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唐父深深叹出一口气,筷子下的汤饼都不那么鲜了,“这老百姓看个病,也太不容易了。”

    “可不就是么,”汤饼老板心有戚戚,一双手耷拉在裤腿上无意识地搓了搓,“外头那些医馆啊,太贵,动辄大几十甚至上百钱,你说我们起早贪黑,从早忙到晚能赚几个啊,一不小心生一场病,全搭进去了还不够,还得借债。有些命不好的,家里有人病中重,那卖儿卖女都是有的。这安济坊,虽说这里那里不好,但好歹便宜,十几二十个钱就能有一副药喝。也不说非得有多好的效果,好歹能吊着命。咱们穷苦人家,别的没有,就是命贱,老天爷收不走,两副药下去,熬一熬,说不定就又熬过来了。”

    他这一番话,说出了大部分老白姓的困境,夕瑶听完,也没了胃口。想了一想,还是忍不住问道:“那若是真的得了重病呢?这安济坊,想来也不会舍得用什么好药材吧?”

    老板讪笑,“姑娘你这问的,若是真的有了重病,还能怎么办,回家生生熬着呗,熬出了,是命;熬不出,也是命。”他想了想补充道,“之前好像也有安济坊的人给介绍,让去有钱人家做工抵药费的,不过啊......”他摇摇手,没有再说下去,站起身去炉灶旁忙活了。

    父女俩听完老板这番话,心里都沉甸甸的。

    “根据架阁库中记载,杭州城内,光丁户数量就有二十万三千五百多户,要是把城郊的农户也算上,统计钱塘、仁和、临安、余杭、于潜、昌化、富阳、新城、盐官九县,估计人口能破百万人。这百万人中,大部分,都是如他们一样的普通百姓,”唐老爷用眼神指了指汤饼铺子老板,“勤勤恳恳,起早贪黑,然而依旧生活艰难啊,一场重病就能让一整个家散了。”

    他用筷子夹起汤饼送入口中,汤还是那个汤,入口却没了滋味。弹牙的汤饼在口中如同嚼蜡。

    父女俩谁也没再说话,默默低头把碗里的汤饼吃了个干净。

    结了账,临走前,老板看着他俩欲言又止,最终盯着他们手里的两副药,还是忍不住开口劝道,“客官,若是没到那一步,安济坊的介绍活儿,您再想想。”

    两人谢过老板,沿着余杭塘河往里走,边走边聊,“这老板这样说起,怕是这做工的猫腻也不少啊。”

    “嗯,回头也得好好查查。”

    所谓河道,其实就是小商贩们,把小舟停在堤岸边上,然后把要卖的货品搬上岸,放在自己船前,人在船上,货在岸上的形式。

    卖鱼桥旁,这样一个特殊的市场,呈“工”字形排开,已经开设数十年了。

    这会儿还早,河岸边商贩还不多,父女俩绕着走了一圈,没着急买菜,就在河边的亭子里坐下歇歇脚。

    一会儿功夫,隔壁来了两个大婶儿,一人篮子里放着半篮子蚕豆,招呼着在亭子对角的位子上坐下,用杭州话聊着天。

    “张家阿姐,你今日也买蚕豆啊。”

    “是啊,今天蚕豆新鲜,我儿媳妇不是怀了身子么,说是想吃豆饭,我刚好买一点。阿桂妹子,你家今天也吃豆饭啊?”被叫张家阿姐的这个婶子穿一身深蓝色的短打,一看就是个利落人。

    “不是不是,我家老头子喜欢咸菜炒豆瓣吃。你这豆饭里面,是不是得放点咸肉更加入味啊。”

    “是的啊,豆饭里面放咸肉,毛鲜嘞。就是我今天来得早,卖猪肉的那摊还没摆出来,个么我想着反正也是闲着,先来亭子里剥剥豆子,回去做饭好省点辰光。”

    “是说啊,这蚕豆看着大,剥出来没多少东西,还是豆壳重,我也是想着提回去轻一点,把豆壳在这里剥剥掉算了。”

    老姐妹俩一边剥着豆子,一边聊着天,可能是习惯了,即便对着夕瑶父女,她俩的嗓门也没有丝毫减小的意思。

    父女俩本就是想体会一下市井生活的,倒是也不嫌吵,侧身对着河道,欣赏着来回穿梭的小舟,顺带听着这老姐俩聊天。

    “说起来,我交关*日子没碰到阿琴姐了,你最近买菜有没有见到过啊?”

    “嘘,小点声儿,她家出事了。”叫阿桂的婶子压低了声音。

    “怎么了,怎么了?”

    夕瑶和爹爹对看了一眼,两人的八卦之心也都被吊了起来,微微转过身,竖起耳朵听。

    “哎呀,前几天,她家女儿没了。”

    “什么时候的事情啊?怎么没的?她家女儿我记得不是年前才定了亲,说是小满的时候办喜事么?”

    “可不就是么,眼瞅着儿女都大了,阿琴好享享福了,结果出了这种事情。”

    “哎呦,真当是作孽啊。”张家阿姐惋惜得很,“我本来还同她开玩笑嘞,说她家女儿今年成了亲,说不定明年她就当外婆嘞。对了,既然人没了,怎么没见她家做丧事啊?”

    “哎呀,别提了,”透过余光,夕瑶看到阿桂婶拉了拉张家阿姐的袖子,“她家女儿啊,不好办丧事的。”

    “啊?是前两天江涨桥下麻袋里的那个啊?”

    “不是,但是也......”阿桂婶似乎犹豫着要怎么说。

    “但是什么,你说啊。”

    “好像是她家女儿晚上给她家老头子去打酒,也就几步路的事情,结果人没回来。一家人找了几日都没找到。”

    “那报官了没有啊?”张家阿姐的声音开始紧张起来了。“一个大姑娘晚上没了,可不得了啊。”

    “报了,当天晚上就报官了。但是有什么用啊,官府也派衙役帮忙找了,就是没找到啊。”

    “所以你说人没了,是这个没了啊。”

    “是啊,人不见了,没回来。死活都不知道啊。”

    “哎呦,罪过啊,那阿琴姐是要急死了啊,哪里还会有心思买菜啊。”

    阿桂婶附和道,“是啊,别说买菜了,阿琴是吃饭的心思都没了。我听邻居们说啊,她自己都病倒,在床上躺了两日了。”

    “哎,不说了,”张家阿姐手脚很快地收拾了面前的豆子,“我去看看她去。女儿没找回来,她自己总不好先倒下。”

    “诶,我陪你一起去吧,顺带给阿琴带点菜蔬去。”

    老姐俩收拾完菜篮子,风风火火地走了。

    她俩一走,亭子里瞬间安静了下来,只留下相看无言的这对父女。

    半晌,夕瑶悠悠地叹出一口气,站起身来,“这,也太惨了吧。”

    一个接近婚期的姑娘失踪了,听起来就后怕,家中父母不知道会多揪心呢。

    唐父也面带悲伤,听说杭州城里已经发生了好几起这样的事情了,也不知道官府跟进得如何,抓住歹人了没有。

    父女俩走出凉亭,这会儿河道上,船已经慢慢多了,吆喝声也渐渐响了起来。

    沿着河岸走着,夕瑶看到婶子们集中的摊位就多留意一会儿。

    很快她就发现,人多的摊位,往往菜色更新鲜。至于价格,根本不用自己和摊主讲价,婶子们自有还价的方法,自己跟着买就是了。

    一会儿功夫,夕瑶和爹爹手上都提了不少蔬果,看这量,估计吃上两天是没问题了。

    两人一边往回走,一边商量着,要不再买一点荤菜,夕瑶听到角落里一个小贩吆喝:“最后两光*,最后两光,便宜卖咯。”

    走近一看,是个鱼贩子,面前岸上摆着一个木盆,里面有两尾颇为肥硕但是已经不太活泼的河鲫鱼。

    “姑娘,老丈,吃鱼不?便宜卖啦。”

    这会儿身边没有能还价的婶子们,夕瑶也不知道行情价格如何,学着刚刚她们还价的套路,先贬低一下东西,然后再砍价。于是,她指了指盆子里的鱼说,“老板,你这鱼都不太能动了,这是卖剩的吧?”

    按照套路呢,老板得反驳,说自己的东西怎么怎么好,这样搞几个回合,最后才达成一致。

    可这老板呢,倒是很实诚,上来就说大实话,“可不就是么,我上午摇船,在涌进门那一块卖鱼。这不是太阳快下山了么,还有两光没卖掉,我就摇这儿来了。你要是诚心买,两光一起买走,我就当半卖半送,价格好说。”

    都说真诚是必杀技,老板这一下,让夕瑶彻底不知道怎么搞了,于是依着老板的报价,就把两条鱼买下来了。

    老板收了钱,手脚麻利地给两条鱼从鱼鳃到鱼口穿过草绳,让夕瑶方便拎着走。

    夕瑶蹲下接过两条鱼,刚要起身,眼尖地看到老板小船上还有一个小盆子,里面零散有几条比手指大不了多少的小鱼在扑腾。她用手指了指,“老板,这小鱼也是拿来卖的吗?”

    鱼老板回头看了看,笑到,“这叫猫鱼儿,长不大的,太小了,没人要吃。我就是看丢了可惜,想着回家给我儿子养着玩玩。姑娘要是要的话,就送给你好了。”

    “猫鱼儿......”夕瑶忍不住想起脖子间扫过的那一抹毛茸茸的暖意和窗口晃动的小尾巴,从荷包里摸出两个钱递给老板,“老板,留两条给你儿子玩,剩下的包给我吧。”

    老板客气得很,说这点子鱼值当什么钱,回身从小盆子里捞出两条丢进大盆子,然后把整个小盆子递了过去,“猫鱼儿太小,不好拎着,姑娘,您直接连盆带走吧。反正我基本每日都在这里摆摊,您要是记得了,哪天方便把盆子带来还我,要是忘了也没事,一个旧盆子而已。”

    就这样,夕瑶一手抱着个小木盆,一手拿着菜蔬,后面唐父手里还拎着两条胖鲫鱼,父女俩的身影在夕阳的余晖中拉得长长的,往家里走去。

    交关:杭州本地方言,表示好些,数量蛮多的意思。

    光:杭州本地方言,形容鱼的量词,“一光鱼”表示“一尾鱼”。

章节目录

月上枝头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续杯拿铁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续杯拿铁并收藏月上枝头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