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梢上那些橙红的灯笼仿佛与天上的圆月相视而笑,晚风轻轻柔柔的,撩起额前的碎发,脑中的思绪才在这一刻串联起来。抱着一颗真挚的心去创作的画家,和那站在画前流连忘返的观众,何尝不是天生的知己。总以为只有创作者才是艺术家,殊不知画家诞下了艺术,观众成就了艺术,原来他们早已成为艺术的共同体,缺一不可。没有一个故事的主角是完美的,傅海卿也一样。他怎不知道缺憾可以填平,每一个不圆满的月牙儿都会随着时间成长,为什么只顾着抬头惦念不圆满的月牙,却忘记亲吻那个有血有肉的艺术家呢?

    “爸爸,今天是中秋节,还未来得及向您道一声节日快乐。”傅海卿假咳了两声,有些紧张地说。

    阳台上,爸爸正借着月光饶有兴味地观察一张地图,闻言,笑着抬起头冲他招手。“怎么了,想下棋吗?或者让我评评你的画?过来,来。”

    他搓着手心,一动不动,似乎在酝酿着什么。

    “不是?那是游戏没有通关?查过攻略了吗?”爸爸放下地图,说。

    没有犹豫,他倏地弯下腰,九十度鞠躬:“爸爸,我想对你说——我爱你!”他知道,一旦错过时机,恐怕再难以鼓起勇气开口,索性快刀斩乱麻,闭上眼一股脑直说了。

    大胆表达爱不是件容易的事,尤其对于性情含蓄的人来说,但爱之必要不可以被区区一点惶恐所阻隔,有些事,即使顶着羞红的脸颊也要去做。不要让爱被封锁在张不开的口后面,不要把爱丢进暗无天日的地底任其消磨,我们要清清楚楚地信赖着彼此,共同迎接热烈的明天。

    爸爸吓了一跳,似乎被他单刀直入的表达震撼住了。膝盖上的地图险些滑落,恍惚、忐忑和迷惑在同一张脸上瞬息万变,傅海卿看得不真切,只觉得非明非暗的月光衬得爸爸的脸色十分怪异。

    “爸爸,你怎么了?我知道很唐突,但是……我实在想不出一段合适的开场白了,哎,恕我冒昧。不管怎样,我今天的所作所为目的只有一个,感谢你养育我这么多年,辛苦了!”他又鞠了一躬,“请原谅我过去懵懂无知不懂事,我希望以当下为分界线,给过去的一切划上句号。今后我们一起进步,努力成为更好的父与子,好吗?”

    “好好好。”爸爸听完面色稍有缓和,站起来打开灯,轻拍他的后背,邀请他到客厅的沙发坐下。

    “对不起,我承认我以前太幼稚了,三番五次地为妈妈跟你闹脾气。你在妈妈面前作为丈夫的身份的确表现得有些不尽人意,但是,在我眼中你作为爸爸的表现却可以说是数一数二,假设十分为满分的话,我愿意给你打八点五分!”

    爸爸点点头,微笑着说:“谢谢你的高分。在爸爸心里,你是可以打九分的好孩子,是爸爸的骄傲。爸爸知道你小小年纪经历分别,难免感觉失望,所以你的埋怨,你的气馁,爸爸愿意全盘接收。其实爸爸从来没有责怪过你,因为无论什么理由,没有给你一个完整的家庭,爸爸必须承担起责任。”

    “嗯。我已经错过了对妈妈表达爱的机会,我怕我再不说出口,不知道什么时间就又错过向爸爸你表达爱的机会。我怕你忽然之间变得不再是我一个人的爸爸,你会成为别人的丈夫,别人的爸爸,然后……然后你会把所有原本讲给我的道理和故事讲给那个新的小孩听,晚饭后你会陪那个小孩下棋,陪他研究通不了关的游戏,噢,还有……你把他画的画裱起来挂在墙上,把外出的纪念品送给他,拿出大部分的闲暇时间和他一起度过,留给我的只有一笔生活费。”

    “放心,不会的。爸爸已经打定主意不再踏入婚姻,现在唯一的心愿就是看着你长大。爸爸答应你,永远做你一个人的爸爸。好孩子,即使你还为妈妈的离开感到难过也不要紧,不必勉强自己,我们一起等时间冲淡它。”

    傅海卿明明没有哭,脸色却比哭过还难看,尝到爸爸喂的定心丸,本应高兴,竟不知从何高兴起。人心总会变,明日的事今日谁能说得准?凡事只敢八分信,留两分清醒给自己,即使作出承诺的人是爸爸。他只能催促着自己快快独立,在爸爸改变心意之前不再依赖爸爸。

    他很配合地点了点头,破涕为笑似的张开口:“不不不,我现在彻底看开了,妈妈只是追求她的幸福去了。我不想拿她的人生和我的人生作捆绑,让她为了我勉为其难留下。毕竟她的单方面牺牲我非但不一定能瞧见,说不定还因为我无法满足她想要换取过量的心理补偿的需要而彼此折磨,徒增痛苦。我们轻松一点,好吗。我想要一个家,而不是一座房子。我想要爱,而不是结婚证。事到如今我终于读懂了妈妈的选择。建立家庭不意味着组成连体婴,家庭更像为了共同的目的自发形成的联盟,其中的成员都是独立的个体,我们自愿联系在一起当然也可以自愿分开。”

    “另外,我知道人无完人的道理,却要求你必须成为无所不能的超人,只因你是我的爸爸,可笑我甚至一度觉得自己没错。我取笑影视剧里幻想完美家庭搭档的男人女人,他们总认为另一半有足够的义务去努力把家打造成一个事事顺心的地方,而自己只需要享受。他们在外面表现得温厚恭良,老实有余,从不斤斤计较,小肚鸡肠。可是一旦回到家,立马变了脸色,对家人的要求分外严苛,假如外人和家人犯同样的错误,他们会宽恕外人,转头对家人恶言相向。若说是为了谁好,倒不如说更像一种套着合情合理外衣的严格的约束。回过头看,我自己竟是其中一员。为了表示忏悔,也为了避免将来成为一个糟糕的大人,我决定好好改过自新,和爸爸你一起,齐心协力手把手经营好我们的家。在这个过程里我接受你会犯错,甚至弥天大错,但没关系,你是我的爸爸,这点永远不会改变。”

    “好,”爸爸一方面欣慰,一方面又觉得惋惜,“你有自己的见解了,爸爸也就不操什么多余的心了。有时觉得好像一眨眼的功夫,你就趁爸爸不注意长大了,真是奇妙啊。你很小的时候,爸爸希望你早熟一些,做个懂事的孩子,可是现在不知怎么的,反倒希望你晚熟一些,多享受几年天真烂漫的时光。”

    “是吗。”他转头看着爸爸。

    爸爸长叹一声,揉了揉膝盖,说:“最亲密的丈夫和孩子,说放弃就放弃了,或许在旁人眼里看来她是个狠心的女人。实际上你妈妈她是明智的,她没有被我们多年的感情牵绊住脚步,她在想清楚我们不合适的时刻果断选择及时止损,连我也佩服她的勇气。没有谁背叛了谁,真相是我们在离婚的那一刻依旧钟爱着彼此。对你来说,她错了,对她自己来说,她做的是绝对正确的事,你们立场不同,不能相互谅解是应该的。不是只有小孩子才有资格谈理想或梦想,大人也有资格追逐想要的生活,我和她之间,是我心甘情愿放弃,留下来守护你的。”

    “你们为什么在我面前假装感情破裂了呢?”

    “我们约定好绝不打扰彼此的生活,除非有大事发生。你当时太小,不会懂得的。没办法,大人非常擅长亲手掐死少年时的灵魂,人到中年依旧不改初心,是相当珍贵的品质,我愿意放手成全她的理由就在此。她一直没有变过,正如我们初遇时一样……”爸爸说着,不自觉笑了笑。

    傅海卿感叹道:“我先怀疑你背叛了妈妈,再怀疑妈妈背叛了你,唯独没有想过你们离婚的理由如此直白真实,果然大人的世界还有很多我不理解的事。”

    “没关系,慢慢来吧。”爸爸捡起茶几上的遥控板,打开了电视。

    “对了,爸爸,”他取出那张涂得灰灰的画,沉重叹息,默默确认它成为绘画生涯中的最后一幅画,“我学美术那么多年,最后还是画得一塌糊涂,我是不是特别没有出息?你知道我本身没有价值,自然创造不出有价值的东西,会不会后悔支持我呢?”

    “物品才需要有价值,你不是,不管外面怎样,你在家里,在爸爸面前,你拥有得以展现完整人格的权利。你当然可以产出价值,但这不是必须的要求。爸爸支持你不代表期待你成为知名的大艺术家,如果我收藏你的画作,只为有朝一日发财致富,干脆买只股票算了。”爸爸一边说,一边熟练地切换到综合频道,彼时中秋晚会迈入尾声,多位嘉宾正倾情献唱《难忘今宵》,情绪高昂的歌声顿时塞满了客厅。

    “哈哈,老爸又在说笑了,其实我都知道。爸,说真的,我已正式决定放弃画画。什么艺不艺术的,我不想玩了。谢谢你陪我扮演艺术家,一起创造全天下仅我们二人能读懂的艺术,我很开心,爸爸。以后,我要正经起来啦!”他嗖地站起来,说。

    爸爸放下遥控,投来疑惑的眼神:“什么?”

    “别怀疑,”他摆摆手,“我真的放下了,不是开玩笑的。我发现我确实没有艺术细胞,准备趁年轻另择出路,仅此而已。”

    “你想好了?”

    傅海卿就着桌面上的一套小茶具,给爸爸倒了一杯水,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神情瞅着倒比之前敞亮多了:“想好了!我不会忘记今晚的!今晚,是历史性的一晚,干杯!”

    当晚,他在日记中写道:

    不可置否,这些年我在失望中无尽的自我消耗,慢慢达到崩溃的边缘,几度想要放任自流,却是一丝不甘服输的念头拽着我向上爬。我走过弯路,体会过虚假的释怀,我费尽心机说服自己,终究还是拥抱了我不完美的家庭。

    自妈妈走后,我常在梦里听见她的声音,她的声音原是哄睡最好的利器,哪怕只字片语。后来我终于如愿以偿地再次听见了她的声音,同开启我记忆之门的声音不同,那是种好厉害的声音,令我怀疑是否哪里出现了差错,又无从考证。

    设若你的家庭也遭遇过重大变故,那么孤独将成为你生命中的常客。而与孤独做对抗,则是我们须要耗尽一生研究的课题。我虽然自悲中来,然而宁可不用伤痕唤委屈,努力适应太阳的温暖,不令它久违地刺痛我的肌肤。

    曾经,我穿上铠甲便以为真的成了斗士,排山倒海的威胁将我一击即溃,令我本不完整的心灵雪上加霜。我想不明白,为什么主动给予爱便视同放低了自己的身段呢?在一段关系中,拥有主动权的人可以选择给予爱,当然也可以随时把爱收回来,但得到爱的人却没有主动权。按理说,诚惶诚恐的人应该是后者才对,但在实际生活中,往往是付出爱的人害怕失去对方,而得到爱的人有恃无恐,真是个奇怪的现象。

    人们总是讨厌反省的,因为反省非但没有使他们获得解决问题的方法,反而让他们在心理上更加的焦虑。如果不能取得预想中的进步,就会比那些不能意识到问题的人挫败感更深。好像成天无所事事,只会胡思乱想些没用的东西。反省是痛苦的,鲜少有人乐在其中,像探寻宇宙的奥秘一样抓住当下反思的议题孜孜不倦地推敲,这样才不会感受到生活的无聊和乏味。倘若拒绝反省,一味地跟着别人走,恐怕也不是办法。比方说有人没事就在你耳边唠叨好好学习,而你又心知肚明自己做不到,当然会心浮气躁。此时你听到的好好学习四个字不仅不像督促学习的话语,反倒类似强调你不会学习的否定之词。只给出道理,不给出可行的办法,如同在伤口上撒盐一样令人痛苦。难怪我们抵触说教,一方面爱讲道理的人通常不是为了让听众受益,而是为了彰显自己懂的多,拿腔作势的让人看不顺眼,另一方面,不见得所有的道理都能被认可。

    爸爸的说教讨人没趣,可我宁愿听上一听。是的,与道理本身无关,有时我坚持情理高于道义。我若不能接受爸爸在每局游戏结束之后用耳提面命的方式升华主题进行复盘的话,恐怕没机会和爸爸一起度过游戏中快乐的时光。他既有他的想法,我何必堵上他的嘴呢?

    从前,我喜欢在睡前臆想,假如我出生在爸爸妈妈妥善解决他们的矛盾之后的时间,该当如何,会不会比现在好得多?转念一想,其实没什么意义。我的爸爸妈妈本来就有各自的天地,我爸爸喜欢探究地理,他应该像年轻时那样走南闯北,去见识各种各样的地理奇观,而不是坐在笔记本前敲字,把山川风云寄托在文字里;我的妈妈擅长外语,喜欢投资,爱好喝酒,也许她应该去做基金经理,或是利用语言优势开创跨国公司,倒腾生意,再不济经营一间小酒吧也是不错的选择。爸爸重义轻利,向往浪漫甚至有些清高,必然无法钻进钱眼里享受鼓捣钞票的乐趣,妈妈与钱打交道乐此不疲,比起诗和远方,欢场洋楼纸醉金迷才更具吸引力,所以必然不能放下唾手可得的一切去成全爸爸的梦想。此外,爸爸出生小康,妈妈出生市井,俗话说饱汉不知饿汉饥,追求金钱与权利未必值得鄙夷,说到底他们二人的矛盾根本难以调和。生活不就是在柴米油盐酱醋茶中间周旋吗?大约我站在局外人的视角,多少看出些端倪,相爱并不是化解一切难题的钥匙,同舟共济脚踏实地才是。如果两人在一起面临的只是永无止境的妥协,是否说明两人的情缘停留在年少时最好?我想他们最大的失误,大抵是在认清现实之前匆匆生下了我吧。

    说得好听,难道我没有怨过吗?我难道不眼红其他同学幸福的家庭吗?若说没有,定是自欺欺人。只可惜不知道什么时候,羡慕竟成了嫉妒,甚至是愤怒。当掩人耳目的遮羞布被陡然揭下,丑陋的真相将成为杀死我的最后一把快刀,我珍视的宝藏是别人肆意挥霍的累赘,为何谎言不禁推敲却致人深信不疑。刺痛我双眼的从来不是人各有殊途,而是我费尽周折辗转歧路才刚好过上七分饱的人生。水满则溢,月盈则亏,谁料世事无常,温软巢穴中伸出利爪,深渊幽谷却开出荆棘之花。

    除了董越泽,我还不曾向其他任何人透露过我的家庭背景,原因不多解释,抛开大家不难想到的理由,再者就是我不想成为老师同学特殊关照的对象。我暴露在外的绝大多数时间,呈现的皆是积极向上的一面,毕竟我不想同学们靠近我的时候小心翼翼生怕惹恼了我,下意识地认为我的性格脆弱敏感。我明白即使我真的脆弱敏感也情有可原,但同学们基于人类趋利避害的本能,对特殊类型的同伴包容度跌破低点实在在所难免,他们很难不对我过度防备,像躲刺儿头似的躲着我。自己的心事不能大大方方向伙伴们坦白,却好像犯了什么不得了的罪行一样讳莫如深,这是最令人无奈也是最令人心酸之处。我不敢奢望,偶尔我在青天白日下流露出需要关心和体恤的姿态,我是不被嘲笑的。正如许亦燃说的:“你们对我的好我能千倍百倍的感受到,你们对我的恶意我同样能千倍百倍的感受到。”我一向觉得,世界上哪有那么多天生敏感的人呐,很多人的敏感根本就是曾经受欺凌留下的创伤。

    我不惹是非,是非自来惹我,树欲静而风不止,难不成怪树长错了位置?有道是攘外必先安内,一个人在外部表现得弱势,自然会给没安好心的人可趁之机,要使来自外部的攻击性化到最小,掐灭诱因是关键。我不愿事先预设某人接近我的动机不够纯粹,诚然我的确见过不少居心叵测的人,笑里藏刀的人,相应的,我也见到了许多和蔼可亲、慷慨仗义之人。相比浪费大好光阴和口舌唾骂前者,倒不妨把后者放在心上,更为开怀些。

    然而凡事皆有例外,有些人明明有机会成为我们同行的伙伴,最终却与我们走向截然相反的道路,在我痛心疾首的同时,自然少不了一番怀恨。我很想告诉那个人,最后的投票我没有投你,因为我不希望你走,我巴不得你顶着班上投了黑色的同学的敌意留下来,好好品尝这滋味。我永远无法原谅你直接导致蓝老师无辜受累,更无法接受你可能留下一堆烂摊子后拍拍屁股走人,换到新的学校,一切从头开始!让你不得不假装安然无恙地坐在教室里忍受煎熬,才是对你最大的惩罚。呵呵,几经周折,到头来你在我跟他之间,还是选择了更恨我三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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