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闲着没事的时候,双手抱头向后一仰,便畅想起毕业时的场景,猜测哪些同学会抱在一起大哭,哪些老师会纠结不舍地送走她的孩子们,站在校门口深情相望,走出学校之后大家都会成为什么样的大人……甚至想到了多年之后事业有成的自己以怎样的方式回归母校进行演讲,想着想着嘴角乐开了花,似乎有不竭的灵感次第弹出,一点点将憧憬的绘卷填满。可是真的毕业了,却发现自己如往常一样,说了声再见,然后转头出去。

    傅海卿跨出校门的一刹那,意识到再不能以学生的身份进入这里了,心中竟然复杂又平淡。他伸手摘下了别在左胸前的校徽,校徽以梧桐树的轮廓为底,两个人手拉手的抽象图案为前景,简约而富有设计感。此时此刻,退隐是悄然的,原来随手拿取之物,正式转为承载回忆的纪念品,汹涌的感觉来得那样厉害。

    今天没有什么不同,与过去三年任意一天的下午没有不同,一模一样的放学时分,巨大的钟,指针落下的深刻的投影,保持着一贯的角度。他们举行了简单的毕业典礼,内容没什么可说,不过是校长老师轮番发表一些鼓舞人心的陈词滥调。

    宁静,绵延千里的晚霞总是无声的。挪开脚步,满地来不及收拾的彩带被霞光染上狂欢后的落寞,我们在一起的春夏秋冬,已然浓缩进一张四四方方的毕业照里,弃如敝履。他捡起谁人遗失的相片,惋惜之时,铃声适时地打断了他的遐想。

    结束的铃声欢快嘹亮,兴奋的鼓点伴着琴音逐节攀升,铃声代表意犹未尽的课间,没来得及上的厕所,以及条件反射的冲刺。他面朝着西方,眼光越过教学楼,投向余音袅袅的操场,想象每个位于课表最后一节的体育课,奔跑的少年披着金光,如释重负。

    他于是不敢再看,便一门心思在乎那梧桐树。它老了吗?自从他认识这棵树,他就没见过它有什么变老的迹象。临别前,他想拥抱这棵树。真的告别,不在乎神圣的仪式,在乎分秒的流逝。要知一切皆作过眼云烟,他忽然害怕起来,怕这场炽热的夏天会提前死去,尤其是梧桐树,万万不能倒下的梧桐树,一定要等他回来。

    坐在公交车上,一一数过窗外反方向行驶的车辆,仿佛永远是正在进行时,不必关心故事的结局,就像他不必关心车停的终点站。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即使侥幸赢得胜利又如何,停在途中的驿站稍事休息,短暂庆祝以后着手准备下一场战役。记忆里盛大的劫难,被绑定在士兵的生死荣辱之上,古往今来,士兵生来即是为了厮杀。可他们怎么未曾料及,战场上兵戎相见的竟非敌人,而是三年同窗朝夕相处的友人。望着硝烟尚未散尽的战场,趁热血凉透之前再饮一壶青稞酒,好似心中本无一物,生就这般无欲也无求。所以莫问疲倦的人何故随波逐流,我们来日方长,自有大把的机会争长竞短,也许顺其自然不失为一种活法。人生路上没有真正的赢家,提早出局的人和奋战到底的人,哪个不是拼尽全力。好似虚拟游戏中过关斩将,你强大了,BOSS也强大了,不是吗?这是一场自出生起便24小时不间断进行的浩大的生存淘汰赛,通关规则意味不明,与其想赢,不如寻最好的时机出局。避免在后续的关卡中输得精光,千辛万苦摘走果实却没机会送进嘴里。

    三年来,他在每个人身上或多或少的看见了自己的一部分,邹涛是暴戾,王英俊是贪婪,刘臣禹是自卑,夏月是冲动幼稚,许亦燃是敏感,是怀才不遇;曾春莉是胆怯,是欲望与现实,争与不争的矛盾,冷君兮是执念,周祁矜是自恋,司启航是消极,肖慎云是淡泊,池吟夏是我行我素……最终,看着手握胜券的人留下,无奈败北的人远去,即使赢也不痛快的感受,堵在心口挥之不去。解决方法唯有在漫长的等待中用唾液默默融化了它。

    他想起初一上学期时拿自己身高取笑的同学讨厌的嘴脸,想起替父还债的苏琮尧负荆请罪,竟大义凛然如英雄之死,想起积怨成恨的秦桑榆不惜一切代价釜底抽薪,终究声势浩大却无疾而终……他原是墨守成规的迂腐之辈,所谓是非曲直、正邪对立乃是不可打破的底线,如今方知世间公道自在人心,哪有泾渭分明的好与坏,事和人总归分开看。每每想到那些令人唏嘘的遭遇,悲悯便自心中油然而生,或许对于他们最大的善良即是不求法外开恩,但求谨言慎行吧。同是可怜之人对命运的反抗,同样如纸壳一般的虚张声势,看不见希望的脸,小小年纪就没有了明天,有的人使他不忍谴责,而有的则是——“我想救你你却反手将我推下深渊。”

    照片拍不出失真的心。有时对一个人的失望并不体现在浅显的不理不睬上,确切的说,失望是一次次挫败又一次次努力递出橄榄枝,直到累计结果再无法用无心之失来欺骗自己,终于意识到对方只想跟你来一个位置互换后的心死。回想到此处,他真恨不能给曾经像个热情的笨蛋一样越挫越勇的自己一巴掌,好叫自己牢牢记住,事不过三。

    他永远会记得那个每一次久假归来都在黑板上书写“欢迎回家”的老师,她善良,富有同情心,她像是孩子们的妈妈,又像一只让人忍不住拥抱的柔软的浣熊。她现在彻底消失了,没能留下任何联系方式,就连班级群里的头像都没有再亮起过。大家好像突然发现,老师不是固定地点刷新的NPC,多年后回母校看望恩师的愿望倏地破灭了,原来她和大家一样会飞翔。

    一年时间,他放下了罪魁祸首,只期盼祸福相依,愿老师今后时来运转。如果她注定飞走,恐怕强留不住,那么有且仅有送去祝福,望她未来能好一些,再好一些。放下其实并不意味着原谅,更多的是遗忘,而遗忘根本无需等到看不见那人的时候,即便对方天天在跟前晃悠,遗忘照样发生。一个被遗忘的大活人站在眼前,好似空气一般畅通无阻。因此不必走出校门,他早在心里默默为那人判了死刑。

    话说回来,当初确认报送名额的时候,班上成绩不错的同学都想搏一搏,毕竟本市四七九三所中学无论排名口碑乃至师资力量皆在大同之上,因此大多数人选择放弃,冷君兮亦在其中。她常年位居第一,成绩十分出色,万万没想到这一次她竟然失利了,彻底与心仪的学校无缘,幸亏基础好,相较其他人来说仍属于羡慕不来的结果。其次是万年老二向嘉兴和剩下八个缠绵在前十里的同学,全部稳定发挥,有惊无险。接着看下去,平时中偏上不够稳定的许亦燃倒有些惊喜,稍稍超出预估,再次些的王英俊司启航波澜不大,下游徘徊的董越泽、肖慎云还有夏月相差无几,堪称难兄难妹。至于刘臣禹嘛,自然属于垫底的一趴了。邹涛没有参加中考,他在第三学年辍学了,原因未明。前阵子听说,他传信给旧日的跟班说他过得还不错,约他们考试后一块聚餐,消息未知真假。总之,有人欢喜有人愁。不论花落谁家,曾经在漩涡中共患难的时光,就此画上不一定圆满的句号。

    三年时光回念时历历在目,仿佛初识的那份感动近在眼前,然而不可靠的情感恰如搅拌机里的水果,在挑战高速旋转的过程中很快不成样子。多年后仅剩下一串串耳熟能详的名字,和擦肩而过指着对方嘴唇微张却半猜半蒙不敢相认的面庞。再细数当年一桩桩一件件小事,自认天塌下来的噩耗如今只觉幼稚有余。茶余饭后一时兴起,借着余温与同窗攀谈一二,倒好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那是考试后的第二天,阳光明媚的午后,两人相聚在冷饮店,一人点了杯西瓜汁,对着风扇不算凉爽的气流探讨着职业规划。“我想通啦,我实在没有画画的本事,我决定去做一件更直接的事,来为我的大同理想添砖加瓦。”

    意料之中的反应,董越泽惊得下巴都快掉地上了,傅海卿差点想伸手替他托住。“你丫不按套路出牌啊。咱能不能励志一点?说好的坚持不懈勇敢追梦的精神呢?说好的远大理想知难而上呢?全抛之脑后了?不过好巧不巧,嘿嘿,我也放弃了!不瞒你说,我原本计划去当职业自行车手的,幸好当时没好意思公开。”

    “不公开就不公开,你连我都不告诉,什么意思?”傅海卿锤了对面的老兄一下,“有一说一,你刚才的表情太好笑了,简直比我老爸的喜剧天赋都厉害。我老爸知道的时候,他的脸简直风云莫测,晴转阴转晴,一秒钟八百种变化,比孙悟空还牛。”

    “哈?我看,他应该不止是为你放弃画画而做出的反应吧,那该是多么复杂的心理活动啊。”

    傅海卿疑惑地摸了摸下巴,道:“不会吧,我没说什么别的啊?算了,先别管他。我跟你说正经事,我前些天思来想去,打算将未来的目标确定为创立公益组织。我想去帮助社会上那些有困难的群体,亲自带领志愿者们走入千家万户,把爱心和福祉落到实处。你觉得好吗?”

    董越泽听完竖起了大拇指:“好事,大大的好事,我支持!你啊打心眼里爱管闲事,助人为乐,做公益再合适不过了。但是钱怎么办呢?你成天搞公益,拿什么吃饭?”

    “你说得对,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你的疑虑正是我现在着重考虑的问题。我想了好些办法,但感觉各有弊端,不如做生意靠谱。恰好我三爷爷家的儿子,也就是我的二叔在搞国际贸易,到时候可以向他讨教讨教。”

    “做生意,可以啊。嘿,人家赚了多的闲钱才拿来做公益,你倒好,赚钱只为了投入公益中。酷,”董越泽一下子蹿起来,“我跟定了!”

    “哈哈,你天天说我好管闲事,结果你还不是每回都跟着?”

    “去你的,我是发自内心的投赞成票,不是无脑同意好吗!我原则摆在那儿,你说得好,我有什么不跟的理由。管闲事是烦,可是管闲事实在太爽了,我一生别的不好,就好一口积德行善。管他三七二十一,我现在算是彻底被你给同化了,头衔空空如也,干活次次有份,我不拽着你,你跑路了我怎么办?”

    傅海卿承诺:“好好好,我不跑路。你我兄弟一个鼻孔出气,谁先跑路谁是狗,一言为定!”

    “废话!”董越泽仰头吸干杯底的最后一滴西瓜汁后,很快打出一个西瓜味道的嗝。

    “对了,你还记得上次自由女神的事儿吗?后来我做了个相似且诡异的梦,梦里的场景比现实还夸张,而且你居然不跟我站在一起,吓得我出了一身冷汗。”傅海卿又叫来服务员点了芒果刨冰,递给董越泽一个眼神。

    “记得,当然记得。那事不是不了了之了吗?当时孔老师就提了一嘴,不知道是哪个贪心的小鬼在背后供火,我看真挺搞笑的。人家吃定了她一把年纪跟小孩似的异想天开,兜里拿不出两个钢镚儿还爱装有钱人,脾气暴躁说一不二,就搁那设个套引人往里钻,到时候上当受骗谁替她伸冤?我们才不干呢。退一万步讲,即使里头没套路,真叫我们碰上哪个想不开的,愿意收我们班的灰尘做花肥,咱们的卫生评级还要不要了?”

    时间回溯。

    门打开的一刻,仿佛真空包装袋忽然被释放,教室里吵闹的声音顿时膨胀了数倍。他皱着眉头后退两步,挥舞着双手扇去周围活跃在空气里的灰尘,可惜看起来完全是在做无用功。来之前万万没想到灰尘的杀伤力如此之大,短短两秒的功夫,便足够从五指间的缝隙侵入口鼻。此时的他认为自己急需一次全身除尘,再不进行疏通恐怕肺都要堵住了。但偏执的世界由不得轻易说不。他用力猛咳了两声,呆在原地缓上好一会儿,终于鼓起勇气逼自己走进去。

    近乎癫狂的女同学站在课桌上踮起脚尖翩翩起舞,盘坐在空地上的男生们双目无神地一下下抽打着高速旋转的陀螺。他的目光依次扫过每一张似曾相识的脸蛋,有的张大嘴巴朗读课文,有的颤抖着身躯发出似叫似笑的动静,更多的人则躲在结满蜘蛛网的角落吃饭,一勺一筷将带有毛发的食物喂进嘴里。他瞪大眼睛,意识到改造环境刻不容缓。

    他扒开重重障碍物,总算将卫生角堆放的扫帚们拯救出来。正当他打算开始行动的时候,董越泽忽然跳出来,说:“老傅,你想干什么,你想冒天下之大不韪吗?不行!作为兄弟,我有义务挽救你无知者的性命!”

    “你在说什么啊,”傅海卿揉了揉眼,看不清来者的模样,却知道他必是董越泽无疑,“莫名其妙的。先让一让,我马上开工了。”

    “不!许!开!工!不许开工,你听明白了吗?我代表正义阻止你开工!我们班上的任何人,在孔老师下达指令之前,谁都没有资格擅自挪用卫生角的清洁工具,更别说打扫卫生了!在你酿成大错前,诚心悔过还来得及,我劝你好自为之。”

    与此同时,其他人也围上来,附和着说:“赶紧道歉,别不识好歹。你若不道歉,别怪我们将你视作公敌处置。”

    傅海卿拿着扫帚,放也不是,扫也不是,看了好半天嘴里除了你你你吐不出第二个字,真可谓憋屈到失语。他满脸哀怨地望向董越泽,期盼他能回心转意,为自己说两句话:“我只是觉得这不合适而已。我们的教室太脏了,再呆下去大家会生病啊。吃饭的,灰都掉饭里了竟还不以为然,你瞧他们,吃得可香哩!”

    话音刚落,对方立马顶上来:“关你什么事?你不想吃饭别吃呗。”

    天知道谁给董越泽下了降头,叫他一反常态,冷脸相对。傅海卿得知他态度不改,心已凉了大半,陷入百口莫辩的无助境地:“不是,我、我……向嘉兴拿着鸡毛当令箭也罢了,你们对乌烟瘴气的环境视而不见充耳不闻,我好不容易拿出扫帚准备改造一番,却偏偏要反过头来怪我不识好歹。我冤枉!没人比我更懂冤枉了!”

    沈怜婕一扭一摆地走过来,笑得花枝乱颤:“哎哟瞧瞧你,这是作甚呐,环境就这样,你改变不了。”

    “放屁!什么改变不了,不过是你们懒得动弹的借口罢了!我们一起拿出扫帚,把灰尘扫出去,不就焕然一新了吗?”傅海卿听了她的说法怒火中烧,一咬牙狠下心,打算负隅顽抗到底。

    沈怜婕继续说:“呸呸呸,你懂什么,人家要拿灰尘赚硬币的!你听说过自由女神吗?连上面的灰尘都能拿来卖呢!咱们班秃头孔雀啊,准备效仿人家大赚一笔,怎么会同意你把灰尘扫走?”秃头孔雀,自然就是班上同学对孔老师的亲切爱称了。

    “谁给孔老师出的鬼主意,人家自由女神举世闻名,我们破破烂烂的学校谁稀罕?”

    人群中,许亦燃默默抬起头,嗫嚅着说道:“唔,可是秃头孔雀承诺我们,会把卖出去的钱分给大家呀。”

    “能卖出去才有鬼呢!”傅海卿说罢又要动手,“总之我不想生活在垃圾堆里,让一让,让一让,你们不干我来干。”

    “别干了,老傅!你敢动秃头孔雀的金币子,小心她找你麻烦!”董越泽嚷嚷道。

    傅海卿气得把扫帚一扔,直跺脚:“怎么连你也这幅样子,你还是不是我的兄弟了?就算孔老师要拿去卖钱,也得想办法先把灰尘收集起来吧!我看,你们压根是不想干活。维护环境本是大家共同的责任,居然编出一个自由女神的故事,好理所当然地蒙上眼假装看不见,好逃避责任。假装看不见,环境会自己好起来吗?”

    “大家的责任?”沈怜婕挥了挥帕子,“若是大家都不想承担这个责任呢?一张空头支票罢了,你找谁说理去?”

    “起开,起开,我要扫地了。脏得下不了脚,竟好意思坐在地上吃饭。”

    董越泽呵呵一笑:“简单,下不了脚就干脆不下脚,套上鞋套呗!”

    “要是连空气都被污染了呢?”

    “没事,我们有防毒面具。”

    “如果食物全让糟蹋了呢?”

    “忍一忍,少吃点饭不会死的。”

    此番滑天下之大稽的言论,算是成功让傅海卿七窍生烟,巴不得立刻夺门而去:“别说了,再说下去,我担心你自己都要信了!可恶!为什么你们眼睁睁看着环境一天比一天恶化,却宁愿坐着干等,想一百种法子将就过下去,也不愿意动手做点什么?我简直恨死你们了。”

    之前一声不吭,盘腿坐着吃饭的人说话了:“没办法,灰尘对孔老师有好处,没了灰尘大家才不好过。”

    “你们怎么那么确信孔老师一定能换到硬币?即使真换到了,未必会分给大家啊。”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嘛。”

    “荒谬,照你们的说法,应该宁可信灰尘多了染上呼吸道疾病,而不是宁可信孔老师换了硬币拿给你们!再说,孔老师的办公室干净亮堂,新风系统24小时送来纯净的微风,我们成天呆在盘丝洞一样的教室里,遭罪的是我们又不是她!好处全让她挣了,坏事全我们来担。不行,我得去控诉她。”

    “没用的,现在哪个班不是这样?等灰尘变了币子,隔壁刘老师、王老师还要来分红呢,他们肯定会站在孔老师一边的,到时候没人替我们发声。”

    “分什么红,又不是股票。”

    “因为刘老师和王老师把他们班上多余的扫帚和撮箕送给孔老师当作将来收集灰尘的工具啦!小道消息说,我们学校快拆迁了。孔老师觉得与其费老大劲打扫干净,不如对付对付过去了,等快拆的时候,再把灰尘扫出来变卖来得好。”许亦燃解释说。

    “你倒是说说,什么时候拆迁?”

    “差不多十年后。”

    “十年后?十年后我们早不在学校里了!”

    夏月上前一步,说道:“目光短浅,你不上学,别人要不要上学啊?往长远说,我们的弟弟妹妹能享受到漂亮的教室呀……万一被改造成动物学校,我的大白鹅子也能来上学了!为了大白,我得好好奋斗。”说完摸了摸怀里脏兮兮的毛绒玩具。

    “不是,之前咋没见你们这般有奉献精神呐。一说到大鹅,你们什么苦都能吃!”

    傅海卿的话语激怒了笃信灰尘能换硬币的激进分子,于是他们揭竿而起:“傅海卿,你见不得人好便说见不得人好的话,何必拐弯抹角变着法子阻拦我们?信不信我们现在去报告孔老师,硬币没你的一份了!”

    “我不稀罕!你们赶紧去吧,别在我面前碍手碍脚的。”

    众人骂骂咧咧扔下碗筷,打着喷嚏,掩住口鼻有序地离开了。

    傅海卿看着同学们离去的背影,喃喃自语:“我真搞不懂你们,明明大家一人一扫帚清理起来很快的,为什么没有哪怕一个人愿意站在我身边,和我一起大扫除呢?”

    令人没想到的是,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他们竟垂头丧气地回来了。傅海卿从他们口中得知,原来孔老师的灰尘回收再利用计划悄然流产了,因为找不到合适的人来接手这些无用的灰尘,导致他们不得不花大把时间清理教室却什么都得不到。

    “瞧你们说的,我们不是会得到一间干净的教室吗?”

    “那谁爱做谁做去吧。”

    于是同学们开始你推我搡,互相传递扫帚,就像在玩击鼓传花一样,乐此不疲。傅海卿看着很无奈,没有一点办法。然而当下的窘境还不是最可怕的,此时他们尚未意识到,一旦点燃了祸殃的绳索,厄运便注定连珠炮似的接踵而至。

    消息一经传出,隔壁的刘老师和王老师迅速得知此事,主动上门来讨要他们自愿捐赠的清洁工具,大家当然不服气,送出去的东西如泼出去的水,凭什么说要回去就要回去?可刘老师还有王老师抱团以多欺少,发动他们班的同学说什么也不肯让步,像讨债鬼一样堵在门口大吵大闹,不肯消停。一番折腾下来同学们寡不敌众,最终只好将他们当初送来的撮箕和扫帚如数奉还。本以为物归原主了,事情总该告一段落,谁曾想由于先前发疯似的想摆脱烫手山芋,几乎所有的撮箕和扫帚都在游戏的过程中折的折、断的断,隔壁班送来自然没能幸免。他们眼睁睁看着送出去完好的工具,收回来变成残破不堪的模样,毫无使用价值,感到愤怒不已,矛盾在此时进一步激化。

    第二次骂战一触即发,整个教室里充斥着菜市场一般的喧嚣,每个人都在毫无保留地宣泄自己的怨念,事情已然进展到了无力回天的地步,神仙来了也只有挨揍的份儿。傅海卿在漫天烟尘中等啊等,等待能平息一切的黎明的曙光,在此之前他只能缩紧身子尽量度过寒冬。

    一切皆因孔老师的姗姗来迟而产生了微妙的变化,本以为会是翘首以盼的转机,希望却在她张口的瞬间被嚣张打破,答案令人唏嘘。孔老师不愿潇洒买单以平息诸位的怒火,亦不愿垫付使事情延后解决,她要求罪魁祸首们当场承诺在一定期限内凑齐赔款亲自送上,否则她将联合刘王二位合计八十余人的两个班讨伐各位。就这样,大家非但没拿到梦寐以求的硬币,反倒均摊了一堆债务,倒是项目的发起人孔雀没事儿人似的走掉了。

    “你们说,孔老师为什么不再搞个孔雀毛回收计划呀?”言下之意,是质问孔老师为何不把自己的头发剪掉拿去变卖,这样大家就无须辛苦兼职来凑齐赔偿款了。

    “孔老师是铁公鸡,一毛不拔,还孔雀毛回收计划呢,你做梦吧。”有人说。

    夏月懵懵懂懂,问:“孔雀也算鸡吗?”

    余下的人纷纷把头抬起来,懊恼道:“说些什么混账话呢!小心被人听了去,蠢货。”说罢依旧埋下头去,用残破的工具艰难打理着脚下的地砖。

    迅疾的强风在教室内卷起小范围的沙尘暴,有人提出我们应该拥抱糟糕的环境,尽管他的言论荒唐可笑,仍然受到了少部分人的拥护。为了鼓吹灰尘无害,他们扔下扫把四处游说其他人,表示反正债多不愁,不如得过且过,留着烂摊子交给下一届学生来处理。他们显然太过天真,未能及时察觉遭遇背刺的同学们正在经历久梦后的初醒,他们纸张般单薄的言论断然没有说服力,因此带头者首当其冲受到反噬,若不服下两斤灰尘恐怕难辞其咎。

    与此同时,风暴愈演愈烈,不少来自其他教室的灰尘卷入其中,大大加重了清洁工作的负担。扫去一斤尘土,立马吹入两斤,可以说举步维艰。望着动乱中被暴力拆去的房门,众人不由得把导致一切不幸的缘由全部归于隔壁两班的挑衅,有人甚至提出把扫出来的灰尘转嫁给隔壁两班,权当报复。且不论对与否,在大家自身难保的情况下,他的提议很快被淹没。待到精疲力竭之日,绝望麻木的人们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贪婪的风暴终于将他们当作美味的午餐吞食。

    混沌过后,傅海卿迷迷糊糊睁开眼,遮天蔽日的黄沙仿佛还在滚滚侵袭,黑雾渐渐散去,清亮的双眸如获新生。床前一抹暖白的微光柔和且细腻,晨风轻轻凑到他的耳畔将他唤醒。他慢慢坐起来,汗液湿透了全身,想起梦中老师和同学怪异扭曲的面目心有余悸,似乎仍能体会到那种凭一己之力永远无法力挽狂澜的无助与恐惧。自沉默中走向毁灭,受尽冷眼,因理想而肩并肩的朋友们,为何站到了对立面,使我腹背受敌?

    “呃啊,太可怕了,我听着都瘆得慌。”董越泽打了个喷嚏,鸡皮疙瘩蹭的全起来了,顺势把吃掉一半的刨冰推给傅海卿。“大夏天的,你给我讲这个。谢谢你啊,老傅,我现在好冷!”

    傅海卿面露笑意,看着董越泽一切正常的模样,坐在对面瑟瑟发抖,倒有种劫后余生的心安:“哈哈,够不够透心凉?不够再讲一遍。”

    “你大爷,”董越泽吐出一口冰气儿,牙齿冻得直打颤,“越发损人不利己了,心眼子里没点好东西,别成天幻想拯救世界了,凭什么我当反派你一个人逞英雄!咱哥俩横竖绑定,不然拉倒!”

    欢快的笑声融化在清凉解暑的刨冰里,追随炎热的气流蒸发,芒果的果香渗透进空气中,飘忽游走,夏天不是离别的夏天,而是新鲜的开始。幸好现实和梦境始终颠倒,未知的将来才不令人惧怕。他时常窃喜自己还有这么一个朋友,在欢笑之余可以聊些心事,在深沉之余也能一笑而过,该挺身而出的时候毫不犹豫,该闹一闹的时候也不至于太严肃古板。

    “可能生活有太多需要服软的地方,但请适当留下一点坚持。如果有人陪我捍卫这份坚持,便不觉得是一个人在对抗全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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