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落汤鸡似的两人回到车上,已经是十五分钟后的事了。

    平野没有多问,但她很担心两个孩子会不会因此感冒。于是朝露透和五条悟在平野后备箱里的物资支援下擦干了头发和脸,并接受了打开车内暖气烘干衣服的建议。

    在等待身体回暖的过程中,朝露透总是难以控制地去回想五条悟说过的话。它们在她的胸膛中勾起细微的疼痛,但并不是让人畏惧的痛感,而是有什么东西在生长时遇到阻碍,不断努力造成的痛感,是充满力量感的感觉。

    朝露透并不感到困惑,因为她已经对这种感觉非常熟悉。

    “喂,阿透,刚才你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五条悟突然扯下朝露透头发上的毛巾向她搭话。朝露透缓缓回过神。

    “你问我是不是也不想继续和你交朋友。‘也’是什么意思?”五条悟怀疑地眯起眼睛,“谁对你说了什么过分的话吗?”

    朝露透那颗有点轻飘飘的心瞬间恢复了原本的重量。那天上北祈说的话在耳边响起。不过她一时想不起当时上北祈的心情究竟是怎么样的。她完全被说蒙了,好像是没有留意这事,搞得最后只能逃跑。

    “我没有说过。”她胡扯道,“你听错了。”

    “不可能!”

    “我一定没有说过。”

    用斩钉截铁的语气给出最终答复,朝露透夺回湿毛巾重新甩回脑袋上。毛巾和头发遮住了五条悟审视的眼神。

    她有些后悔了:那一天果然还是应该留在那里,稍微向小祈解释一下啊,或者像刚才那样喊出来。那样的话,应该就不会这么在意了吧。

    ※

    汽车在树林中左弯右拐,又花费了十分钟。终于驶近他们的目的地。

    在树木包围的空地上,矗立着破败的门岗和仅剩一半的一组起落杆。在大理石做外砖的高大门头上,组成酒店名称的字体基本都已经损坏,不再完整。但是在怪谈的加持下,这个地方从来没丢失过它的名字——小春日和温泉度假村。

    “我们到啦!”平野的语气像是感触很深,也像是松了一口气,“酒店的内部路早就断了,车子没法开进去,我们只能走进去。”

    朝露透对这个地方没有印象,没出现预想中的应激反应,所以在五条悟问她能不能下车时她点了头。接着五条悟率先下车侦察,她则和平野一起下车,躲到对方伞下,以便保护对方。

    “这里倒是没什么变化呢。说起来,那个起落杆——”平野指着前方和朝露透搭话,“好像是第一档过来这边录制的节目组弄坏的哦。他们想开车进去,但是那个已经无法抬高了,就尝试手动操作,结果一不小心就弄坏了。”

    这种说法挺可信的,从这里轻松愉快占多的气息来看,也不像是有咒灵在这里出现过的样子。朝露透一边附和她,一边仔细地观察起这处入口。

    因为下着绵绵细雨,山中起了雾,入口以内的景观看不太清楚,光线也十分昏暗。因此,朝露透感觉藏在另一端的小春日和酒店似乎是以此为界限,和外部世界隔开了。

    在前方那条雾气弥漫的道路上,会不会潜藏着什么危机呢?可能是咒灵,也可能是人类,还可能是又复苏的那些亡灵的悲鸣,在被动防守的情况下,会有人流血,白雾和雨水会慢慢地变得血红……

    然后朝露透拍了一下自己的脸。

    ——停!不要胡思乱想!不要自己吓自己!

    而五条悟很快就掌握了前方的状况。他头也不回地朝朝露透招了招手。

    等朝露透溜到他伞下来,五条悟先吐槽了一句:“你快去买部手机吧,这样交流情报好麻烦。”

    打字就不麻烦了吗?朝露透并没有把这话放在心上:“有问题吗?”

    “雾是自然生成的,里面没有危险。但是路走完以后,最里面有一个很大的「帐」,长宽高都很夸张,看起来是把酒店遗址给遮住了——有人比我们先到啊。咒灵又出现了吗?”五条悟又歪头想了一下,“管他的呢,先进去看看。”

    朝露透皱眉,用余光瞥了一眼后方的平野:“「帐」外面有人吗?”

    “一个人也没有。”五条悟说,“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我们踩完点就带平野回去,不让她再来这里不就行了?”

    “……用「众生心」吗?”

    “太麻烦了。打晕不就行了。”

    太粗暴了吧!朝露透想反驳,忽然听见一声铃铛摇晃的脆响。她立即警觉地四下环顾,毫无发现。

    “怎么了?”

    “听见了铃声。就像神乐铃摇晃的声音。”

    五条悟也环顾了一下四周,同样没发现什么异样的情况。最后他的视线落在朝露透身上一会儿,突然皱了一下眉。

    “不会是压力太大出现幻听了吧?”五条悟随意地拍了一下朝露透的后脑勺,“没事的,跟在我后面就好了啊。”

    这下轮到朝露透皱眉了:“不要用咒力拍我!好痛!”本来她就头痛啊!

    “哦,忘了。太顺手了。”

    “这也可以顺手的吗?!”

    不过头痛归头痛,总觉得头轻松一点了。朝露透按了按自己的双耳,迟疑地跟上五条悟的脚步。

    ※

    “为什么现在才发现她到这附近了……?已经走到这里了,五条悟不可能让她回去的。”

    朝露时翔坐在黑暗的角落中,用喃喃的音量说着话。

    他听见另一道声音:“我不是说过了吗,有结界在扰乱我们之间的咒力联系。我现在还没搞明白为什么能恢复和你之间的联系,但是我放如果更多注意力在她身上的话,我和你的联系就会断掉。比起她,我更担心你。”

    仿佛为了呼应这番话,此时从黑暗的另一端,传来了悠长诡异的呼唤声:“眼睛……在哪里……眼睛……在哪里……给我……给我啊……”

    “……该死。”朝露时翔低咒一声,打算再休息一会儿就继续逃。

    他现在受了重伤,又不能使用术式,而且手表和手机全都失灵,时间观念在漫长的夜晚中变得模糊。这让他本就沉重的心情更加糟糕透顶。

    朝露时翔眼下正被困在小春日和之中。

    在朝露透住进精神科病房的第三天,朝露时翔接受了加茂吉人亲自打电话发出的邀请,决定趁机前往那家酒店一探究竟。

    他认为,他们家和加茂家能同时和小春日和酒店扯上关系绝对是有人刻意为之,但是他们怎么可能会有共同的敌人呢?除了这个疑问需要解决外,他还坚信酒店中有那封信的线索,以及那具由「尘劫」制造的尸体的线索。他想在朝露透出院前把最近这段不愉快彻底了断。

    可是从一开始事情就不顺利。为应对强大的假想怨灵他们设计了几套方案,没想到面对怨灵第一次的精神攻击时他们仍然落入下风——在废弃酒店积灰的大堂中,加茂救援小队的咒术师除了加茂吉人外全都抱着头跪伏在地,而他依靠意志力硬扛过了第一次冲击。他因而察觉到,这只怨灵的实力,比加茂家估计的一级强度还要强大不少。

    不过相比封印在礼文岛的十号特级怨灵,这只并不算棘手,因为遭受精神冲击时他连假想怨灵必有的简易领域都没见到。于是朝露时翔沉住气,用咒具做掩护使用术式尽可能多地唤醒咒术师,寻找不知道存在于哪里的怨灵本体和加茂茂斗。

    他们从白天找到黑夜,一无所获不说,中途还抵抗了五六次精神攻击,最后他们闯入一间各方面都还算完整的客房休整时,小队已经折损了三个二级咒术师了。在据点中,他们一直探讨行动计划到月上中天,之后便按照加茂吉人的安排各自去守夜和休息了。

    他闭上眼应该没过多久,隐约察觉到附近好像有人在盯着他。睁眼找了半天,他没发现房间里有看向他的眼睛,然而被凝视的感觉始终存在。

    他透过已经没有玻璃的落地门望向天幕,看见一轮轮廓稍显锋利的雪白月亮。它的光芒好像马上就会化作利刃飞来一般。他感觉月亮有些不对劲。他忍不住站起身。

    在夜晚安宁的寂静中,他突然听见了声音——

    “这个世界是没有救星的。想救人的话,就要去另一个世界才行。”

    是那只怨灵的声音。每当开始攻击,它就会说这样的话,朝露时翔今天已经听得很习惯了。

    但是这次它说完这番话后,并没有进行攻击,而是又说了别的话:“不过,你们没办法离开这个世界。我的眼睛不见了,打不开通道。不打开通道的话,大家都会死掉的。”

    朝露时翔谨慎地沉默,继续望着月亮,两只手合在一起:“「染法」……”

    随着低声而快速的吟唱,「众生心咒法」开始调集咒力预备攻击。他通常不在有目击者的情况下使用术式的攻击技能,但现在是他第一次抓住假想怨灵攻击前的空隙,管不了那么多了。

    然而,「众生心咒法」失败了。冲出他身体的咒力仿佛石沉大海,只在月亮周围激起微乎其微的波澜,而月亮的影子甚至没有出现摇曳。它依旧保持锋利的轮廓,高悬于天际。

    更糟糕的是,事态突然急转直下——

    “这个感觉……是的。”那只怨灵的语气突然变了,慢慢流露出兴奋,“啊。是的……就是这个感觉。是的,是的,是的……”

    视野中的灰白色顷刻间变成了纯黑,月亮的影子融入其中。将朝露时翔包围起来的黑色像沸水一样翻滚,周围的空气也变得稍显黏稠,令他的氧气摄入急剧减少。咒灵不停重复着“是的”,语速越来越快,音调越来越高:“是的,你就是我的眼睛!是的,是的,是的——”

    咒灵的尖叫让他的耳朵越来越痛,直到他终于听不见任何声音的那一瞬间,黏稠的空气中出现了一股不容反抗的吸力。来不及防守,朝露时翔身体中的咒力就全部离体而去了。

    突然失去咒力支持,朝露时翔立即跪倒,而「众生心咒法」自动暂停输出。朝露时翔强撑精神,环顾取代断壁残垣的黑色墙体,除了这些墙他什么也看不见了。他也分不清自己是否还维持着那种特殊视角。

    他突然明白了——他原来已经身处于假想怨灵的简易领域中了。但是,他是什么时候落入的简易领域?从第一次遭遇攻击的时候,还是刚才……

    他太专注于看得见的危险,根本没有注意到身后有人朝他刺出了长矛。

    他是怎么负伤逃跑的,朝露时翔已经记不太清了。总之除了袭击他的那名加茂家术师外,他没有见到任何队友,只能一个人逃跑了。

    直到用衣袖的布料处理过肩伤的现在,他都思维混乱。

    刚刚他听到的话……应该只是这只怨灵能力的一部分而已。说话颠三倒四的咒灵多了去了,更何况他不知不觉间走进对方领域中,出现幻听幻觉很正常。没错,一定只是这样而已……

    但他仍然忍不住去回忆刚才听见的话,逼得自己冷汗直流,心跳剧烈得快要喘不过气。

    “眼睛”……他执着地想着这个词。这个词是指什么呢?诅咒的本源?咒力的核心?还是说真的是字面意义上的眼睛?

    而且,为什么他可以成为“眼睛”?难道“眼睛”这种东西,有什么特别之处吗?和他的术式有关?

    “总之……不要让透进来。绝对不要。”朝露时翔说。他没有摸清楚这只咒灵的底细,不能让朝露透来冒险。

    “我尽力。”那道声音说,“你也知道,「六眼」喜欢干扰我们的计划。怎么处理那小子,你还是早点下定决心比较好。”

    稍加沉默,朝露时翔也忍不住埋怨道:“烦人的小子。”

    ※

    入口后的水泥路有好几百米长,蜿蜒地通往树林另一端。现在朝露透、五条悟和平野已经走了将近一半,时间刚好迈过下午三点。

    路面上的破损、积水和厚厚的落叶堆,甚至包括寿命一看就不短的高大树木,都能勾起闯入者的好奇心。除了朝露透。

    她宁愿抬头看看灰蒙蒙的天,也不愿意低头看看路。

    因为与入口处不同,这条路上有许多存在时长不明的残秽,残秽中保留着许多情绪碎片。情绪一层又一层地堆叠在一起,很难分清它们的性质。而它们整体的形态像线,延伸向道路尽头。朝露透由此猜测,被「帐」隔绝起来的酒店主楼是个巨大的情绪容器。

    即使抛开小春日和的特殊意义不谈,但是稍一想象「众生心咒法」可能会感应到的情绪内容,朝露透仍然会心生抵触。最糟糕的结果是,如果那里的情绪比医院和学校还多,只要走到那附近她一定会完全丧失作战能力,成为一个累赘。

    犹豫再三,她打算和五条悟说明下情况,没想到刚一扭头,就发现五条悟又举起手机拍照了。

    这一次五条悟用手机对准的位置是前方不远处的道路塌陷。那处破损大得有点夸张,从长度看横断了一整条车道,从宽度看至少两米,深度……至少在朝露透这个位置看不见底部。好在不影响他们走过去,因为右边靠近边坡的位置架了一个独木桥。看木头上快把树皮磨没的踩踏痕迹和明显的切割面,她确定这是某些探险者留下的便利。

    朝露透抻起脖子看了看五条悟的手机,没发现照片和现实有差异,压低声音问道:“你到底在拍什么?”

    “路面。”五条悟的音量同样很小。

    “拍残秽吗?但是普通的镜头是捕捉不到咒力的。这种常识你也清楚啊。”

    “就是在用那个常识验证啊。这一整条路的寿命是不一致的,即使抹去残秽也能非常直观地感觉到。不过现在才验证到一半,还要再看看。”

    朝露透还没反应过来,「业火」的咒灵突然在朝露透脑海里说起话来:“不得不承认,那双眼睛确实厉害。幸好当年这小子年纪小,五条尚彦没带他来,不然就麻烦了。”

    朝露透很茫然:“什么意思?”

    五条悟没注意到和他不对付的火焰咒灵已经醒了,以为朝露透在问他,便解释道:“你肯定看不出来,涉及到自然损耗和咒力施加影响后产生的损耗之间的差异了。这是很细致的东西,你的眼睛不行啦。”

    “哦。”

    “简单来说就是,水泥路的寿命一般是20年,但如果把我们走过的路等距离划分成十段,那就有三段路只损耗了7年寿命,有四段路损耗了10到15年的寿命,两段路损耗了刚好20年的寿命,还有一段嘛……”

    他朝前方的塌陷处扬了一下下巴。朝露透隐约猜到了他的结论,但还是在他宣布答案时吓了一跳。

    “就是那里。那里损耗的寿命应该是20的倍数了。塌掉的位置下面是空的,底部深到能站下四个叠起来的我吧。说明连存在时间比水泥更长的土和石头都寿命耗尽、风化消失了。”

    “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有人在这条路上使用过能操控物质寿命的术式,前面那个地方肯定是输出过度加大导致的。是伯母吧?”

    朝露透睁大眼睛。五条悟合上手机,用它敲了一下朝露透的头,还忍不住得意地补充:“我说什么来着?现在就找到和伯母有关的线索了!里面肯定还有更多啦!”

    “……也许吧。”

    朝露透避开他的视线,回头望着他们已经走过的道路,突然问:“不借助独木桥这一类工具,那种裂口,普通人是没法跳过来的吧?”

    五条悟讶异地挑了一下眉。

    “是啊。”

    “如果这里的逃生出口只有这条路的话,破坏这条路,不就意味着不想让普通人逃出去吗?”朝露透的心情并不轻松,而这完全体现在了她的表情和语气上,“妈妈不会做那种事的。”

    尽管她解释不了眼下的事实——不是朝露黄泉击坏这条路的话,还会是谁呢?不可能是别的人吧,因为在她以后再也没有能使用「尘劫」的术师了——但是朝露透在情感上完全无法接受。

    “妈妈不会为了那种事去拿其他人的性命开玩笑的。妈妈是个很正派的人,保护他人是她的信念,是她最重视的东西。就算是坏人遇到了诅咒,她也会保他们一命。”她叹着气,心情苦涩地承认了这一事实。

    ※

    很久以前,应该是夏天的时候,朝露透曾指着远处被绑上担架的男人,问道:“妈妈,我听说,那个人是坏人,杀了好几个人的大坏蛋。真的吗?”

    ——是蓝川先生告诉你的吗?嗯,对哦。

    她记得,朝露黄泉先看看站在一边与警方沟通的辅助监督大叔,然后对她这样说。

    ——那家伙干了坏事,新闻上有报道过。他不仅杀了毫无关系的人,连自己的家人都没有放过。下个月中旬的时候,他就会死了。

    注定会死的男人被医护人员和警察簇拥着抬上救护车,看起来会顺利接受治疗。朝露透一动也不动,一直看着远去的救护车的车尾灯。

    “为什么妈妈要救坏人呢?”朝露透记得自己这么追问。

    ——在诅咒面前,他只是一个受害者。妈妈是咒术师,拯救诅咒的受害者是妈妈的工作,更是责任哦。

    朝露黄泉一边回答,一边从她臂弯里抽出两瓶酸奶中比较多的那瓶。她们当时站在一所监狱的停车场中,而为什么她们会带着酸奶出现在那里,朝露透已经记不清楚了。

    朝露透继续问:“但是,他太坏了,和诅咒没有区别。让他被咒灵吃掉不行吗?”

    朝露黄泉歪着头看向她。

    ——小透是不是生气了?

    “嗯!他是大坏蛋!而且,他咬妈妈!”

    ——欸?怎么会知道……嘛,咬伤什么的,很正常啦。救人的时候难免会遇到,不要为这个生气。

    ——至于让他被诅咒杀死什么的……还是算啦。妈妈要是真的那样做了,就是严重失职,会被那位总监大叔骂一个月哦。而且心里也会过意不去的。

    朝露黄泉回答她的这些话,语气十分随意轻快。然而那时听到这些话的自己是怎样想的,之后有没有继续聊相关的话题,朝露透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只有“妈妈会平等地保护遭遇诅咒的人”这一印象,深刻地印在心里。她甚至觉得,就算是她这个女儿,重要程度也和其他的人没有区别。

    ※

    就像五条悟看到的那样,走完整条水泥路三人都没有遇到过咒灵和别的东西,而且在停车场一侧矗立着的、将酒店建筑遮住的东西的确是「帐」。

    因为平野明显是没有注意到结界的存在的,一抵达停车场她就指着结界对两个孩子说:“看,我们到了!那就是小春日和的主楼!”

    在咒术师的视角里,「帐」会阻隔他们的视线,但对平野来说,只要没有设置特殊条件,她的视线是能直接穿透结界看到内部情况的。当然,她只能看到宁静的表象,诅咒的痕迹并不会被她捕捉到。

    “咦,停车场里好像没有人呢。你们的父母是不是进去里面了呢?”平野问。

    然而朝露透和五条悟全都没有理会她,一个拧紧眉闭着眼,另一个认真望着前方的楼房,好像没听到她说话一样。

    平野稍微有点尴尬,只好继续指着只有她看得见的遗址转移话题:“说起来,要进去这栋楼可不容易!一楼的窗户可能有垮塌的危险,要安全地进去只有从大堂的入口走。但是玻璃门被水泥板堵死了,需要从雨棚上的窗子翻进去。别看雨棚看起来比较高,其实不难的,大家在旁边搭了东西,很轻松就能爬上去了!”

    五条悟刚回过神就听到这样的发言,嗤之以鼻地翻了一下眼睛:“把门堵住也拦不住你们,真够可以的。”

    他没在意平野的反应,把朝露透拽到他身边,问:“阿透,这个地方给你什么感觉?”

    朝露透受惊地睁开眼。

    “嗯?啊……这里的情绪太多了。你应该也看得到那些咒力,这个「帐」遮不住全部,漏出来了好多。太夸张了,这里不是个容器,更像一个填埋区。”

    一踏入停车场,朝露透就注意到了废墟的异状,而托「帐」的福她没有产生任何应激反应。所以她暂时抽离出“朝露透”这一身份,尽量客观地去评估这个地方的情绪信息。只是感应到的信息越多,她越困惑。

    “不过很矛盾……死的感觉很强烈,这很正常,但是又有活着的感觉,有的情绪很活跃。而且——轻的东西太多了。”

    “轻是指什么?时间比较短的意思?”

    “唔,就是一种对咒力状态的感觉吧,我一直是用轻和重来区分的。不过爸爸不会这么说,只有我……”朝露透下意识地停顿了一下,她有些诧异,也有点茫然,但她并没有放在心上,“是这样的,悟也知道的嘛,情绪要由大脑接收并进行处理,但是不懂得操控咒力的大脑无法将它们进行转化,于是这些情绪就会浮出体表,留在人类活动过的地方。有的承载情绪的咒力会粘在物体的表面,比如地板和墙上,这种时候就是重;有的会因为一些原因一直飘在空气中,这种就是轻。一个暂时不会诞生诅咒的地方,轻和重应该是平衡的;一旦失衡,诅咒就会出现。”

    “这样。所以你的结论是,这里铁定已经出现咒灵了。”

    “是的。”

    朝露透本来想顺势问一下五条悟看到些什么,突然发现平野竟然快走到「帐」跟前了。刚才她和五条悟是一边走一边说话的,任由平野自顾自地快步走在前面,是为了避免普通人听见不该听见的;但平野现在的举动有点危险,再不管她就说不过去了。

    「帐」有不同的硬度,但最软的那一类型都和砖墙相差无几,只要是不被允许进入的存在,咒术师撞上去都会头痛好一会儿,更不用说普通人了。更何况平野要是发现自己过不去,他们该怎么掩饰过去呢?

    一边想着这些,朝露透一边向平野冲去。

    朝露透对她的速度很自信,事实也的确如此,她及时追上了平野。可古怪的是,当她抓住平野的肩膀时,「帐」铿然破碎。小春日和的主楼从天而降般突然出现在朝露透眼前。

    那是一栋原本有八层楼高的现代风大楼。看起来十分庞大,客房应该不少,但是坍塌了差不多一半,从左到右的楼层是完全错开的,随时可能完全垮塌。

    然而在朝露透的视野中它更加恐怖一些:这栋楼昔日气派的完好无损的样子从某个角落闪现出来,严丝合缝地和现实中的楼房重合起来;接着,铺天盖地的情绪信息像雪崩一样落下,瞬间将她掩埋。

    “怎么了……”平野奇怪地回头看过来,然后受到了惊吓,一把扶住直挺挺倒向地上的朝露透,“你怎么了?!”

    ※

    在思考能力被剥夺前,朝露透就意识到自己短时间内动不了了。她被这片区域储存的海量记忆和情绪打了个措手不及,大脑瞬间宕机,肢体无法获取指令,对自身咒力和「业火」的掌控力都暂时消失了。就像她预想的那样,她只需和这栋建筑打个照面,就会失去战斗力。

    疼痛是意料之中,但也有预料之外的事——她第一次出现全然陌生的、场景连贯的幻觉。

    她看见,在一间结构完好但是空荡荡的黑暗房间里,顶灯明灭闪烁,灯的正下方有只体型庞大的、体表神奇地泛着一点白色微光的球状咒灵。咒灵好像觉察到投向自己的视线,横贯正面的一条缝合线突然断裂,露出了一只巨大的眼睛。

    那看起来像是一只人类的眼睛,眼睛的虹膜是像石榴果实一样艳丽的柘榴色。中央有人头那么大的黑色瞳仁像镜子一样光亮。

    但诡异的是,下一次灯光亮起时,瞳仁中出现了一个短发小孩的背影。

    灯光又闪烁了两次后,那孩子慢慢地转过头来。当朝露透看到白色灯光照亮的那张脸,顿时头皮发麻。

    那张脸,那孩子,那是……朝露透感受到一股冷得刺骨的惊悚在身体内流窜,连头痛都不能将它完全掩盖。

    而那女孩也有所感应似的张开嘴,发出了哀鸣。那声音刺耳、凄惨、绝望。除了病发时,朝露透从没有听过比这更恐怖的叫喊。

    “救救我……”

    明明对方是在求救,但求救的声音是如此难听、那么可怕。

    这样的尖叫仿佛打开了一个开关,每当它响起一次,女孩的脸上就会出现一道伤口,房间就会染上一片血红。最后,肉乎乎的脸颊被黑红色的血染得黏糊糊的,慢慢融化在咒灵的瞳仁中,而那对空洞的眼窝始终大睁,血泪汩汩涌出。

    “为什么……不救我啊……”

    朝露透感觉自己的眼眶中也流出了温热的液体。不过从液体流经嘴角留下的味道来判断,应该没有血。但她觉得,自己也应该流血的。

    ※

    朝露透恢复清醒的时候,仍有些头晕眼花。

    睁着眼睛缓了有几分钟,她的五感才勉强恢复正常。她发觉自己呈坐姿悬浮在不知是哪儿的满是泥土和灰尘的地板上方,被同样摆出坐姿的五条悟圈在怀中,他的咒力将她完全包裹起来了。他们周围很安静,但也很黑,让朝露透心里感到由衷的安定与宁静。

    五条悟正好察觉到了朝露透状态的改善。咒力流速没有变化,但是呼吸节奏已经完全变得均匀了,和之前大不相同。

    于是他随手捏了一下她的脸,问:“好一点了吗?”

    “嗯。暂时没问题了。”

    “能站起来吗?”

    “应该没问题……”朝露透尝试伸展了一下腿,却不小心踢到了旁边躺在地上的人,“咦?对不起!”

    “没关系的啦,平野已经晕过去了。”

    “欸?是平野小姐吗?怎么回事?”

    “刚才她突然说看见她姐姐了,非要冲到楼里面去。我可没耐心去劝她。”

    朝露透忍不住叹气:她完全能够理解,如果是她面对这种保护对象不够稳重听话的情况,耐心也好不到哪里去。

    “而且,我要守着你,还要研究新的「帐」,没空盯着她。”

    五条悟口吻平静,情绪也不紧张,所以刚听到这句话时朝露透没有对内容的异常之处有任何反应。她尝试着活动双手,左手被五条悟抓着动不了,而右手因为抓着「业火」而垂在一边,能灵活动作。她抬了几下手,又将剑袋整个转了一圈,可是她的视线需要十分专注才能捕捉到手中咒具的影子,总算注意到了不对劲的地方。

    “等等,悟,你刚才说,新的「帐」?”

    “是啊。现在还不到天黑的时间。”

    五条悟打开手机,淡淡的光线照亮了他表情严肃的脸。他给朝露透看了屏幕,上面显示还有两分钟到下午四点。这个时间,只要还在国内,无论哪个季节,光线都不至于暗成这样。

    朝露透也严肃起来:“这个「帐」是谁搞出来的?”

    “谁知道?”五条悟轻哼,“应该是一只躲在阴沟里偷窥的老鼠吧。之前我刚瞬移到你身边,这个新「帐」就落下来了。时机太准了,我都想当面夸那家伙了。”

    “我们还在这里的话……难道说我们不能出去吗?”

    然而五条悟没有正面回答,而是用力捏了一下她的左手,严肃地说:“你自己看吧。”

    五条悟松开手,朝露透会意地站起来。五条悟带着朝露透瞬移到正前方的「帐」跟前,然后说:“阿透,你拿着刀,把鞘给我。我们一起出去。”

    朝露透没有多问,爽快地把刀鞘取出来递给他。而这时她又发现一件奇怪的事,「业火」刀刃上出现了许多红痕,就像她在使用咒力进行压制一样。但她明明什么都没有干啊?

    “走吧。”话音刚落,五条悟就穿过结界消失了。

    朝露透只好把疑问抛到一边,迈出一只脚。但脚尖抵住结界表面后就再也无法向前移动了。朝露透疑惑地尝试了好几次,用手打用身体撞都试过了,但是「帐」对她而言像一面难以撼动的高墙,无论如何都出不去。

    “怎么回事?”朝露透眉头紧皱,隐约理解了之前五条悟表情严肃的原因。

    五条悟很快也拿着金光闪闪的刀鞘走了进来。得知朝露透的遭遇后,他一点也没有意外,从朝露透手中夺走刀:“再试一次。”

    朝露透便又伸脚去试探。果然还是不行。

    五条悟顿时暴躁起来,骤然蓝得发亮的眼睛里隐隐透着怒气。“我再试最后一次,要是……”这次话还没说完,他就当着朝露透的面把「业火」和它的鞘全都往「帐」扔去。

    他动作太快了,朝露透来不及制止,只能喊他的名字。可当她看见刀和鞘全都无障碍地穿过了「帐」,就愣在原地,顾不上生气了。

    而五条悟彻底生气了。毫无预警地,他将象征「苍」发动成功的蓝色球状咒力用力轰在「帐」上。「帐」摇晃了几下,然后泛起几圈涟漪,竟然让蓝色咒力球穿了过去。不一会儿,地面剧烈摇晃了几秒,大概是「苍」砸到了地上。

    这下五条悟也愣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气极反笑地自言自语:“干得很好嘛。”

    “现在完全确定了,我们中计了。那封信和这个「帐」全都是冲着你来的,没准平野也……算了。”在离开「帐」去帮朝露透捡「业火」前,五条悟有点气急败坏地解释道,“「帐」有束缚,应该是用其他所有拥有咒力和没有咒力的存在的自由进出,交换你的受困。是为了你的赏金吗?但是也太夸张了!诅咒师要对付你的话还犯不上立下这种程度的束缚吧?”

    朝露透低着头,始终一声不吭,连头都没动一下,看起来是不打算发表任何意见了。

    “不用这么紧张啦,阿透。”

    五条悟在走出「帐」前这么说,将手放在朝露透肩头。朝露透终于抬起眼睛看向他。

    “没事的!有我在,那些老鼠的阴谋诡计全都不会得逞的啦!”

    朝露透仍然没有说话,也没有点头,仅仅眨了一下眼睛。

    等五条悟的身影完全消失后,朝露透一边忍受着再次翻涌而上的疼痛,一边捂住胸口。

    “小火花……”她用干涩沙哑的声音低声说,“业火……你在吗?”

    没有声音回应她。

    她其实不意外,咒灵的意识多半被她的咒力压制了。但是她不明白,为什么压制会在她意识不清的时候生效。以前从没有出现过这样的情况。

    得不到回应的呼唤……

    ——救救我!

    整张脸被残忍地切割,满脸是血的那个孩子,浮现在她眼前。

    ——为什么……不救我……

    “因为这个世界是不存在救星的啊。”

    朝露透向根本不存在的孩子说出答案,转身走回平野身边。

章节目录

[咒回]追溯依存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凡尘云巅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凡尘云巅并收藏[咒回]追溯依存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