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温泉别院,没有迎来梁飞雪,却迎来了另外一波客人。

    官家一席常服坐在正厅之上。厅内除了他与下方一人外,再无旁人。

    按说官家只比皇后娘娘大九岁,今年也就五十不到,看起来却着实比实际年龄苍老不少。一席宝相花纹绣的灰色锦袍上身,虽显庄严,却掩不住眉宇间的疲惫与沉重。

    “我说,你到底在查什么?朕让你查西北的军械案,你怎么查到西南去了?如今朕还听说,你都查到先帝身上  了?这到底是在搞什么?”

    大厅内站着的一人,一身雨过天青色的锦棉长袍,腰间一条暗银嵌玉厚锦带,整个人高大挺拔,俊秀如一弯明月,眉目间透着一股清冷之气,不是谢云初还是谁?

    “回禀陛下,臣正是从西北军械案开始查起的。军械不像黄金珠宝,笨重,显眼,要盗取如此大量的军械,势必要有一条便捷的水路,于是臣一路查到了镇江...”

    “好了好了,这些,朕都在你回禀的密函中看到了。”官家不耐烦地打断,伸出右手,横着手背向外摆了摆。

    “你查军械就查军械么,怎么好端端查到先帝身上去了?当年伺候过先帝的人,你竟一一查问。你到底想知道什么?不妨直接来问朕。”

    “臣问了,陛下能够如实回答么?”照说,官家已经有些不高兴了,做臣子的就该收敛点儿。可某些人似乎并没有这样的自觉。

    果然,官家脸色骤然一沉,大手在扶手上重重一拍,“你......你大胆!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君无戏言?就凭你刚刚说的话,朕就能治你个御前无状之罪。”

    谢云初神色不变,双手抱拳作揖,语气依旧平静:“微臣知罪,甘愿责罚。只是,微臣真的能问吗?”

    “......”官家沉默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最终挥了挥手,示意他继续。

    “陛下不反对,那臣就问了。臣想知道,当年臣的父亲,是否在战前收到了先帝的秘旨,连夜赶回京城?”

    “哎,朕就知道你要问这个。”官家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整个大厅陷入了漫长的沉默。此时若是官家身边的高公公在,一定会拉拉谢云初的衣角,暗示他别再问了。可是高公公不在。

    谢云初安静地等着。他双眼盯着地上的一块方砖,平静却又执着。一瞬间,官家似乎有点恍惚,眼前的究竟是谢云初,还是当年冒死杀回京城的老谢将军。

    “不是先帝,是朕,是朕给你父亲老谢将军发去了密函,要他连夜赶回京城驰援的。”

    官家一手捂着额头和眼睛,仿佛很是疲惫,短短的一瞬,竟好似老了好几岁。“此事是朕对不住你们谢家。朕知你心中疑问,可现在还不到时候。朕答应你,一定会给你一个答复。”

    谢云初依旧站着,如一株松柏,笔直挺拔。

    “你小子,”官家看着他,忽然轻笑出声,脸上的严肃渐渐消散,“还真是倔得很。你父亲说,你从小就这脾气,认定的事情,非得弄个水落石出不可。那时家里人都叫你阿直,依朕看,活该叫阿驴才是。”

    阿直,好久好久没有听到这个称呼了。犹记得小时候,母亲和嬷嬷哄他哄不住的时候会气恼地这样唤他。一转眼,两位都已去世多年了。

    谢云初突然觉得胸口有些闷,他缓缓抬起头来,看着官家。

    “去吧去吧,快了,不会让你等太久了。”官家背过身去,挥挥手让他下去。

    之后的一段日子,夕瑶过得甚是平静。每日里看书写字,偶尔下厨给大伙儿做一顿好吃的,或是给银翘紫草画画花样子,又或者帮着谢云初给将士们调配些伤药。

    若说唐家失势,日子冷清还说得过去,可是整个京城都处于一种诡异的平静中。樊楼里吃饭饮酒的大人们少了,杨楼里听曲儿的少爷们不见了踪影,就连日常喜欢交际的官眷们,此刻也闭门不出。

    所有人似乎都在等待,等待着春祭之日的到来,等待着宝座的最终归属。

    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清晨,薄雾笼罩着汴京城郊的圜丘坛,天地之间弥漫着一股清新的泥土气息。东方初露鱼肚白,一抹金色的阳光穿透云层,洒在祭祀台上,映照得青铜香炉熠熠生辉。

    随着队伍缓缓靠近,圜丘坛的全貌逐渐显现。三层圆形石台层层叠高,象征天圆地方;四周立有十二根蟠龙石柱,雕刻精美,。供桌上摆满了新鲜采摘的五谷、水果和牲畜牺牲。一旁的乐师早已就位,手持编钟、磬石和笙箫,静候仪式开始。

    “吉时到。”随着唱礼司仪的一声高喊,全场顿时陷入一片寂静。只听得钟声悠扬响起,紧接着鼓点如雷般轰鸣,整个天地似乎都被唤醒了。

    官家身着衮冕,神情肃穆,缓步登上祭坛。宽大的长袍上绣着金线织成的龙纹,在晨光下闪耀着威严的光芒。梁皇后紧随其后,一席华丽的袆衣,通体以深青色为底,上面用金线和彩线绣满了展翅欲飞的翟鸟图案。天气渐暖,皇后外披一件薄如蝉翼的纱縠,上面点缀着珍珠和红蓝相间宝石,随着她的移动而轻轻摇曳。纱縠边缘还镶嵌了一圈金线滚边,与官家长袍上的金龙遥相呼应。

    踏上祭坛的最高层,官家转身面向群臣,随后朝着身后的皇后伸出手去。梁皇后微微一怔,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露出得体的微笑,伸出左手,轻轻搭在官家的掌心。冰凉,带有些湿意的手。

    官家亲手点燃第一炷香,将它插入中央的香炉中,随后躬身行三跪九叩之礼。皇后亦跟随其后。祭坛之下,文武百官和外圈的官眷命妇齐刷刷跪成一片,场面庄严肃穆。

    诵读祝文之后,就是春祭最让人期待的部分---定立太子,禀明天地祖先。

    可惜,这令人期待的部分还未等开始,便被一声高喊打断。

    礼部尚书叶元吉从人群中站了出来,跪地高声道:“陛下,臣有本奏!”

    此处乃是春祭,又非朝堂,有什么急奏非得在此刻呈上呢?

    一时之间,群臣议论纷纷,场面略显混乱。

    然而,还未等官家示下,就听叶元吉高声启奏,“臣要参皇后之父梁国公,梁万石。梁家在京郊私圈良田千余亩,还霸占民女,导致多户农家家破人亡。朗朗乾坤,天子脚下,岂能有如此禽兽之事,臣叩请陛下严查。”

    一石激起千层浪,群臣的议论声更甚,场面愈发嘈杂。

    梁飞燕凤眉紧蹙,手中绣帕被她紧紧攥住,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她一双杏眼简直要喷出火来,心中忍不住暗骂:“叶元吉你这个老匹夫,你给本宫记着。”

    她用余光看向官家,却见官家面色不惊,既不追问,也不阻止。

    梁飞燕心中一沉,隐隐感到不安。

    果然,第二个人站了出来。

    御史大夫宋闻铮和叶元吉一样,跪地朗声启奏:“陛下,臣也有本奏。臣要参前龙图阁直学士刘千祥,不仅公然狎妓,还私设别院,公然圈养年轻女子,更是不惜花费重金从西域购买貌美女子。我朝严令禁止官员狎妓,刘千祥此等作为,简直是无视王法,无君无父。”

    宋闻铮,虽不算严格的皇后派,但其夫人与梁飞燕素有交情,梁家也曾为他家的子侄安排官职。他这一出,无异于狠狠打了梁飞燕的脸。只见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道,“刘千祥是本宫的妹婿没错,只是如今他已经往生,有些事情怕是死无对证了吧。”她顿了顿,语气中带着一丝警告,“今日是春祭大典,御史大夫若有要参之事,不妨明日朝堂再议。”

    台下传来窃窃私语,有人低声附和:“是啊,人都死了,还有什么好说的?”也有人反驳:“作恶之人难道只要不在了,恶行便可一笔勾销吗?”

    梁飞燕又一次用余光看向官家,却见官家依旧神色平静,既不怒也不喜。她的心慢慢沉了下来。多年的运筹帷幄,眼看太子之位唾手可得,却在此时接连被参。她清楚,有人在暗中发力,只是她不确定,这背后之人究竟是大皇子,还是她身边的官家。

    第三波攻势接踵而至。

    兵部侍郎梁作辉站了出来。“臣启奏!库部郎中昨日在家中自缢身亡,留下罪状书,称是受五城兵马司副指挥使梁飞虎、梁飞豹两兄弟胁迫,指使手下盗取清远军军械,所获赃款悉数交给了梁家兄弟!”

    兵部,一直是梁飞燕最信任的地盘。从户部尚书到下面的侍郎,她早已拉拢妥当,甚至将自己的两个堂兄弟安排进了兵部担任要职。如今,连兵部都不稳了吗?

    梁飞燕别过脸去,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耳边却响起了最熟悉的声音,“娘娘,皇后娘娘,您可要救救我们兄弟啊,我们兄弟都是听您的吩咐行事的!”

    这声音曾信誓旦旦地向她保证:“娘娘,咱们是一家人,二皇子登上宝座之时,就是咱们梁家人出头之日。我们两兄弟必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梁飞燕的眼前渐渐模糊了起来。饶是有过各种准备,可是今日这连环三击,着实打得她戳手不及。她只觉得呼吸急促,喉头如有千斤大石。她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却发现拳中空空,整个人不自觉往下滑。

    “娘娘,皇后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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