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之前的过往,“千祥老爷”这四个字在唐府就如同过街老鼠一般。

    这时樊妈妈嬷嬷正好从后灶回来,一听到就脸色一变。

    “现在门房小厮愈发没规矩了,什么脏的臭的都来回报,小姐,我这就去赶他走!”

    在樊嬷嬷心目中,自家小姐是这世上最好的女子,花容月貌,知书达理,偏偏婚事上栽了跟头。这刘千祥,就是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巴不得揍他一顿,打断他的腿才好。

    “妈妈且慢,让我想想”,夕瑶有点犹豫。自打和离以后,这人就再也没有出现过,连女儿唐棠出生,对方也没打发人来问过一句,这会儿亲自上门,会是什么事呢?

    “小姐莫想了!这个人为了名利,连祖宗和孩子都能抛下,给人家倒插门去,可见不是个有心肝的。这么些日子,也从来没来问问孩子好不好,这会儿巴巴上门来,肯定没好事。”樊妈妈一听,急急劝阻。

    也是,被这么一劝,夕瑶也没了见他的心思,挥挥手:“让门房去回了吧,就说今日老爷在宫中赴宴,家里只有女眷,不便见客。”

    没一会儿,门房上的让人来传话,说那刘千祥竟在门口闹了起来。

    唐府现在是开国郡公府,就在上京的杨楼街上,紧挨着南北向的御街。这地段,虽不算是皇城根下,但也是相当核心的位置了,周围住的都是高门大户。刘千祥这一闹,又不知生出多少闲话。这会儿,怕不少人家的小厮,已经透着门缝在看笑话了。

    夕瑶气得要死,但又不能放任他在门口闹。原本若是无关紧要的人,叫来家丁大棒子赶走就是了,可刘千祥好歹是朝廷命官,又是孩子的生父,总不好动粗。无奈,只能让人去请他进来。这厮估计就是算准了自己还要脸,在故意在门口闹这一出。但是想明白归想明白了,也并没有什么好办法,只能如了他的意,想到这里,更气了。

    刘千祥被请进书房,相比会客的前厅,这里更僻静些。上了茶饮,樊妈妈把之前洒扫的婆子女使都支了出去,免得回头听到一句半句的,又传出什么闲话,继而对着夕瑶欠欠身,自己也退下了。走时还不忘用眼神狠狠刮了刘千祥一番。如果真的眼神能杀人的话,刘千祥这会儿已经被樊妈妈砍死了。

    一脚迈进书房,看着眼前的人,刘千祥心中一暖。记得当年自己还是落魄书生,来唐家投奔,府里小厮带着他穿过廊子去见唐老爷。隔着唐府的花园,遥遥望去,一抹倩影映入眼帘。

    刘千祥忍不住唤了一声: “阿瑶”。

    眼前的夕瑶除了盘起的头发外,依旧是少女的模样,纤细的腰身,清秀的面容,甚至颜色比生产前更好了。和之前一样,没有用什么脂粉,却更凸显出不加雕琢的俊俏,仿佛一抹山水画。

    而这一头,唐夕瑶也打量着刘千祥。眼前的人,似乎还是熟悉的轮廓,又似乎是陌生人。两年没见,刘千祥明显发福了,也憔悴了。曾经清瘦面容,如今平添了赘肉和油腻。额头上有了明显川字的痕迹,眉眼都略略往下耷拉,眼下泛着隐隐的青色,想是酒色上头也没少放纵吧。

    算算年纪,他今年尚不到三十,按说正是最好的年岁。然而一眼望去,竟像个小老头。夕瑶想到自己的爹爹尚且坚毅挺拔,而眼前之人年纪轻轻,竟有了一股腐朽之气,心中还是感慨。

    曾经爹娘觉得这个男儿有志气,看他常年穿着一身半旧布衣长衫,手不释卷日日苦读。给他备新的衣裳不穿,总说旧的还能穿别浪费。给他准备的书童小厮也被退回,洗衣洒扫均不假手于人。学堂里别的同窗笑话他,他也不理,只日日耕读,因此在学堂里屡屡被先生称赞,如今想来真是笑话。

    他不是不要富贵生活,真是看不上眼前而已,当有更大的富贵时,刘千祥比任何人都渴望,渴望到没有节操。

    今日的刘千祥,一身绯色圆领小科绫罗,腰间用名贵和田玉镶嵌的玉带钩束着,便是脚上踩的靴子,也是暗青色底配着银丝刺绣的。这一身行头,拿到普通人家,怕是够好几年的吃喝嚼用了,然而穿在他身上,丝毫不觉得贵气,仿佛,仿佛一块放久了的猪肝。

    “千祥老爷,你我既已和离,还是叫我唐娘子的好。”

    刚刚还沉浸在现实和回忆的交错中,这一声让刘千祥醒了。他略略站直,努力遮掩自己的尴尬,脑子快速转着。

    加下去的对话估计不会太让人愉悦,甚至会十分尴尬,搞不好还会挨骂,但即便如此,他还是决定努努力往下说。

    “好,唐娘子,两年未见,你一切可好?”刘千祥一边寒暄,一边摸了摸鼻子,仿佛有什么虫子在叮他。

    “托您的福,都好。千祥老爷,您特意过来,不是为了关心我好不好的吧。有什么就赶紧说吧。男女有别,你我这样独处,时间久了也不好。”夕瑶的脸上透着防备和不耐烦。

    刘千祥额头开始也微微发热,他素来知道夕瑶是个有主意的人,原想着人家或许还惦念着好歹夫妻一场,能给自己留些面子,可今日上门瞧着,对方是真的厌弃自己。可是,想了想自己此番上门的目的,刘千祥还是重新振作起来。

    “我来是想商量一下,唐棠到今年秋天也两岁了,一直住在外家总归是不妥,所以我今天来想要接回唐棠。”

    听到这里,夕瑶心里的一团火轰地就上来了,这厮什么意思?但好歹还是压着火气,努力稳着语气道:“千祥老爷怕是弄错了,唐棠姓唐,是我们唐家的孩子,何来住在外家这一说?”

    “这…自古男女和离,孩子都是男方的。现在孩子跟了母亲回娘家,总是不成体统,没得让人说嘴。加上家中祖母也想念她…”

    眼见着刘千祥蹬鼻子上脸,夕瑶也不准备惯着他。本来么,和离了就是各自安好,互不打扰。刘千祥上门她也以礼相待了,可这回儿居然打起她女儿的主意,真当自己是纸糊的啊。

    夕瑶手上的茶盏重重放到桌上,半盏茶饮洒了出来:“体统?千祥老爷,你确定要和我谈谈体统?当年你为了功名利禄,明明已有家室,却和梁府二娘子勾勾搭搭,可曾有过体统?为了成为国公府的乘龙快婿,你不顾我怀着身孕,坚持要与我和离可曾想过体统?你为了尽快和梁国公府结亲,对外放出消息,说我父亲逼你娶我的时候可曾想过体统?你作为刘家四代单传,却入赘高门,自绝香火,可曾想过体统?如今你要和我谈体统?”

    憋着多年的怨气,今天忍不住冲口而出,也算是给自己一个痛快:“至于你说的家中祖母想念,真真是笑话。你母亲自打知道你和梁二小姐有了瓜葛,不仅不规劝你,反而天天变着法儿地替你隐瞒行踪。一会儿说你替她去庙里添香油了,一会儿说你去府衙办差事了,让你得闲去和梁府二小姐幽会。那时满京城都知道都知道你的风流韵事,偏我一个人被蒙在鼓里。”

    越说越气,夕瑶紧紧抓着袖中的帕子,才能控制自己不站起来对刘千祥破口大骂。

    “为了逼我与你早日和离,别挡着你升官发财,她根本不在乎我腹中孩儿,让我挺着大肚子在她面前站规矩,白天下厨做饭,晚上捶腿倒水,见天地折磨我。唐棠出生的时候她未曾来探望过,逢年过节也从未来问过一句,这会儿怎么突然想念了?”

    “夕瑶,你…你怎么…?”刘千祥从未见过如此犀利的夕瑶。当年他提出和离,唐夕瑶很干脆答应了,转身带着仆妇就回了娘家,让家中长辈来签的和离字据,在他心目中,夕瑶即便是有怒气,也是温柔可亲的。看来当年的和离的确让她改变了很多。但是就算夕瑶再怨恨自己,再恶语相向,刘千祥想到家中的情况,也没法拔腿就走。

    成亲两年多,家中子嗣一直艰难。最开始是成亲三个月余,妻主身子不爽利,恶心呕吐,原以为是喜信,请了大夫来看却说是妇人症。接连换了几个大夫,都说不易治,而且会影响到生育。皇后娘娘指了宫里的太医多番来诊治,结果也是一样。

    后来为了承嗣,妻主做主给自己纳妾,找的都是梁家宗族里远房的姐妹,若生了孩子,就养在妻主名下。前前后后,庶出嫡出的,加起来小十人,竟没有一个有喜信的。最近每个月妻主都让大夫给府里的妾室诊脉,大夫一摇头,梁国公和妻主那个失望的表情,仿佛自己是个不会下蛋的母鸡。

    日子久了,外面的风言风语也多了。都说刘千祥抛弃怀孕妻子入赘高门损了阴德,所以不能人道了。

    平日里上朝,同僚们当面和他笑嘻嘻的,背后里都在嘲笑他。这些也都算了,最近皇后娘娘召妻主进宫,当面直言梁国公府不能断了香火。他已经有了这么多房里人,如若还不行,那就索性和离,换一个赘婿。亦或者从宗族里过继一个孩子来。这可把刘千祥吓到了。自己能够在朝堂上顺风顺水,都仰赖了梁国公府的面子,要是哪天和离,就什么都没了。即便不和离,养了过继的孩子,也意味着自己在这个家更没地位了。

    正烦恼时,千祥的母亲给他出了个法子,说老家有一个说法,得养个女孩子在身边,这样送子娘娘才会惦记着这家还没有男娃,给送来一个。据说这个法子十分灵验,好多人家的儿子都是这么招来的。

    本来,这种乡下妇人的把戏刘千祥是不屑的,但是这会儿别无他法了,就想着试一试,万一呢?

    那既然要养,与其养别人家的,不如就索性养自己亲生的,说不定还更灵验些。更何况,养个亲生闺女在身边,不就是证明自己也是能生的么,那些个闲言碎语也说不定能安生些。

    所以今天无论夕瑶怎么数落他,都得想法子把女儿带回去。

    “阿瑶,往日是我对你不起,但是过去的都过去了,孩子总不能没有父亲吧,你就让我把唐棠带回去吧。”

    “唐棠是我唐家的孩子,她之前没有父亲过得也好好的,之后也不需要。”夕瑶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你听我说,你还年轻,之后还能许个好人家。可若是带着孩子,就不好嫁人了”见感情上没法说服,刘千祥换了个游说的法子。

    “这就不劳千祥老爷费心了。我倒是想问问,孩子带回去了,是跟你姓刘呢,还是姓梁呢?”夕瑶心里有气,说话也愈发不客气,只抬头盯着他,一语中的!

    这事儿刘千祥还没妻主梁飞雪讨论过。但他自己有成算,孩子带回去,自然不能再姓唐了,可是又不是梁家的血脉,姓梁也不合适。不若就和自己姓刘。可惜是个女娃,不然还能给刘家留下点香火。但女娃就女娃,有总比没有好。梁家这边,既然不是自家的血脉,想来不会为了一个姓和自己较真。更何况,养个女娃也不费什么,平日里找些仆妇女使带着,带了年岁了,找户人家打发出去就是了。

    看着刘千祥支支吾吾的样子,唐夕瑶知道自己猜对了,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好啊,你这算盘是打得好。你们自己生不出孩子,就来糟践我的孩子。梁国公府是皇亲贵胄,我们乐安郡开国郡公府却也不是能任人踩在脚下的。”

    这就是刘千祥更郁闷的地方了。彼时唐老爷不过是个兵部的医官,还没资格入京,对于自己的仕途起不到什么作用,他才投向了梁国公府。那时梁府大小姐已经是亲王正妻,刘千祥想着即便一时名声上不好听一点,但是攀上了皇亲贵戚,实惠总是实打实的。以后在官场,谁不看在梁国公府的面子上让他三分。等哪天老泰山走了,自己不就可以挺起腰板做人了么。

    可老天就像有眼睛在看似的,偏偏就是这么巧,那时还是亲王的圣上带兵在潼川打仗,对方用的兵器上淬了毒。圣上也中了暗箭危在旦夕,随军医官一筹莫展。是唐老爷最后想出了法子解了圣上的毒,也救下了受伤的一众将士们,某种意义上挽救了战局。经此一事,唐老爷的医术就在上京传开了,后来在太医院越级晋升也没有人说什么。而圣上登基以后,为感谢救命之恩,更是亲封了乐安郡开国郡公。

    所以当他和梁府二小姐的事情被爆出来以后,一时间,朝堂上言官参他的奏折犹如雪花。当时的和离,与其说是水到渠成,不如说是骑虎难下。

    想到这里,刘千祥的鼻子和鬓角都开始冒汗了,他努力定了定神,用汗巾掖了掖,“阿瑶,你千万别误会,我绝没有作践孩子的意思,那也是我的亲骨肉,我怎么会作践她呢。”

    明明还是正月里,刘千祥却觉得热得很,不仅头上的汗止不了,连背上也开始冒汗了,不一小会儿,就觉得贴身的衣裳湿透了,黏在身上十分难受,

    “当年的事情是我做错了,我混蛋,我不是人,但那时我是真的没得选。要是不与你和离,梁国公和皇后娘娘饶不了我。我知你性子,要是发现我的事,必不会和我纠缠。我知道自己不是一个好父亲好郎君,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孩子。你就当时瞎了眼认识了我。”

    看夕瑶的脸色稍缓,刘千祥心生一计,继续卖惨 ,

    “我如今也遭报应了,成亲两年,一屋子小星却一无所处,你肯定也听到消息了在背后笑话我吧。笑话就笑话吧,那都是我活该。堂堂男子,爱慕虚荣抛弃妻女,结果搞得不伦不类,在家婆子女使没一个看得起我,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出了门也被人耻笑。做人赘婿,住在别人府邸,连称呼都不能是自己的官阶,只能被叫个莫名其妙的千祥老爷。”

    “你确实活该!”念着往日情分,夕瑶终究也没说出什么话骂他。

    “我后悔了,早就后悔了。但是世上没有后悔药卖啊。我如今就想看看孩子,那可能是我今生唯一的孩子了。我想弥补她。我知道你照顾得很好,但还是想要尽一份做爹爹的心意。”

    眼看夕瑶要反驳,刘千祥赶紧给自己找补,

    “我今日来,原本是商量着要把孩子抱回去亲自抚养。可现在我知道了,你不会同意让我带走唐棠的,那是你的心头肉。或者,你让我见一见她,我想抱抱她,不走远,就在你这院子里,在你跟前。我们好歹父女一场,我再坏也是孩子的亲爹,只是当面见一见,这个要求,你能答应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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