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谢安在我身旁沉沉睡去。

    我侧着身,静静地凝视他安静的睡颜,心中五味杂陈。

    西南一行,他让盛都诈降,假意弃天门关,诱幽王亲身前往。又故意与我分开,让我一个人去见城主。

    他利用我对哥哥的担心,城主与我姑姑的交情,笃定我为救盛都定然相求,届时城主必定出兵。

    而他与阿史那·翼云早有勾结,对明远城的夹击,让这个独立于两国的地方消失,是他们共同的胜利。

    桩桩件件,我后知后觉,感到触目惊心,为帝王心术所震慑,同时深觉自己天真可笑。

    我能理解身为帝王,以江山为重所作出的各项决定。包括先皇明面上看重成家,暗中却行打压之事。纵使他对姑姑,别有一番心意,也不妨碍他以雷霆手段,反对她那些会威胁他统治的想法。

    阿爷曾说,飞鸟尽,良弓藏。

    成家未激流勇退,便注定会有一场劫难。

    可理解归理解,接受起来又是另一番感受。尤其是当刀子落在自己身上的时候,才意识到“最是无情帝王家”是多么残忍的现实。

    若我与谢安只是君臣,我或许会像阿爷一样释然。可他偏偏,还是我的枕边人,是我要相守一生的夫君。

    他在乎我吗?

    应该是在乎的。

    否则也不会为了保护我,编造假孕欺瞒太后;按捺不住出兵天门,军前落泪铁汉柔情;尔后中宫独宠,天下皆知。纵然太后亲自主持选秀,自愿入宫的官女子,寥寥无几。

    但那些情愫,在江山,天下,权力这些宏大叙事面前,永远都是可以被牺牲的东西。

    他对我的利用,对我在意之人的伤害,给我带来的痛苦,更甚于世上的任何一人。

    这一年冬天,我被诊出了身孕。

    这次是真的,谢安龙颜大悦,厚赏宫人。

    我却突然病倒,卧床不起。

    太医院的人来诊断,没有人知道这是什么病,都只能为难地摇摇头。

    我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中度过,呼吸微弱,身体僵硬。能隐约听到他们的声音,看到模糊的身影,却无法开口说话,只能发出简单的声音。

    腹中胎儿的胎心也几乎停止了跳动,

    每日水米不进,脉若悬丝。只能勉强喂些维持生命的补药,原本红润的容颜日渐消瘦。

    谢安用尽了各种办法,太医院的太医们忙的不可开交,民间贴了榜单重金求医。司空逊也奉命在坤宁宫内作祈神仪式。

    仪式进行到第七天,因斋戒而面有菜色的司空逊无奈道:“陛下素日不信神佛,如今天天逼着我跳大神。皇后娘娘再不醒来,我怕是要先疯了。”

    坤宁宫内药石不断,却毫无起色。

    谢安每日来宫中亲自问候状况,有时直接留宿,期间有人稍有懈怠,便受到重罚。

    有小宫女忍不住担忧,若我当真崩逝,谢安迁怒之下会不会让众人殉葬。一时之间,举宫上下笼罩在愁云惨淡的氛围中。

    不知睡了多久了,我在意识模糊间听见太医说,他们无能为力。

    太医院院首战战兢兢道:“皇后娘娘如今也不过是吊着一口气,不如早作打算,准备后事。”

    谢安闻言大怒,拔出佩剑正欲动手,太后及时赶到。“皇帝,生死有命,纵使你贵为天子,也该知道世上有些事强求不得。”

    我觉察到太后的目光,她看向我的眼神漠然中带有一丝悲悯。或许她觉得,面对我这样的将死之人,施舍一点可怜再好不过。

    但谢安始终不愿意接受现实,他一有空就会过来看我,握着我的手,絮絮叨叨说很多话。

    他讲了很多过去的事情,有些是我还记得的,有些是我印象不深的。从他的口中,我方得知,在我们成婚以前,原来他早就认识我。

    可我那时,心里眼里只有一个盛都。

    心口一痛,冰彻刺骨。我已经听不太清他说了些什么,回光返照般动了动嘴唇:“哥哥……”

    谢安忙凑近一些,听见了我的话,眸光有些黯然,但他仍看着我,承诺道:“只要你好过来,我召他回京来看你。”

    没多久,盛都真的回来了。

    他风尘仆仆,披着大氅穿过宫墙,身边带着一个巫医。

    巫医年纪很大,身上的皱纹像树皮一样。穿着西夜族的服饰,手中拿着一对白犀角。

    盛都跪地自请一试,他找到了救我的办法。

    白犀角中有一蛊虫,名曰“生死蛊”,蛊虫分别下在两个人身上,母蛊宿主可共享子蛊宿主的寿数,故有起死回生之效。

    “陛下,我身强力壮,阿姜又是我的妹妹,把子蛊种在我身上吧。”

    谢安平静地扶起盛都:“巫蛊之术奇诡,此事待朕三思。”

    “查到了吗?”

    烛火幽微,谢安蹙首坐于案前,身形被拉出一个长长的影子。

    “禀陛下,据西夜暗探回报,生死蛊确有起死回生之效。但种蛊的条件也极为苛刻,要么是血缘至亲,要么两心相许。”

    谢安摩挲着拇指上的指环,沉吟道:“朕记得,西夜王族那两兄弟,种有同生共死的蛊虫。莫非也是此蛊?”

    “正是如此。所以,两人虽已反目成仇,兵戎相见,却决不会杀死对方。”

    谢安思索了一下,盛将军在战场上英勇就义,皇后同时在宫里霍然倒下的画面,不禁觉得十分古怪。

    战场上刀枪无眼,实在太过危险。

    依盛都那副忠君报国的性子,若不让他上战场,恐怕还不如杀了他。

    而且,此人也确实是难得的将才,弃之可惜。

    谢安心中一动,低声道:“两心相许……”眉宇间却闪过一丝担忧,心头浮现出一种不自信的情绪。

    权力可以让他把喜欢的人留在身边,却未必能得到她的心。

    谢安思索片刻,终于下定了决心。悄声下令:“你去将那巫医带来,让她今夜便为朕和皇后种蛊,但不要让她知道朕的身份。”

    暗卫闻言一惊,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恳求道:“还请陛下三思。”

    种蛊是极危险的事情。

    据传,种蛊之人死后,肉身将会献给蛊虫作祭品,死状可怕,尸骨无存。

    更何况一国之君,竟与后宫女子同命相连,一旦居心险恶之人得知此事,后果不堪设想。

    谢安淡淡道,“不必多言,此事之后,你知道该怎么做。”

    话音刚落,眼神中闪过一丝不忍。

    暗卫早就知道自己的使命,也做出了为之付出一切的打算。他心中了然,知道这个秘密的人,越少越好。

    巫医被蒙上眼睛,带到了密室。

    谢安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问道:“若种蛊之人并非血缘至亲,也并未心意相通,会有何后果?”

    巫医道:“此蛊又名情人蛊,有两情相悦的情人,也有一厢情愿的情人。只要一方有情,蛊虫便能存活。”

    谢安隔着帘幕,点了点头,暗卫道:“请开始吧。”

    于是巫医念动口诀,摇晃着幡铃,催动蛊虫。暗探们守卫在外面,凝神听着室内的动静。

    白犀角隐隐发出绿色的微光,有什么东西活了过来。我轻出一口气,心口的冰雪像是融化了一般,整个人都恢复了生机。

    睁开眼睛时,面前是面容憔悴的谢安。

    他只着寝衣,披散着头发,冷峻的眉宇上挂着担忧之色,待看到我醒来,方舒展眉头,眼中闪烁着喜悦的光芒。“传太医!”

    炊荷激动地冲了出去,太医院的太医很快便乌压压来了一片。

    经过一次又一次悬丝诊脉,他们脸上流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

    谢安仔细观察着他们的表情,紧张道:“如何?”

    “恭喜陛下,娘娘如今身体大好,气血通畅,精气十足,腹中胎儿也安然无恙,实乃国之大幸。”

    众人齐声叩拜。

    谢安抱住我,我清晰地感受到他的心跳归于平稳,显然是松了一口气。

    我呆呆地窝在他的怀里,心中恍若隔世。我目睹了阿史那兄弟俩的悲剧,从未想过,世上竟会有一人,心甘情愿与他人同生共死。他明明是一朝天子,却甘愿为我俯首称臣。

    我赌赢了。

    可如此卑劣的我,面对如此不顾一切的他,当真无地自容。

    我流下眼泪,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谢安以为我是大病初愈,心绪不宁,亲手为我拭去眼泪,安慰道:“别哭,有朕在,你什么都不用怕。”

    我一把抱住他,感受着心口彼此牵引的跳动。如今我们当真是夫妻一体,生死与共。

    只是,我骗了阿史那·翼云,骗了哥哥,也骗了谢安,却独独骗不了自己的心。我爱他,早在我知道他深爱我之前,我便爱上他。

    何其幸运,君心似我心,不负相思意。

    于是,我小声在他耳旁说:“谢安,给我们的孩子起个名字吧。”

    谢安拨起我鬓边的头发,眸中略显痛惜之色:“你现在大病初愈,若这个孩子会影响恢复,我们可以以后再要。”

    “不,这是我们的第一个孩子。我会好好地,他也会好好的。”

    次年,中宫产女,帝大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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