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祭这种场合,原本与唐家并无太大关系。

    当年唐老爷子还在太医院任院判时,唐家的女眷交际主要靠唐母操持。而夕瑶自与谢家和离后,便不爱见人,即便是非去不可的场合,她也只是露个面,随后找个安静的角落待上几个时辰,权当应付。

    如今,唐家早已远离京城,夕瑶本以为自己与这些繁文缛节再无瓜葛。

    然而,世事偏偏如此讽刺。

    托了梁家的“福”,夕瑶如今有了县主的名头,不仅春祭这样的场合非参加不可,连座位也被安排在了女眷中的头一排,与梁飞雪仅隔着三个座位。

    两人均是一身诰命。许是新寡的缘故,梁飞雪今日的头面首饰比往日里素净不少,加上最近劳神伤心,清减了不少,倒是和夕瑶看起来更像姐妹了。

    两人一落座,后头的目光便如针般刺来,细碎的议论声此起彼伏,仿佛无数只蚂蚁在耳边爬动,令人心烦意乱。

    若是往日里,以梁飞雪的身份,一坐下,那些来攀交情、卖好的官眷可谓络绎不绝,夸赞恭维之声比杨楼大街上的市集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可今日不同。

    这天下的至尊宝座最后会花落谁家还未揭晓,谁家大娘子也不敢在这要紧关头轻易迈出这一步,一个个都生了一百零八个心眼子,生怕押错了宝,惹祸上身。

    而夕瑶这头呢,自她回京后,又因去了大理寺,这消息就如同长了翅膀一般飞入各家后宅。更不用说,唐家和梁家原本就为了个刘千祥有些龃龉,后来更是连亲闺女都被抢了。

    如今夕瑶身后的是哪方势力大家不清楚,但有一点是明确的,总不会是梁家。

    于是,官眷们形成了一个十分诡异的局面。前两排鸦雀无声,众人如泥塑菩萨般静坐,连呼吸声都刻意放轻,生怕哪句话或哪个动作被人误解,以为是在投靠哪一方。

    而后几排的女眷们则低着头,眉来眼去,如啮鼠般小声议论。坐在前头的只能听见零星的气音,却听不真切到底后面的人说了什么。

    这样的局面终于在唱礼司仪的一声“吉时到”中结束。

    好不容易礼成,眼看着就要定立太子,却出了之前的那一幕。下面的官眷们离得远,皇后娘娘的表情是看不清了,可是不妨碍她们观察梁飞雪以及夕瑶的表情啊。

    很遗憾,一直到御史大夫宋闻铮出吿,梁飞雪和夕瑶仿佛就和商量好似的,脸上一丝表情也无。前者是真的事不关己,己不关心;后者嘛,走到了今天这一步,怕是也伤透了心。

    终于,随着梁飞虎梁飞豹兄弟二人被拖了下去,梁飞雪再也绷不住,脸上的焦急一览无余。而皇后一晕倒,她更是坐立不安,险些从座位上站起来。

    “唐夕瑶何在?来给皇后看看。”官家一边扶着皇后,一边回头高声问道。

    这一头,夕瑶还没反应过来,便有人轻轻扯了扯她的袖子,低声催促,“快,官家喊你呢。”

    也顾不得看是谁家的女眷,夕瑶匆匆道了谢,拎起裙摆,跟着前来引路的小黄门一路小跑向前。

    “这圣驾出行,就没带个太医么?”夕瑶边跑边暗想,眼前高耸的祭坛云梯让她心生绝望。这祭坛也太高了吧!还得跑着上去!等她气喘吁吁地爬到最高一层时,已是上气不接下气,仿佛一头累极的老牛。

    她不敢耽搁,略略调整呼吸之后,便将三指搭上了皇后的手腕。

    “皇后如何?”官家站在阳光与阴影的交界处,脸部隐在暗处,让人看不清表情。

    还能如何?在场人都看得明白,急怒攻心了呗。好在是当了多年院判的女儿,夕瑶略一斟酌,恭敬地回道:“回禀圣上,皇后许是操劳宫务,加上舟车劳顿,一时脱了力,休息片刻就好。”

    说着,让人把皇后扶到阴凉处,也不敢贸然用药,只用冷手帕缓缓擦拭皇后手心,又问身后的宫人要了已经放凉的薄荷饮,小心翼翼地伺候皇后用了一些。

    要说梁飞燕一开始可能真的是气急攻心,可转念一想,这何尝不是一个脱困的法子?只要今日不再继续攀扯梁家,待大局一定,这些小人,以后自有机会慢慢收拾。

    就在她放任自己意识模糊的时候,忽然听见官家没唤太医,却叫了唐家的那个小娘子,多年的后宫生活经验,让她一下子就警醒了。官家这是何意?

    她原准备等唐家娘子到了之后,再“悠悠转醒”,谁知,这唐夕瑶跑得也着实太快了些!还没等她找好机会,就已经到了。无奈,戏只能继续演下去。

    只听见官家对着唐夕瑶,缓缓开口:“今日之事,你如何看?”声量之大,刚好让在场的群臣都能听到。

    夕瑶跪在皇后身旁,躬身伏地,额头几乎贴到地面,心中暗骂:你们神仙打架,何苦一而再再而三把我这种小鬼扯进来。

    “唐娘子,官家问你话呢?”见她不回,官家身旁立着的高公公提醒道。

    夕瑶深吸一口气,恭敬答道:“官家赎罪。立储之事涉及国之根本,臣女无知,不敢妄言。”

    “嗯,立储之事你不敢妄言,那就说说别的吧。”官家似乎心情不错,抬抬手,让夕瑶起身。

    “听说,你近日去检验过刘千祥的尸首。你同朕说说,刘千祥是怎么死的?”

    夕瑶只觉手心发黏,后背沁出冷汗。刘千祥的详细验尸笔录一早已经送去了大理寺,若有异议,也该是大理寺派出仵作来复验。此时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官家问及此事,究竟有何深意?

    夕瑶不敢细想,忙躬下身去,“回禀官家,依小女所验,刘千祥乃是后背中了暗器,在吃痛之下本能撞向刀口,导致脖颈处大出血而亡。”

    台下,响起了细细碎碎的议论之声。而夕瑶的身后,梁飞燕靠在围椅之上,一手拖额,眼睛虽是眯着,眼神却像淬了毒一般射向夕瑶。

    “你可知,刘千祥所中暗器是何物?”

    “臣女从伤口处取出三枚银针,比绣花针略粗,间隔约一指宽,三针入体,呈直线状。具体是什么暗器,臣女不知。”

    “呵~”,官家发出了一声冷笑,“兵部侍郎梁作辉,你既已出列,就由你来告诉在场各位大人,这是何暗器?”

    梁作辉似是没料到官家会突然点他问这个,略踟蹰一番,躬身回禀:“工部半年前研发出了一批新型的袖箭,相比之前的更为小巧,只有手掌大小,弩机可以藏在袖口内侧或腰间,弩箭由银针替代,可以三箭并发。由于该袖箭穿透力不强,所以并不适用于大规模作战,只用于近距离自卫。”

    官家点点头,“那这批弩箭工部送来以后,你们分发去了何处?”

    梁作辉低下头去,似是万分犹豫,“这......,该批新型袖箭制造颇为费时,工部一共送来了200套,全部分给了上护军。”仿佛是害怕被事后报复,梁作辉还补了一句:“此事工部账册均有记录,领用亦有登记。”

    “上护军,那不是梁飞豹...”

    “嘘,小点儿声...”

    祭坛之下又一阵议论纷纷。

    眼看着形式越来越糟糕,皇后扶着围椅撑起了身子,“梁作辉,你这意思是说本宫的堂弟梁飞豹下手害死了刘千祥,然后栽赃给谢云初?本宫问你,工部送来200套袖箭,是否代表工部只造了这么多套,无一剩余?另外,就算都给了上护军,上护军这么多人,中间有一两人起了歹心,也未可知。刘千祥乃是梁飞豹的妹婿,一家子亲戚,有何原因非得治他于死地呢?”

    “若是确有原因呢?”大理寺少卿从队伍中缓步走出。

    “启禀官家,由疾风军主帅谢云初将军协查的西北军械案近日已经梳理完案卷。此案缘起西北,却牵连甚广。简单来说,有一伙贼人,在西南大批种植本朝禁药阿芙蓉,提纯之后运往江南和京城,用于牟得暴利,控制官员,挟持朝政。当初西北兵败,也就是该伙贼人暗中偷换了军械,致使我朝将士上了战场只能以肉身相搏,徒手迎敌。”

    大理寺少卿抬起头,面露气愤之色,眼中怒火熊熊,“不仅如此,该伙贼子还在江南利用安济坊逼迫平民卖身为奴,甚至抢夺民女,严加调教后送入朝中大臣的后宅,窃取消息,贿赂朝臣,着实可恶可恨。经查,前龙图阁直学士刘千祥的别院中,就有好几位这样的女子。”

    “官家,”大理寺少卿跪拜在地上,“臣以为,极有可能是刘千祥无意间识破了梁家兄弟的恶行,这才被灭口,并嫁祸给谢将军,阻止其继续调查。”

    “此等恶行恶性,还请官家严惩!”

    “请官家严惩!”

    祭坛之下,瞬间跪了一大片朝臣。

    “你们......你们......”梁飞燕挣扎着站起身,手指颤抖地点向阶下,“不是的,不是这样的...”话未说完,两眼一黑,彻底昏厥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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