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生平经历十分明晰。

    商贾之子,生母为妓,十岁因父获罪,入凌府为奴。

    就连当初他父亲获罪一案都重新调出卷宗查看,并无不妥。

    他甚至从未离开过南都城。

    杨璟彦松开手,沉默下来,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按照钟离绝身份地位和昭昭绝无相识可能,若不是误入青楼救下他,他现在应是白骨一堆。

    那昭昭怎会为他拼命,方才问出那些奇怪话语,这不是太过诡异。

    更诡异的是父亲从不过问后院事,却主动开口将此人留在昭昭身边伺候,这简直荒谬透顶。

    同样迷惑的还有棠昭,但她此刻心绪已平定不少, “汀云,为何是他守在我身侧。”

    汀云将窗边白釉长颈瓶中已失色泽的腊梅撤下,换上翊亲王寻来的珍品海棠花枝。

    边开口道:“殿下,自你昏迷,便不停唤钟离绝名字。钟离绝伤得不轻,还是前日才醒。他醒来后知道是殿下救他,感恩戴德。翊亲王问他能不能来照顾你,他二话没说,不顾自己的伤就来了。”

    说着有些哀怨看了棠昭一眼,颇有些撒娇意味说着:“别提了,他刚进屋,殿下像是感知到了,终于停了喊他名字。但也睡不安稳,后来还是翊亲王发现,只有钟离绝一人在屋中时,殿下才不会额头冒汗心悸不已。所以世子和翊亲王一直在门外守候。”

    棠昭朝门外看去并无人影,倒是廊下摆着不少娇艳欲滴的西府海棠,隆冬季节是从何而来。

    汀云看出小殿下的疑问,解释着:“那些都是翊亲王满南都寻来的,寂空大师不是说过殿下与海棠有缘吗,王爷便想着寻些来,或许能让您早点醒来。”

    “真是难为王爷了,这几日都未曾阖眼,不是为殿下奔波就是在门口守着。”

    “琅哲阿兄的确是费心了,去看看吧。”

    棠昭置身于廊下繁花之中,恍如春日再现。一步一景,一步一花。

    微风卷过海棠,将它的清香送入棠昭鼻尖,引得她情不自禁俯身离得更近些。

    云过天际,朝霞满天。

    日光轻柔落在棠昭脸庞,肌肤胜雪,一根海棠发带将她青丝束起,发带迎风而扬,不着珠翠,衣裙之上的金线暗自闪耀,裙摆逶迤在地。

    子书琅哲一袭青衣在门洞处怔愣良久,并不打扰此刻美好。

    任心自乱,一片至诚。

    仿佛在倏忽之间,盛景之中的少女侧头抬眸,朝他嫣然一笑。

    甜脆嗓音传入耳中:

    “琅哲阿兄,你来了。”

    棠昭将子书琅哲请进屋,“多谢兄长这几日为我费心至此,其实不必大费周章,太医瞧过了,我并无大碍,以后必不会冲动提剑,兄长也莫要担心。”

    她压下心中那些翻涌情绪,尽量不再让旁人觉出她的异常,她见子书琅哲眼下青黑,将他面前的茶盏拿开,吩咐汀云去换上乌梅浆。

    子书琅哲饮了一口乌梅浆,按着他以往的习惯,汀云依旧放了不少糖块在里面,甜得有些腻。

    他嘴角倒是微微上扬,但很快又被压了下去。

    “小殿下无事便好,本王无妨,只是陛下娘娘可都是日日派传令官前来,担忧至极。若非殿下病中不易挪动,是该回宫好好将养的。”

    他想着那个奴婢,有心询问便缓缓开口:“殿下,你今日苏醒无碍,想必消息已传回宫中,最迟后日,你就该回宫向陛下娘娘详说此事。”

    他微顿,继而道:“至于殿下救回来的那个奴婢,殿下打算如何安置?”

    棠昭没有即刻回答此问题,她看向门外,那是钟离绝离开时的方向,想着梦中的点点滴滴以及方才他卑微跪地而又坚决地矢口否认,刚被强压下去的情绪又似巨浪铺面而来,她一时无言。

    直到杯盏中温热的茶水渐渐冷却,她平复好情绪,神色郑重地看向子书琅哲,她说:“琅哲阿兄,或许在你和阿舅、外祖眼中,他只是个卑贱不堪的奴婢,但他于我而言,意义非凡。其中缘由,无法细说。总之,我在哪,他在哪,绝不会再让旁人欺他。”

    她语气略重:“兄长日后,也不要唤他奴婢,他有名字,他叫钟离绝。”

    子书琅哲从未见过棠昭如此疾言厉色,他一时间愣住,随即苦笑开来,柔声道:“好,本王记住了。”

    说完,从怀中掏出一张纸,纸页泛黄,应是有些年头了,将它递到棠昭手中。

    “这是钟离绝的身契。是凌渊亲自送来的,说是向你赔罪,他现在还在前厅等着,你......”子书琅哲顿了顿,道:“你要见吗?”

    棠昭正要看这份身契,闻言点了点头,将身契折叠好,起身将身子放入铜镜旁的匣盒中,“有些事,终究是要同他讲明白,兄长,你去寻阿舅吧,孤想自己去前厅。”

    子书琅哲在迈出门槛的那一刻,终究是没忍住,回头看向那个匣盒。

    那是个平凡不过的檀木盒子,甚至连花纹都没有,连名字都随意至极,唤作心意盒,寒酸到根本不应该出现在帝姬的寝殿之中,可他知道,那是寂空大师在帝姬三岁之时送来的贺礼。

    传言,只有当帝姬殿下遇到命定之人,这个盒子才能被打开,他们幼时哪里会信这样的传言,试过千万种方式,但都没能打开。

    可就在刚才,棠昭像是早已知道可打开般,那样的笃定,将那份身契放入。

    钟离绝究竟是何许人也?

    这个问题,凌渊亦在思索,明明是自家的一下奴,那样身份的人怎么会与小殿下有任何关系呢?或许是,殿下良善,不忍见自己那人模狗样的庶兄随意欺辱下人,是了,毕竟是条人命,小殿下不忍也是有的。

    正当他将思路理顺,便见月洞处一抹倩影缓缓而来。

    凌渊抱拳作揖行士礼,“小殿下万安。”

    “免礼。”棠昭摒退下人,甚至连汀云汀竹都退至门外。

    白雪覆红瓦,冬日不温暖的阳光照应在屋檐,化作滴答滴答的檐下水一点一点往地下钻。一时间,仿佛时间只余这声。

    凌渊静静看着棠昭,这是棠昭去岁赋予他的权利,他还记得,那时的小殿下巧笑倩兮地抬头凝视着他,同他道:“日后不要再那么拘束了,老是垂眸作甚,孤允准你可平视呀。”

    可自小殿下醒来后,一切似乎都已经在悄然之中改变。

    最终还是棠昭先开口,她看着凌渊腰间悬挂的那枚芙蓉玉,缓缓开口,语气温和,与那日残酷的她判若两人。

    “凌世子,那张纸笺,你可当作是孤少时不知事的玩笑话。”棠昭迎上他的目光,只是那双眼中再也没了那份少女娇羞。

    看他与旁的世家子弟并无二致。

    凌渊被这淡然的目光深深刺痛,而这句话无异于铁锤砸入他身上的每一寸肌肤,痛彻百骸。

    他双手骤然收紧,指节处泛白,足可见用力之深,他问:“已存之物如何忘怀?殿下,臣只想知晓究竟发生何事,以致于殿下醒来后,对臣的千百次求见尽数驳回。”

    他上前一步,语气苦涩,“臣只求个缘由,还望殿下告知。若是臣有何处不足,亦或是哪里行事不妥,臣都可一一改之。”

    “家兄行事向来不端,臣知晓,即便他身死也难消殿下心头之恨,可臣到底是不曾与他走得过近,甚至是厌恶,万望殿下莫要迁怒于臣。”

    棠昭愣了一下,从未见过凌渊这幅模样,要知道,他们这一辈中,凌渊可是南都城内排名第一的世家子弟,在自己面前,凌渊或谦卑、或端正、或小心翼翼,却唯独没有过颓然的时候。

    若是换做去岁,她一定是不会忍心,可在此时此刻,她的心早已经被那个张扬肆意的钟离绝占满,严丝合缝,半点余地都无法留给旁人。

    “凌适一,你很好,没有不足之处,你是南都城内顶顶好的少年郎,甚至整个黎朝之内,也没有几个人能达到你的才学。”

    她玩笑着说:“若你都这般说,那旁人是没有活路可走了。”

    凌渊见她笑颜,一如当年,恍如那个满心是自己的小帝姬又在眼前,他刚要开口,便听见她说。

    她说:“那年苍刺草场后,孤与你相识相交,又怎会不知你品性,孤更是知道,你同凌悬截然不同,在这里,你依然是孤见过为数不多的优秀少年郎之一。

    棠昭话锋一转:“可孤曾经答允过你的种种,都无法再实现,除夕共赏明月夜,本就是错的,除夕终究无月明,还望凌世子日后再觅良人,提亲之事也就此作罢。”

    她说:“孤醒来后,曾让汀云交由你一封书信,凌世子岂会不知何意?”棠昭后退一步,继续道:“南都城内,才貌双全的大家闺秀不知凡几,凌适一,你不必将曾经的过往记挂在心上。”

    她神情坦荡,大大方方承认,“你毕竟是南都最优秀的少年郎,孤也曾有意许你驸马之位,那时年少,总觉得你才学出众,与那些只靠父辈恩荫的纨绔子弟全然不同,所以待你总会与旁人不一样。”

    “那时说的话,许的诺言,也全是出自真心,今时今日,拒绝你,亦是真心。”

    棠昭说完便转身而去,凌渊看着她的背影一点一点消失在视线之中,而后苦笑两声,退一步,俯下身子弯腰,阖上眼,声音恭敬:“臣,恭送殿下。”

    这是她第一次喊他的字,也是最后一次。

    **

    是夜,

    棠昭正拿着钟离绝的身契在灯下一字一句细细看着。

    身契:

    兹有雍州州城罪商钟离耀宇之子钟离绝,年八岁,生于嘉佑三十二年,十二月三十日,子时建生,自愿卖身于雍州凌府为下奴。

    入府之后,任凭教训。倘若不测,遵循天命。如有逃拦走失,被寻之后生死不论。两边情愿,各无悔,永远存照。并批当付身价四两三钱。恐后无凭,立此并照。

    他是嘉佑三十二年生人,那是八州一统的前一年,除夕夜降世,生辰没错。

    棠昭将身契折叠好,压在折下,阖上眼,指尖有一搭没一搭的敲着案几。

    汀云看着殿下好似入定般,晚膳后便坐在灯下看那份身契,一动未动。她取来斗篷轻轻盖在殿下身上,向上拢了拢。

    她自幼与棠昭一同长大,而棠昭待她也似亲人般,她说话向来随意些,“小殿下,夜深了,您再看下去,仔细伤着眼,不如明日再看。”

    棠昭点点头,将身契折好,放回盒中,询问道: “汀云,钟离绝人呢?”

    “在前面的西厢房呢,他伤得不轻,殿下没唤他,便让他回去歇着了。”

    棠昭将身契收在怀中,往西厢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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