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客护送我回到天门关外。

    城门戒严,内有禁军。

    “吾乃圣使,西夜已退,带我去见城中主事。”

    我站在阶下,旌旗飞扬,发丝迷了眼睛。

    我一眼便看到殿门口那个众星捧月般的主事。

    众人都是类似的军装,可他周身华贵威严,不可逼视,一眼就能看出身份非凡。

    盛都和校尉随侍一旁,垂耳恭听。

    原来是他,难怪攻城之势如此猛烈,霸气十足。幽王毫不抵抗,直接弃城而逃。

    谢安听到通传,蓦然抬首。

    看到我之后,他大步流星拾级而下。“你还知道回来。”

    帝王语带薄怒,深不见底的眼眸,令人弗敢逼视,莫名心虚。

    我一时语塞,正想着如何反击,却在众人的注视下,被一把拉入怀里。

    谢安埋在我的颈窝,几乎贪恋一般不舍分开,我几乎要被揉进他的身体里,只有手能勉强触碰他的甲胄。

    他身上的战甲微凉,可我却被一滴眼泪烫到心惊。

    “回来就好。”

    一声温柔的轻喃,像落叶的叹息转瞬没入尘土。

    我不敢置信,几乎怀疑是自己的错觉。

    我想要挣开怀抱看看谢安的脸是什么表情,可他的臂弯如同铁桶一般,丝毫挣脱不开。

    盛都轻咳一声,带着校尉等人一同朝谢安行了个礼,识趣地离开了。

    我想要出声唤他,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半晌,挤出一句:“陛下?”

    谢安这才松开,拉住我的手,露出一个笑容。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笑容,如同穿透云层的暖阳,九天之上的冰雪也为之消融。

    我大着胆子伸出手,谢安没有躲。

    他的眼睛里氤氲着水汽,如同春山薄雾,温柔缱绻。

    “你哭了。”

    “朕没有。”

    谢安果然不肯承认。

    我却也不恼,而是勾住他的一缕头发,笑吟吟道。

    “陛下,原来我这么重要。”

    谢安没有否认,而是轻轻地说道,“你才知道么,真令人难过。”

    西南一行就这样结束了。

    我本想留在天门关多待一些时日,但谢安需要回去处理朝中事务。

    他又不肯答应我一个人再留一段时间,一定要我同他一起回去。

    本想用亲情人伦来说服他帮我,没想到盛都也替他说话,我气呼呼道:“哪有你这样的哥哥,居然帮外人说话。”

    谢安掀开帘子进来:“谁是外人?”

    我立马噤声,抓起盘子里的松子往嘴里塞。

    盛都忍俊不禁,又替我剥了一个橘子。

    谢安不动声色地递过来一碟剥好的小食,对盛都道:“盛将军,这等小事,就不劳烦你了。”

    离开将军府后,我终于忍不住了。

    “我好不容易出宫一趟,为什么不能让我多留一会儿。”

    谢安连理由都懒得编了,直接说出心里话。

    “朕不高兴。”

    我沉默了。

    你看看,当皇帝就是好,可以无理取闹。

    我怎么才发现谢安有这么无赖的一面?

    我心心念念的西南之地终究并未久待,虽有些失落,但我也知离宫太久,回去不好交待。

    因着谢安大张旗鼓在天门关御驾亲征,天子出巡之事已经举国尽知。

    是以,我们返程路上,不再需要乔装打扮,掩人耳目。

    回宫之前,我多少有点忐忑。

    太后素不喜我,如今更有发难的理由。

    谢安看出我的担忧,拉住我的手,“放心。”

    有了他这句承诺,我便也安心下来。

    离开天门关之前,我与清秋一同彻夜谈心,就像我们未出嫁时那样。

    如今我们的感情,比那时更好。

    那时虽亲近,因盛都之故,总有几分不快。

    如今我们不仅是至交好友,更是亲人。

    那天晚上,清秋说:“阿姜,我瞧着你对陛下,与我在宫中时有些不同。”

    我愣了一下:“哪里不同?”

    “那时你们之间很是疏离。就像是红线随便绑了两个不情不愿的人,你因他是天子而敬他怕他,讨好于他,却并不心悦于他。”

    我小声嘀咕道:“他废我入冷宫,还几次三番赐我白绫。没恨上他我已经很忠君了。”

    清秋掩唇轻笑,我好奇追问,“现在有什么不一样嘛?”

    “你见到他,很开心。你在他面前,不再装成贤良淑德的样子伏低做小,开始遵循自己的本性。”

    我结结巴巴道:“他就是我的靠山,我见到他当然开心。但是呢,天下有那么多人捧着他,我偏要随心而行,才不惯着他。”

    “这样很好。”

    清秋握住我的手,“如此,我和你哥哥也就放心了。”

    她笑的意味深长,我却不敢再追问,生怕机敏如她,会洞察秋毫,说出一些我不愿意承认的话。

    可我当然能听出来,清秋那番话的弦外之音。

    我悠闲地躺在靠椅上,庭院中有落花点点,火炉中熬着梨汤。

    炊荷抱了一只黑白相间的猫儿走过来,说道:“汤圆又调皮了,皇后娘娘,您太纵着它了。”

    “它不过是一只小猫,再调皮又能惹出什么祸端。”

    我爱恋地抱起小猫,它浑身雪团子一般软糯可爱,却在背部泼墨似的长了数片黑色的毛发。

    起名字时,炊荷曾不解道:“为什么要叫它汤圆呢?”

    我轻轻蹭了蹭小猫的下巴,微笑道:“你看它白中有黑,像不像一只煮露馅儿的黑芝麻汤圆?”

    宫人们都忍俊不禁,突然,炊荷面色收敛,行礼道:“陛下。”

    我并未回头,仍是笑着逗猫。

    谢安每次来坤宁宫,不喜让宫人通报。

    我便干脆也乐得自在,不再恭迎圣驾。

    见我不为所动,连回头看一眼都不肯。

    谢安伸手将汤圆从我怀里夺走,把它放在地上,猫咪作势伸出爪子,却被谢安的黑脸逼退,哀怨地垂着尾巴离开。

    谢安在我身旁坐下,托腮看着我,“朕在你眼里,还比不上一只猫?”

    “陛下,你乃真龙天子,同一只猫吃醋作甚?”

    见他对我这套说辞并不满意,我神秘兮兮道:“其实,汤圆的名字,乃是我思念陛下时偶得妙思。”

    谢安闻言,顿时有了兴趣。

    “哦,说来听听。”

    “陛下乃人中龙凤,在世人眼中,堪称是世上最好的男儿,集各种溢美之词于一身,就像这碗酒酿圆子。”

    我端起瓷碗,指着里面漂浮的糯米汤圆。

    “洁白无瑕似美玉,圆润饱满无所缺。”

    谢安好整以暇地看着我,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我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但陛下你看,若我用汤勺戳弄这只汤圆,它就会原形毕露,流出黑色的芝麻糖馅。”

    我抬起头,眨眨眼睛,“这不是和陛下很像吗?”

    谢安耐心听完,又气又笑,作势欲打:“好哇,你又变着法子编排朕!”

    谢安的手伸出来并非真打,而是顺势挠在痒痒肉上,惹的我笑个不停。

    宫人们都已退了出去,我抓住他的手,笑着求饶。

    谢安顺势将我拉入怀里,我们一同看着庭中落花,感受着彼此的心跳和体温,心中温情渐生。

    他柔声道:“我在你心里,就是一个面善心黑的汤圆?”

    我嘻嘻哈哈道:“不,你面也黑。里外都黑。”

    谢安见状,“好哇,那我就做个名副其实的黑心汤圆!”

    坤宁宫外,洒扫的宫人们说起闲话。

    言辞间对宫里那位主子羡慕不已。

    “皇后娘娘真是好命,论样貌品性,并不算是世间一等一的女子,却偏偏投生在成家那样的世家,又得先帝爷下旨赐婚。”

    “谁说不是呢。咱们陛下登基后再也没有纳过新人,待皇后一心一意,下朝一有空就往坤宁宫跑,这样的福分,莫说是帝王家,就是寻常人家也难得。”

    一个宫女压低了声音,

    “哎,你们说,这皇后娘娘是不是有狐仙保佑,体质非同寻常。听说之前她在佛堂跪拜,先帝还曾借她身体短暂还魂。”

    炊荷捧着一个盒子走过来,恰巧听见她们的嘀咕,面色一变,斥责道:

    “活儿都干完了吗?在这儿胡说些什么。小心我禀告陛下,治你们一个妄议之罪。”

    宫人们不敢言语,忙低着头作鸟兽散去。

    我借着玩笑话,说出了自己的真心话。

    尽管谢安在明面上,对我爱重有加,深情如许。

    可我已经知道,在不知掺杂了几分真心的表相下,他为巩固江山筹谋良多。

    我收到一封密信,方得知明远城如今已归入大夏版图,上次舟符出兵,给了大夏和西夜对其施压的借口。

    大兵围城,城主只得受降请辞。

    大夏任命的新城主正在赴任的路上。

    我颓然坐下,听到外面动静,忙将密信引入宫灯烧成灰烬。

    谢安匆匆赶来,身后跟着一队护卫。

    我披着寝衣,故意装作刚歇下的样子,打着哈欠起身迎接。

    “陛下,发生何事?”

    “有贼人闯入,似乎是来到坤宁宫的方向,朕正带金吾卫搜寻。”

    我抓住他的衣袖,惊讶道,“竟然连皇宫都敢闯,真是胆大包天。”

    “不过,我倒是没发现什么异常。”

    “兴许是又去其他地方了。朕命金吾卫再去其他地方搜查一番。”

    我忙抓住他的衣袖,急道:“陛下,不要走。”

    不能让他亲去搜查,否则送信之人危矣。

    我急中生智,道:“我一个人害怕。万一贼人又回到此处……”

    见谢安仍有些迟豫,我故作柔弱,抱住他不肯撒手。

    半真半假道:“陛下可知,先前便有一个贼人来到坤宁宫,欲对臣妾不利。”

    “竟有此事?当时为何不告诉朕。”

    谢安挥挥手,命护卫退下,决意今夜宿在此处。

    “后来臣妾安然无恙,便不好意思打扰陛下。”

    宫门合上,金吾卫们留下一支精锐守卫坤宁宫,只分出一小部分继续搜查。

    倒是正合我意。

    我忍不住雀跃,嘴上却是另一套说辞。陛下,如果贼人每至,你便能来到臣妾宫中,那臣妾便不怕贼人来了。”

    谢安沉默片刻,伸出手摸了摸我的头发。

    “不是朕不愿来,只是身为帝王,有太多事不得不为。”

    他这句话,似乎意有所指。

    我愣了一下,难道他在暗指明远城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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