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的大雨,冲刷着江涨桥两岸的青石板路,连石缝里的青苔都仿佛干净了不少。

    这里原是运河水路杭州的一段,两侧河道纵横交错,因八月十八钱塘江海潮涨到此,故得此名。若是在天晴时分,这里是最热闹的地方。埠头边小船林立,售卖着各式小东西。和西湖边的知名铺子不同,住在这一带的往往都是些穷苦人,故而小船上售卖的,也都是些便宜的玩意,类似木质的梳子,小孩子玩的弹弓,纳鞋底用的顶针之类。

    再往西南走两步,是归锦桥,每日一大早和黄昏,就有鱼贩子来此便宜卖些个头特别小的,或者在他处卖了一天也卖不掉的鱼虾蟹,日子久了,大家都管那里叫卖鱼桥。随着鱼虾买卖的兴起,一时间别的蔬菜瓜果贩子也来这里,那一头便渐渐变成了一个附近街坊都知道的菜市场。

    然而这倾盆的大雨,一下就是五六日。岸边买卖本就湿滑不便,下雨天大家更是不愿意出门,这市场就暂且空了下来。

    子时刚过,更夫王二拖着湿哒哒的裤腿准备往回走,嘴里抱怨着,“这天,怎么下起来就没完没了了。”他解下腰间的酒壶,给自己灌下一口。劣质的烧酒,度数却不低,一会儿功夫,从喉间一直到胃里都暖和了。

    绕过略带腥气的卖鱼桥,一直快走到江涨桥下,他似乎看见一个身影,好像放下了一个麻袋。雨太大了,风也大,尽管穿戴着蓑衣和草帽,斜风暴雨依旧让他睁眼都费劲。他一手拿着特质防雨的灯笼,另一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定睛一看,人影不见了,心里暗自念叨,“果然是眼花了”。继续晕晕乎乎往前走。走了没两步,瞧着地上的那个麻袋似乎还在。

    雨势似乎更大了,夹杂着一阵阵轰隆隆的雷鸣。王二心里犯怵,但是抑制不住的好奇心还是让他走上前去。用灯笼来回照了一圈,昏暗的灯光下,只能依稀看出那是一个湿透的麻袋,当然了,下雨天么,自然是湿透的。他把灯笼放在一边,上手动了动。这麻袋大约竖起来有半人高吧,从外面摸上去,里面似乎不是全硬的。麻袋口子用麻绳绑得很严实,王二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解开那个死结。

    一圈一圈把袋口的麻绳完全解开,他用力把麻袋往下拉,心里越来越慌,手上却没有停下来。麻袋终于扯开了,露出一个黑乎乎的东西。王二借着酒劲,用力把它翻过来。一道闪电划过夜空,瞬间照亮了王二的手上,他低头一看,那是一张惨白的人脸,眼睛还未闭上,黑色的眼瞳就这样直视着他。

    “妈呀,杀人啦......”随着一声惊吼,王二甩开手里的麻袋,跌跌撞撞地往后退去。雨里的青石板特别湿滑,王二没退两步就摔在地上,双手手掌都擦破了皮,这会儿也顾不上了。刚才喝下去的酒,这会儿都化作冷汗,混着雨水,让他清醒过来。他手忙脚乱爬了起来,边跑边嚷,“救命啊,杀人啦......”

    翌日傍晚,天终于放晴了。唐家的船从清波门摇摇晃晃地进了杭州城。

    唐家老宅就在长庆坊的十五奎巷里,距离清波门也不算太远。小船从西湖支流走,在万柳塘的埠头停靠,下船改走陆路,也就是六七里路,就到了。

    船刚靠岸,先前直接从京城先回老宅的老管家带着小厮仆妇就迎了上来。

    “老爷夫人一路辛苦了,路上还顺利吗?”

    近一个月不见,老管家脸上的激动遮都遮不住,“之前收到信,听闻夫人身子不好,可把我们担心坏了,如今都大好了吧?”

    唐老爷下船,握着老管家的手,“虽说早已开春,但夜里总是寒凉,你这一把老骨头,在岸上等候多时了吧。不是写信不让你来接么。”

    “老爷夫人体恤,是我们的福气。只是小老儿多日不见,心里实在记挂得厉害。加上杭州城里近日不太平,所以还是来了。”

    另一头,夕瑶和母亲上了马车,也从随车的妈妈嘴里听到了类似的说法。

    到了老宅,夕瑶帮父亲母亲安顿好,回到自己的半夏居。

    多年未回,半夏居还是她少女时期的模样。屋外院子的一角,葡萄秧苗已经爬藤,花架下的秋千也还随风摆动。大朵大朵的绣球,在连日暴雨的冲刷后,反而露出了更娇俏的颜色。夕瑶靠着廊上的圆柱,闭上眼睛,似乎还能听到少女时的自己,在盛夏的葡萄架下嬉戏时的笑声。她忍不住勾起嘴角,然而也就是一刹那吧,一阵钝钝的阵痛向她袭来,她的女儿,还在遥远的京城,不知何时才能团圆。

    紫草和银翘各托着一个托盘进屋,对着廊下的夕瑶招呼道:“姑娘,路上这么些日子都没仔细梳洗吧,到了家,先泡个澡解解乏吧。今日夜了,行李也来不及收拾,我俩只先取了洗澡用的香姨子和干净的换洗衣服,别的东西明日里再收拾吧。”

    净房里,一件四面的花鸟虫草屏风后,夕瑶趴在高大的浴桶中,神情满足得如同一只吃饱喝足晒太阳的猫咪。紫草和银翘帮她轻轻梳开头发,在水中漂洗,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我刚刚在厨房等水开,听灶上的人说,杭州城里最近不太平,说是死了好几个姑娘了。”紫草边给浴桶里添了点热水,边聊着,“我们刚刚回府的路上,随车的那个妈妈是不是也这么说啊?”

    银翘胆子小,但是好奇心重又贪玩,一听这些,虽然害怕,但还是好奇更多一点,“是啊是啊,那个妈妈是这么说来着。但是也没说别的。你还知道些什么?那些姑娘怎么死的,凶手抓到了吗?”

    “具体怎么死的不清楚,只说最近的那一个,就是昨晚的事儿。说是一个打更的更夫在桥下发现的,尸体被装在一个麻袋里。昨晚大风大雨,闪电雷鸣的,那个麻袋一打开......”

    “......一打开,就如何?”银翘一颗心都快跳到嗓子眼儿了,手上的梳子掉在浴桶里了也没发现。

    “一打开,就看到一张白惨惨的脸,两只眼睛还瞪得老圆,哇......”紫草故意扮出一张鬼脸,用力一回头。

    “哎呀妈呀”,银翘被吓得直接蹲在地上。就听到边上紫草咯咯咯地笑个不停。

    “好你个紫草,大晚上的故意吓我啊”,银翘反应过来自己被戏弄了,回身就要追打紫草。两个人围着浴桶一个追一个躲,好不热闹。

    “好了好了,别闹了,”夕瑶看着她们俩也忍不住笑,“都多大的人了,怎么还没虎子稳重。”

    “虎子倒是稳重,回到屋子,一个人吃了半只烧鸡一碗面,这会儿睡得和小猪一样。”银翘下船陪着虎子,一直到他安置好才回夕瑶这里的。

    夕瑶洗的差不多了,套上中衣出了净房,手里拿着绵软的巾帕擦着头发,“对了,紫草,你刚刚说,城里最近死了好几个姑娘了,灶上的妈妈可有具体说什么吗?比如怎么死的?死者在什么地方被发现呢?仵作可有验尸?前几个案子官府破案了吗?”

    “哎呀,姑娘,你这说话的口气,不像个闺阁女子,倒像个知府大人啊”,紫草接过夕瑶手里的帕子,拉着她坐在妆台前,用帕子双手拢过她的头发,细细擦着,“别人家姑娘,聊的都是胭脂水粉首饰头面,偏咱们家的,大半夜还问起案子了呢。”

    “还不是你,好端端的说起什么麻袋尸首的,吓死个人了。”银翘白了她一眼,手上倒是麻利,给夕瑶从小瓷罐里匀出一点面脂,在手心捂化里,均匀地涂在脸上。“要我说啊,咱们家小姐,天生丽质,哪里用得上涂脂抹粉的,你看看,这脸皮,就像剥了壳的鸡蛋一样,细白匀称,一点斑斑点点都没有。”

    “是是是,小祖宗,你说得对。”紫草嘴上应付着。

    “诶,你...”

    眼瞅着两个人又要拌嘴,夕瑶赶紧调停,“头发差不多干了吧。忙了一天了,你俩也早点回屋睡吧。”说着,也不管她们俩反对,赶紧把她们轰出房去。

    弄走两人,夜已经深了。确实,这一天挺累挺折腾的,但是这会儿夕瑶却没什么睡意。

    刚刚紫草说起知府大人,倒让她想起了谢云初他们。之前韩守康是为了查案才当了镇江的代知府,后来在她手里,只查到了傅望安的姐夫孙明才被卷入了一小部分,也不知道关于军械案,他们后来有没有新的进展。

    阴雨天,寒气入侵,身上的陈伤容易疼痛,她忍不住想起了某人身上为她挨的那一刀和他原本愈合又开裂的旧伤,不知道前几日,他过得还好吗?

    这年头一入脑子,夕瑶赶紧摇摇头,仿佛要把它甩出去,“想这个干嘛,不过是萍水相逢,因案子才有交集的两个人,案子结束了,自然就又变成陌生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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