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怒川,发源于栃木县日光市鬼怒沼的一条历史悠久的天然河川。自古以来多洪水灾,因此得名“鬼怒川”,取其“凶猛狂暴如鬼之怒”之意。到了现代,日光市在市内沿岸打造了鬼怒川温泉区,经过几十年的运营,已经成为关东著名的旅游休憩胜地之一。①

    ——以上介绍来自乘上新干线以后五条悟塞给她的资料中放在第一份的某家温泉酒店宣传册的内页。

    据五条悟所说,如果开车过去,从京都到日光至少需要七个小时,所以他决定先坐新干线去东京再换乘去日光市的火车,时间至少能压缩一半。至于到了日光站后怎么去鬼怒川温泉区,五条悟表示走一步看一步。而五条悟称这段时间应该充分利用起来,于是他从他自己的旅行包里拿出一沓大小不一的纸给朝露透,他则眼睛半闭准备休息了。

    朝露透硬着头皮翻了一下酒店宣传册,突然有点奇怪。她戳了一下旁边五条悟的手臂:“这家酒店,和目的地有关系吗?”

    五条悟点头:“有啊。是温泉酒店,老爹和老妈去过,说是很不错。”

    “……还有呢?”

    五条悟睁开眼,两人茫然地对视了一阵。

    “这家酒店册子上有最新的印刷时间,看起来今年还在营业。但是我们要去的……不是废弃酒店吗?”朝露透只能解释自己的疑惑,“而且这家酒店看起来是靠近河,不是靠近森林,也许位置并不靠近那里……”

    但五条悟的眼神中流露出满满的不可思议。

    他伸手按住她的刘海,:“这次发烧不会给你烧傻了吧?才过去多久你就忘了?这个是我们到了那边落脚的地方啊!那天不是已经说过了吗?我们去那边解决完问题以后,还要玩一两天啊!”

    朝露透皱紧眉头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那个晚上五条悟的确提过这样的事。

    当时,她已经困得眼睛都快睁不开,刚巧安井兰去卫生间,五条悟就挤到床上和她并排靠着立起的床头,又开始大声密谋。

    “那就下周去酒店那里看看,怎么样?”

    他突然抛出这样的话,让朝露透阵脚大乱,困意一扫而空。

    “让我想想——下周四的时候你总该退烧了吧?你以前发烧最多住院一周。回去我就和家里说一声,再熬下夜把这两周的功课和任务全都解决,空出几天时间没问题。”

    “欸?不需要这么急吧……”

    “当然要急一点!那个诅咒已经拖了七年了吧?继续犹犹豫豫停着不动,什么都不会改变!而且啊,说不定那里可以找到伯母被那样对待的相关线索。搞清楚真相的话,你应该能过得更轻松一点。”

    五条悟回答的口吻透着理所当然的淡定。朝露透张了张嘴,犹豫半天也只回应了一句“也许吧”。

    “对了,我还没去过日光市那边呢!鬼怒川沿河的温泉酒店特别出名,早就想去了!干脆我多请两天假,我们抓紧把诅咒解决掉,然后就去玩!”

    五条悟冲她露出时常能看到的悠哉又自信的笑容。他的眼睛清澈而明亮,就像夏日晴空。他的手温暖有力。

    朝露透莫名获得了一点力量。因此,朝露透没能说出拒绝的话。

    忽然肩膀一沉,朝露透回过神来,发现刚才还好好靠在自己椅背上的五条悟已经朝她这边倒过来,头压在她肩膀上。

    “怎么了?要晕了吗?”朝露透关切地问道。印象中五条悟从没有在意识清醒的时候这样靠着她过,更不用说在人多的地方了。

    “累了。这段时间就只睡过一次好觉。”害怕丢脸似的,五条悟用细如蚊蝇的声音嘀咕。道,“咒灵真是烦死了。上课也好烦,到底是谁认为我想知道之前那些「六眼」的生平啊?谁关心那些八卦了?还不如把他们的笔记给我看。浪费时间……”

    但朝露透来了兴趣:“八卦?什么八卦?”毕竟在为融入普通人群体努力的几年里,她成为了一个平平无奇的《周刊文春》忠实读者,最爱凑热闹了。咒术界那些不算太机密的八卦,她经常会润色一下拿去和同学分享。

    “没多久就走神了,记得的不多。”五条悟一边嘀咕一边挪动头以寻找靠得更舒服的位置,白色的柔软头发扫着朝露透颈部的肌肤。

    朝露透又在心里感叹一遍五条悟的发质真好,这样蹭着还挺舒服的,但还是出言阻止了他:“别动了。手给我。然后给我说说你家的八卦吧。”

    “都说了记得不多了……”五条悟嘀嘀咕咕地抬起右手放到朝露透向上摊开的左手上,感觉到他的手被朝露透的双手通过指缝紧紧扣住了。他很配合地放松了身体。

    “「净法·息心·朱素」。”朝露透的声音在他耳边轻轻吟唱两句咒词,随即她的咒力便顺着交叠的手掌流入他的身体中,沿着血管奔向大脑。

    这感觉有点怪。都第三次了,他还没习惯。五条悟压抑着想发动「无下限」的本能,靠回想听过的八卦分散注意力。

    “上节课从初代开始讲的……说他为了夺回菅原道真的某个遗物,而且和天元说好了联手扳倒藤原家,就想办法接近藤原北家家主的女儿,因为遗物被那个女人保管着。之后这段我没注意听,初代骗小姑娘感情的计划很顺利,那段时间好像还给五条家积攒了发展壮大的资源。最后那个女人被初代亲手杀掉了,没多久藤原家的咒术师就死光了,从此藤原家没落,接着就是三大家族引领咒术界的时代了。二代的课还没排出来,不知道会不会更无聊。”

    朝露透听得皱起眉头。

    “难以理解。你家为什么要把人渣的故事拿出来宣传啊?这是不良引导吧?”

    “对吧!完全没意思!真不知道这样的课有什么意义!”

    “藤原那位倒是有些教育意义。听起来她是为了追求爱情把自己的家人卖了?除非她是被藤原家虐待大的,否则我难以理解她的动机。即使藤原家的咒术师作恶多端吧,但那是养育自己的家人啊,她也享受了不少优厚待遇吧,随便就舍弃不会良心不安吗?”

    五条悟没吭声。

    “扯远了。感觉这门课对悟来说确实没什么意义,可以叫他们撤销吧?”

    “唔。回头再说吧。我睡了。”五条悟敷衍地说着,真的闭上眼睛。

    朝露透稍微有点担心:“这样睡吗?脖子会很难受哦?”

    五条悟没反应,她就不再说话了。她注意到坐在五条悟旁边的那位中年大叔往他们这边转了一下头,好在情绪没有变化。她将视线投向腿上的资料,拿开酒店宣传册,尝试阅览小春日和的系列情报。

    ※

    日光市也在下雨,不过雨势不大,维持「无下限」对五条悟来说消耗不算大,所以两个没带伞的人始终保持着浑身干爽。

    朝露透和五条悟两人在午饭时间之后才抵达鬼怒川温泉乡,先找了一家生意还不错的手工拉面店垫了肚子,然后花了点时间去装修风格糅合了现代风与和风的酒店办理入住。

    因为五条悟吃拉面的时候不小心将汤汁溅到T恤上,花了点时间等五条悟换衣服,两人在两点左右出发了。

    回到大堂,五条悟打算去看看景区游览地图再研究一下路线,朝露透则对这事提不起兴趣,指了一下大堂角落摆满各种零食饮料的自动贩售机:“我去买点喝的,你要吗?”

    五条悟头也不回地说:“可以啊。糖分高的就行。”

    “了解。”

    朝露透小跑着接近机器,很快就给自己买了一瓶矿泉水,再凭印象选好符合五条悟标准的饮料。她拿着东西返回时,看见五条悟在和一名女性说话,有点惊讶地“哦”了一声。

    在有事要做的时候,她从没见过五条悟和陌生人说过话。除非,对方不是无关人员。

    于是她着重打量了那名女性,身高和体格都比较普通,但从气质能看出来是一个在职场奋斗的职业女性。在朝露透认识的人里,这类型的人比较少,所以这类人在她眼中很有辨识度。

    不过她有点奇怪,为什么上班族会出现在这里呢?看起来并不像酒店的人。

    等朝露透走得更近一点,五条悟才朝她招手,抬高音量喊到:“阿透!遇到愿意搭我们过去的好心人了哦!”

    哦,原来如此。又是一个被五条悟的脸忽悠到母性大发的无辜女性吧。朝露透不由露出见鬼的表情,加快脚步。

    但是五条悟在她走近后,若无其事地伸手戳了一下她的脸:“怎么这个表情?”

    “失礼了。”朝露透立即意识到自己的表情有失分寸,迅速调整出一个微笑,一边将饮料递给五条悟一边面向那位女性,“这会不会给您添麻烦?”

    不正视对方还好,刚和对方视线相触,朝露透就感到一阵毛骨悚然,脚也不受控制地倒退一步。她感觉女性的长相很熟悉,但是她又不那么确定曾经见过这个人。

    “不会啊。我本来也是打算去小春日和的。我一个人去其实也有点害怕,希望与你们同行也是我的私心啦。”女性则依旧满脸笑容,操着一口亲切的京都腔,“对了,我是平野,目前在京都的一家出版社工作!出门在外能遇到京都人,真是很愉快呢!”

    “说起来,两位都是姓五条吗?”

    “没错!”

    “……”

    “这样啊。是兄妹还是姐弟呢?感觉你们长相不太相似。”

    “都不是!是超级厉害的老大和不成器的部下——哇!干嘛掐我!”

    朝露透慢悠悠地放松捏紧五条悟左手虎口的手指,连和善的眼神都没给到明明就坐她旁边还敢当着她的面胡言乱语的家伙,用礼貌疏离的口吻重新回答这个问题:“不好意思,他喜欢不分场合地开玩笑。总之,关系很亲近就是了。”

    此时朝露透和五条悟已经坐上平野的轿车,陌生人共乘一直不说话的话难免有些尴尬,所以驶离酒店没多久平野就和他们搭话了。但在平野问第一个问题时,五条悟就拿出手机飞速打了一段字,趁平野不注意的时候递给朝露透看。

    “我来应付她,你留意一下,感觉不对就把她放倒。刚才是她主动来和我说话的,就在你走开之后。”因为这段话,所以平野无论问什么,朝露透一开始都没反应,毕竟在她看来平野始终心怀善意。但是五条悟又开始嘴欠,她基于条件反射打断了他,结果反而让平野生出和她交谈的欲望。

    平野不介意地笑了一声:“你们两个应该是未成年吧?怎么和我一样从京都跑过来玩呢?难道也请了假吗?”

    朝露透对答如流:“的确是请了假。我们是和家长一起来旅行的,给学校撒了个小谎。但是今天上午他们去了那家废弃酒店后一直没有回来,我们就打算去看看。”

    这边五条悟已经忘了疼,插嘴道:“居然能坦率承认自己是撒谎请假的,也太可怕了吧。”

    朝露透面无表情地向他的白鞋踩去,可惜一脚踩空,反而被踩了一脚。她淡定的神色差点出现裂纹。

    平野没注意到后排两个孩子的小动作,继续问:“啊,难道你们家的大人也是灵异爱好者吗?”

    “算是吧。”朝露透应付道。

    她又打算故技重施去掐五条悟的手,然而五条悟仗着手掌更大的优势把她的手握成了拳头。他没收力,她头一次发现指甲陷进肉里时手心会痛得出奇,于是谴责地瞪了得意洋洋的他一眼。

    “我就说嘛,去小春日和的人肯定都是为了那个怪谈嘛!”

    平野所说的“怪谈”,正是指全名为“小春日和温泉度假村”这一知名灵异废弃酒店有关的传闻。五条悟给的资料中有记载相关内容——

    小春日和在1995年1月破产倒闭,结果公告发布没两天,原法人兼社长在他的办公室里上吊自杀了,还留下了遗书。从此以后,有人说进去过废墟的人都会像那个老板一样寻死,就算活着出来也会疯掉;有人说酒店有一间被烧光但是结构完好的客房中会听见小孩子的哭泣声,家里有小孩的人千万不要靠近,否则家里的孩子会被怨灵缠上;还有人说酒店各个角落时间流逝速度不一样,残存的墙体很明显可以看出水泥、钢筋和砖头的使用寿命不一样……

    “虽然都是些陈词滥调,但是人就是这样嘛!越说不能去,就越想去!所以每年都有爱好者和综艺节目组跑到那里去探秘。我和姐姐在前年秋天的时候去过,不过那次没有走完全部房间,我和姐姐一直耿耿于怀,所以今年特意利用年假再来一趟!这次我一定会走完的!”

    五条悟别过脸撇了一下嘴,心道如果这些是真话,居然又遇到找死的家伙了啊。五条悟早就摸透了小春日和的情报,知道那里已经连续七年诞生二级到准一级的假想咒灵了,很确定那里今年也一定有咒灵,大概率是同类型,所以他心里不免感到厌烦——这一类弱者惹出的麻烦事可是让他缺了不少觉,当然会烦!

    朝露透对平野的态度也不太满意,不过她有更在意的事:“既然如此,为什么只有平野小姐一个人来呢?”

    提到“姐姐”的时候,平野的心情变得低落而悲伤。但朝露透也察觉到了思念的存在。

    “啊……其实姐姐比我早到。”平野轻轻摇了一下头,用夹杂着叹息的语调回答,“上个月中旬,她收到了一封信,就一个人跑到这边来了。直到现在都还没回家。我去小春日和,也是为了找她。”

    朝露透和五条悟的眼神同时一凛。

    ※

    在进入一个隧道前,平野突然说:“啊,对了!穿过这个隧道后,离小春日和只有两三百米了!隧道外面有小春日和的广告牌。不过我上次来画布就已经少了一半了,不知道今年是否还在。”

    隧道里很短,差不多三分钟后朝露透就听见平野惊喜地叫了一声:“还在呢!你们看!”

    受到她的情绪感染,朝露透以极微小的角度抬起头,窥视窗外。路旁确实有一块不小的已经褪色的残缺广告牌。

    欢迎光临小春日和温泉度假村

    欢迎光临?是在……欢迎她吗?

    这次的直觉实在有些莫名其妙,但是朝露透瞬间就冒出了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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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朝露透从没想过,世上存在这样可怕的广告词。每一行字,都让她感到心惊胆战。

    她在此时此刻总算有了,自己已经回到噩梦开始的地方的实感了。

    朝露透用力闭上眼,用力将头低下去,可却让刀柄将额头硌得很疼。她感觉到颈后和背上都开始流汗了。

    果然还是,算了吧。

    什么解决诅咒?什么积极行动?这种事根本就不适合她!早知道她就坚决不接受五条悟的安排了,甚至那天就不应该去学校取东西……说不定那样,她就不会发病,也就不会被逼着去面对过去。

    这些痛苦的事,明明可以放在一边不管。四宫医生说过,只要继续接受治疗,总有一天是能忘记这些事的。

    忘记就好了。一定是的,一定是的……所以,所以……

    现在还不迟。只要逃走就行了,从这里逃走。快逃走,不要去那家酒店。再不逃就要完蛋了,会不断地听到那些声音,会被彻底摧毁的!

    现在,立刻——

    “她晕车了,不用在意。”

    身边传来五条悟清爽的声音。

    “她大概得吐一会儿。车子在隧道口停着有点危险吧?所以能请平野小姐去前面的树下面等一下我们吗?”

    “没关系,我可以帮忙哦。她看起来好难受……”

    “欸……平野小姐还挺热心的嘛。但是不需要,我们自己就可以解决。”

    五条悟听起来需要支援,但是朝露透顾不上他了。

    因为车立即就停下了。朝露透一边动作利落地逃出车,一边在迎头浇下的雨水中重复做了几次深呼吸,战战兢兢、脚步虚浮地向隧道跑去。

    跑过广告牌的时候,她一眼也不敢看它,但是从那一侧吹来的风拂过她的脸颊,雨声也忽然间变大了,簌簌的声响仿佛有人在她耳畔低语。

    ——喂,小朋友。继续逃下去真的好吗?

    朝露透吓了一跳,分不清这是真实出现的声音还是她回忆中的声音,浑身僵硬地停下脚步。

    她现在思绪混乱极了:不能逃吗?如果回过头去,一定会看到那张一半像人一半像咒灵的脸,分辨不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是人还是……

    不从那只怪物身边逃跑的话,会死的。她不想死。

    可是,她逃跑了的话,又会发生什么事呢?

    比如说,平野小姐的姐姐,可能还在那里面啊。

    眼下,在同一个地方,自己的生命和他人的生命再一次码上天秤,放在她眼前。

    ※

    五条悟很快也下车了。他没有开「无下限」,雨水很快就打湿了他的头发和新换的黑色连帽卫衣。经过一番推脱,平野驱车离开去前面等他们,但是不由分说地让五条悟去后备箱拿一把塑料伞。

    他拿着伞走到了傻站在公路中央的朝露透。他忍不住腹诽幸好这段路因为怪谈的存在几乎没车,否则他们可能会惹出车毁人亡的麻烦。

    “你先缓一下。我们不差这点时间。”绕到朝露透正面,不等朝露透说些什么,五条悟先开口了,并且沿着唇缝强行塞了一颗水果糖给她,“今天只是去外围探一下路,不是立马就进去。别这么紧张。”

    然后他在用伞和用「无下限」之间犹豫了一秒,还是一抖手将伞撑开,向朝露透那侧倾斜了一点。

    朝露透却用双手捂住脸,哀叹了一声。

    “悟,我不想去了。”朝露透用有气无力的声音说。

    “为什么?都走到这里了。”尽管这话完全在五条悟意料之中,但他还是觉得不可思议,“又发烧了?”

    他伸手去按她额头。她没有抵抗,甚至放下手,方便他更贴紧额头。

    “没有啊。”五条悟立即拧紧眉头。

    “嗯,没发烧。我只是觉得……还是算了吧。”朝露透低声说。

    五条悟愣了一下,接着就有些生气了。

    “在说什么梦话啊?怎么可能算了!”

    “悟,谢谢你这么关心我的事。但是,没必要。”

    “喂,阿透!”

    “我很累,没力气继续走了。算了吧,不要管我了。”

    五条悟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短暂地思考了一下要不要说点顺耳的话。可他不愿意说那种拐弯抹角的废话,因为这次行程很重要,必须一鼓作气,绝对不能惯着朝露透。

    “你在说什么啊,阿透!没力气的话我可以背你,不想战斗的话就躲我后面,又不是没做过!而且还有那团破火不是吗?遇到危险也可以叫它帮你啊!”五条悟认真地瞪着朝露透,“你只是想像弱者一样逃避而已,别找借口!”

    朝露透噘了噘嘴,露出熟悉的表情。

    “又要哭了吗?我说错了吗?”五条悟更生气了,“朝露透,知道我为什么老说你弱吗?是在说你的精神啊!明明很有才能,但是你又经常向其他人服软低头,完全就是一个弱者的姿态。你明明是可以打赢他们的啊?不管是人类还是咒灵,只要你不想跑,你哪一次打输过?你明明有机会和我一起——”

    “你别说了!你懂什么?”朝露透居然大叫起来打断他,“别再说什么强和弱了!我以前一直被妈妈的同事夸很厉害,不愧是特级的女儿,这算强吗?但是那又怎么样?一个普通人、一个弱者用加了药的手帕就可以轻松放倒我!比我更强的诅咒师绑架了我,我不管试多少次都没办法逃出那个地方!一次又一次被拖回去!爷爷在我面前被杀死也反抗不了!说什么不要逃避,你来试试看啊?!别再说风凉话了!”

    这还是朝露透第一次冲他大喊大叫地宣泄情绪。五条悟睁大眼睛看着声泪俱下的她。

    “从小就被精英咒术师保护得很好的五条少爷,你的指甲有被一块一块取下来过吗?你的脚趾有被切掉过吗?你受伤的时候有没有人敢用浇花的水管给你喷水?还有很多事,我不想说了——成为强者究竟有什么好的?就是因为体质强、天赋强,我才一直死不掉,一直忍受着那些事情。我真的……”

    朝露透现在虽然还能大声说话,但是她的身体一点一点在向下滑,就像腿脚已经支撑不住她了。

    “我真的很怕痛。死掉还是活着都没关系,只要不痛就可以了。妈妈他们明明知道啊,都知道啊。但是他们没有来救我。我没有怨恨他们,但是……因为他们一直没有来,才有那么多无辜的人因为我死掉——我想救他们,但我做不到,我连我自己都救不了——”

    好像说不下去了。朝露透用力咬了咬嘴唇,停了下来。两人隔着雨幕,沉默地对视了很久。

    ※

    五条悟在心里发出一声感叹:看吧,我果然是这世上最了解朝露透的人。

    五条悟认真且慎重地打量着朝露透。她现在的咒力在他看来几乎是初学者状态,细碎地分布在体内回路的各个角落没有连贯性,看起来像快被撕碎了一样。而以她的心脏为中心,力量强到足以穿皮刺骨的诅咒仍然是最吸睛的存在,但是这一次,或许是因为朝露透有了极端剧烈的情绪波动,他终于获取到了她身上全部的咒力信息。

    ——从大脑到腹部,从体表到皮下,从肉|身到灵魂。她背负的诅咒以及诅咒咒力的性质,他全部一览无余。

    但五条悟没有轻率地开口。尽管从了解朝露透的病情那一刻开始,他就期待着眼下这一幕的到来。他需要好好想一下。

    不单是因为春天时察觉到的心意,还因为他自己。

    对一般人来说,这番扒开伤口的倾诉足以使他们同情心泛滥,一时激动从而喊出“我能理解你”,或者对这深刻的创伤感到棘手,选择视而不见抽身离去。而早就清楚认知到自己非同一般的、在这世上独一无二的五条悟,第一反应其实是茫然。

    他不明白,为什么被弱者放倒、无法逃离眼下强者的控制、无法拯救即将死去的人等等这些事会让朝露透感到崩溃。在他看来,那些只是一时的耻辱才对。强者都是知耻而后勇的存在,变得更强后挨个清算不就行了?

    他不理解,为什么朝露透不想成为强者,但又无法容忍她自己变成弱者。他猜测是因为她在普通人的世界中待得太久了,有些忘了她自己的立场。她不可能不作为咒术师活着,而咒术师都需要一定程度的超脱,以免在人间的纷扰和人心的不可测中牵扯过多从而做错选择。

    但是五条悟又一次觉得——没错,他并不是第一次这样想——他的观点不一定正确,而朝露透的不一定错误。因为他们之间看待问题的角度永远存在一个差异,那就是他无时无刻地在观测世上一切存在的表征,他更在意结果;朝露透则无时无刻地在感知人心由内向外产生的情绪,她更在乎源头。

    就连现在也一样,虽然她并没有向他提问,但他隐约感觉到她的每一句听起来像是自暴自弃的话其实都在寻求一个答案。他猜不透她想要什么答案,但是她无论如何都想听他说的话,他也不是不可以给出他自己想的回答。

    ——如果他选择说出口,他就会被她拉入难以与他相容的泱泱人世,届时花朵不再像远观时一样对他无害,他必然会承担代价。

    ——或者他沉默不语,继续看着她以人之身遭受狂风骤雨的摧残,他也必然会为之付出代价。

    洞察万物的「六眼」也无法看穿遥远的两种未来中埋藏的因果。五条悟闭上眼,索□□给心来做出选择。

    片刻后,他做出了选择。

    ※

    朝露透被雨水拍打得几乎快睁不开眼,也受不了长久的沉默,不得不简单做了个总结:“我不是强者,我不想去面对痛苦的事。抱歉悟,身为朋友却拖了后腿。你要是也不想继续和我交朋友的话……”

    “啊啊,真是的。你还要哭多久啊?”然而五条悟面无表情又理直气壮地打断她,然后猝不及防地伸出举伞的那只手,推着朝露透的后脑勺把她的脸压在肩前。他还仗着手臂长,用手肘和上臂压住她的肩膀。

    朝露透僵住了,一时间动弹不得。脸庞埋在湿漉漉的衣服和雨水的潮气里,却比露在干燥的环境里和雨水中更能让她呼吸顺畅。

    另一条手臂环住她的腰时,她还听见了此起彼伏的、有点急促的心跳声。

    “说实在的,我确实不懂阿透你的心情。对于你经历过的事,我也只会觉得好像的确很痛,你还真是过得很辛苦啊。如果你想听我安慰你的话,那就对不起了,完全没有。”五条悟的声音在耳畔轻轻回响。

    朝露透感到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五条悟继续说:“我想说的是,那种事不会再发生第二次了,因为现在的你已经很熟悉咒术师的战斗方式了。虽然按我的标准你还算不上强者,但也绝对不是弱者。有人想摆布操纵你的时候,你不是都尝试过反抗吗?而且你一直都可以选择你觉得会开心的生活吧?比如上学和出门玩之类的。还有我们刚认识的时候,怨灵暴走的时候,是你一个人把它压制住的。都做到这个程度了,怎么还会害怕趁你年纪小来欺负你的坏人啊?怎么看现在的你都能一拳把他们头打爆吧?”

    然后五条悟松开握伞的手指,拍了拍她的头。

    “一拳打不过,就叫那团破火出来。它也解决不了,就找我嘛。有我在,不用怕。”

    朝露透的心猛地向下坠落——

    摔进一片正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的柔软温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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