沈宴均也认出来了张缇。二人同时脱口而出:

    “沈大人。

    “张少卿。”

    张缇问:“少卿怎会在此?”

    对面人却显得十分从容,半点不心虚:“本官来此办点事。”

    见张缇探究的眼神,他又补充:“家中美妾想吃乐安坊的玉棠糕了,我来给她买点,一时迷了路。”

    沈宴均自认为自己这个借口虽然拙劣,但至少很说得通。他今日来是为了查案,哪有什么美妾糕点。

    查案之事机密,他怎么能让张缇知道。

    沈宴均观察这对面人的表情,见她没有再质疑。

    便又立即问:“张大使怎会在此处?”目光中有隐隐的审视。

    但张缇此时已经愣在原地,她也想解释些什么。

    但嘴张了又合,一股子难言的情绪在她心中蔓延,“美妾”二字像是给了她当头一棒。

    阔别七年,早已物是人非,眼前人怎么可能还是儿时与她亲密无间的少年郎?

    张缇使劲揪住了衣袖,她抬头迎面对他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笑容,“原是如此,看来我与张大人确是有缘,迷路也能迷到一块去。”

    他默默审视着这个邵国来的使臣,此人一言一行均恰到好处,虽圆滑,却不觉谄媚。且年纪轻轻就能在邵国官场上做到如今的地位,可见胸有城府,并非凡人。

    但看她浑身酒气,且听见惨叫声的惊讶做不得伪,应该是巧合。沈宴均心想,暂时打消了疑虑。

    ———

    这日,等张缇再次回到四方馆已经是深更半夜了。

    晋王派的马车将张缇送到了四方馆门口。

    石头和荆叔见她回来,忙来迎她。

    她浑身酒气,整个人喝得醉醺醺,一到四方馆门口就吐了一地。

    大门口鸡飞狗跳了许久,直到把晋王府的马车送走,关上了四方馆的大门,一群人方才松了一口气。

    荆叔扶着摇摇晃晃的张缇回到房间,合上房门,他立即关切道:“郎君还需要什么,我去准备。”

    张缇坐在茶桌边,按了按自己太阳穴,眼神清明,不复方才的醉态,“不用了荆叔,酒早就醒了。”

    她掐住了自己的眉心,直到掐出了一个红印,虽然酒醒,但还是头痛欲裂。

    荆叔叹了口气,在张缇对面坐下:“郎君还是这样,一喝酒就头疼,每次还偏要喝。”

    张缇安抚笑道:“没事,我年轻,休息一会就好了。”

    荆叔无奈:“那也要保重身体,郎君自己小心吧,我老头子说不过你。”

    随后他又低了声问:“今日...是不顺利吗?”

    张缇笑了笑,“你也猜出来了。今日,晋王确实有意为难我们。”

    她将今日在乐安坊中的一切都告诉了荆叔,唯独隐去了遇见沈宴均的事,只说自己是喝醉在坊内迷了路。又因迷路太久,迟迟未归席,最后被人找到时为免遭怀疑,只好装得酩酊大醉,叫人给送了回来。

    荆叔听张缇说完后,沉默了良久,然后深深叹了口气。

    他随即开口:“所以晋王是特意把郎君调查了一番...”

    张缇接过他的话:“荆叔,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担心我们的身份暴露,担心他查出我们在调查他这件事。”

    荆叔平静地看着她,“嗯”了一声。

    “应该尚未。”张缇答。她虽然不敢保证自己的身份永远都不被人查出,但至少到此时,她自认为没有露出什么把柄。

    “晋王对我们有敌意,而皇帝对我们态度不明。郎君,我们当务之急是要进宫面圣啊。”

    “不。”张缇笑了笑,笑得像只狡猾的狐狸,她道:“能找到晋王的罪证才最重要。晋王一除,所有事情才会迎刃而解。”

    “所以,老荆,有件事情需要麻烦你了。”她突然神色郑重,看着眼前这个高大的白发已生的四旬中年人。

    荆叔被她突如其来的郑重弄得有些局促,他也正色道:“郎君尽管吩咐。”

    张缇神色狡黠:“这事可大可小,但荆叔的本事我自然是放心的。”

    “我要你,调查乐安坊。”她道。

    随后,荆叔与她详谈了乐安坊要调查的细节,便离开了。

    张缇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渐渐出神。

    荆叔曾经是她父亲最得力的助手。

    张缇的父亲许世柏是先皇在位时赫赫有名的将军。那时,虞国和邵国常有战事。许世柏原本只是军队中的一个小兵,因杀敌勇猛,一路被提携上去,而荆叔是许世柏同生共死的战友,也是当时侦查营里十分出色的侦查兵。

    许世柏在一次战役中立下赫赫战功,以少胜多,十年来首次将敌人打退至禹江北岸,回朝被封将军后,也没有忘记自己的老友,十分提携。

    奈何荆叔后来在战场上落下旧疾,不能再上战场,许世柏便提携他做教官,将自己一身的侦查本事传承下去。

    可以说,荆叔是看着张缇长大的。

    后来,将军府蒙难,荆叔带着她一路逃出虞国,他常年在边境打仗,熟悉边境地形。几番辗转,历经千辛万苦,带着十六岁的张缇去到邵国。

    多年来,荆叔对她就如父亲般关怀备至。

    她也曾问过荆叔,为何要对她那么好。

    这是一段六年前在荆叔的草庐中发生的对话,至今张缇也难以忘记。

    当时荆叔显得非常无所谓,豁达一笑,“丫头,你觉得除了你,这天地间还有人知道我老荆吗?”

    “那么多年,军营里的兄弟死的死,伤的伤,你难道没有发现,我早已经是孤家寡人。我老荆没有父母,妻女早逝,我便把你当做我女儿一般。”

    “况且,我不能对不起世柏兄的临终嘱托。丫头,你可能不能理解救命之恩是怎样的一种恩情,我们互相都救过对方的命。你父亲含冤而死,将你托付给我,他就在我面前...咽了气,死后都不肯闭上眼睛,你父亲死不瞑目啊。”

    荆叔讲到这,已经眼眶湿润,他看着眼前这个瘦弱的女娃,似乎一眼就能看见她的结局----如果没有他,她无依无靠,根本不可能好好活下去。

    但是...

    他撇开头,不敢去看她的眼睛。

    因为他知道,刚才的一番话,可能会改变这个女娃的一生。

    张缇也很快就抓到了重点,“荆叔,你是说,我父亲是被冤枉的。他没有叛国!那他打败仗...”

    她站了起来,死死盯着荆叔,迫切需要知道一个答案。

    荆叔依旧不敢去看她,因为他有私心,他实在不忍心许世柏就这样背负骂名,被后人唾弃,甚至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不知道真相。

    “荆叔,你知道这对我有多重要吗?我心中的父亲,绝对不会是一个卖国贼,但是,他现在却成了千夫所指的叛徒。我经常在心里反驳,却又被现实说服,全天下都说我父亲卖国,没有人相信他。”

    “荆叔,你现在却告诉我,父亲是被冤枉的。”张缇激动地握住荆叔的胳膊。

    邵国冬日严寒,这日正值大雪,鹅毛般的雪花漫天飞舞,草庐所在的旷野顿时蒙上了白,天地间再没有其他,只有北风肆意裹挟着大雪狂舞。

    草庐里四面透风,狂风呼啸,陶碗里的水也结成了冰,但是张缇却感觉天地一片寂静,只有自己的一颗心在狂热地跳动,她快要流出泪来。

    荆叔长叹一口气,拍了拍她的肩膀,随即说到:“是荆叔错了,我没想到不告诉你这些,你也会如此辛苦。但是丫头,你要想清楚,你父亲的死绝没有那么简单,其中利益牵扯,不是你我这种无名小人可以撼动的。我知你一向倔强,若是知道真相,定不会善罢甘休。”

    他眉头下压,正色道:“丫头,你可想好了。”

    张缇几乎不假思索,“请荆叔告诉我一个真相,我要为父亲沉冤,为母亲,为我许家上下死去的一十七口人正名!”

    “好!”荆叔已经热泪盈眶,“我拼上这把老骨头,也会助小姐达成所愿。”

    于是,荆叔讲了一个故事。

    那时,军队里不得志的侦察队老兵遇见了刚刚从军的一个新兵。这个新兵他性格豁达开朗,勇猛非常,进军营不久就受到了长官的青睐。

    而老兵虽然经验丰富,本领很高,却因年轻时得罪过上官,一直不得重用。

    军队却又因看中他的能力,一直不肯放他归乡种地。归乡申请了一年又一年,却都石沉大海,渺无音讯。

    一切,都在那个新兵获封指挥使后得到了改变。

    那是许世柏获得的第一个重大军功。当时,他们在禹江的峡谷中乘胜追击,只有许世柏一人看破了敌人的埋伏,随即禀报将军,他们军队才能获得此番胜利。

    许世柏获封后就提携了这个侦查老兵,就是荆叔,他本名叫荆士勇。

    原来,当时是荆叔凭借丰富的经验看出了敌人的埋伏,而他人微言轻,又被他上官排挤,众人沉浸在阶段胜利的喜悦中,无人相信他的话,只有许世柏。

    “荆兄,你的本事我见识过,我信任你的能力。”许世柏当时说。

    荆士勇感觉到了久违的信任,他甚至感觉,自己在军队蹉跎那么多年,就是为了等到今天,等到真正赏识他荆士勇的伯乐。

    后来,许世柏获封将军,荆士勇依旧跟在他身边。再后来,二人双双娶妻生子,而老荆的妻女早逝,他便把年幼的许青缇当做女儿看待。

    本以为一切都会这样的继续美好下去,祸事却起于青萍之末,于人心阴暗处潜滋暗长,最后葬送了一整支十万大军,葬送了所有人的将来。

    荆叔继续缓缓回忆,他说:“没有人想到,那场战争会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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