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昭推门进入时,

    钟离绝正微微倾身,未被束起的发丝柔顺地垂落在身前,唇无血色,倒是脸上被咳嗽憋得泛红。

    许是再忍不住,重重咳声,瘦弱的肩头随之剧烈颤动。他眼中泛起生理性的泪光,水盈盈的眼睛抬头向棠昭看来。

    棠昭脑海中闪出“病弱美人”一词,世人皆道杨璟彦、凌渊、子书琅哲以及太子薛稷定乃南都四公子。丰神俊朗、面如冠玉,各人更是有各人的出众之处。

    棠昭觉得他们都错了。单就容色而言,面前这个少年郎才是真正地艳绝南都。

    她快步上前坐在塌边,伸手就要抚钟离绝的额头。

    “伤还是很严重吗?怎么咳成这般?”

    钟离绝反应过来,后仰着要避开帝姬的手,在塌上下跪:“殿下!这......咳咳......”

    说不出完整的话,又咳了起来。

    钟离绝听见外头有脚步声还以为是派人来唤他值守,没想到竟是帝姬亲自前来,压下心头慌张,先行请罪。

    “殿下......咳咳,恕罪!”

    棠昭拽他:“跪什么跪,都咳成这幅样子,还跪。孤命令你躺下,你别折腾了,快躺好,行不行!”

    拉不动他,棠昭软了声,轻软着说:“你听话些,好好躺着,行吗?

    钟离绝就这样呆愣地任由帝姬给自己盖上被子,他觉得这是梦,被褥之下的手狠狠掐了大腿,是疼的。

    还欲挣扎起身,却被棠昭一个眼刀按牢在床榻之上。

    钟离绝只好默默缩回被褥中。

    “钟离绝,你太瘦了些,你日后多吃些吧,把之前掉的肉都补回来。”

    也把曾经受得苦都补回来。

    棠昭借着月色细细打量床榻上的病弱少年,

    他瘦成这般,要是离的远些,都看不出被褥下还有个人。

    “多谢殿下关怀,奴婢现在的日子比之从前不知好上多少。镇国公府上下对奴婢都很好,奴婢知晓这些都是看在殿下面上。”

    棠昭不让他起身下榻,但他也不敢躺着回话,他费力坐起来。

    “奴婢这条命是殿下救的,奴婢也知道殿下应是识错人了,可不管过程如何,殿下救命之恩,奴婢会用一生偿还的。”

    “我不曾识错呀。”

    棠昭摇头,虔诚又坚定地对上钟离绝双眸。

    他欲开口辩解,“奴......”

    棠昭打断他,声音比方才更大些。“我不曾识错。”

    她往钟离绝身边移了些,往他面前一凑,二人鼻尖不过三指距离。

    她说:“钟离绝,我不会认错的,我遇见的那个人一定也是你,或许是上一世的你,又或是下辈子的你,但无论如何,那个人就是你。”

    钟离绝下意识僵硬地往后仰,“殿下......殿下怎会如此肯定呢。”

    棠昭也不明白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至于眼前人与梦中人是否是同一人,想必只有上天与自己知晓,见钟离绝这幅慌张无措的神情,也不去逗他了,坐直身子,走向窗边,透过窗柩望去。

    庭院深深,白雪簌簌,月光皎皎。

    她没回头,看着月下雪景,也不知是想起什么,语调温柔缱绻,像是在回答钟离绝那句话,又像是自言自语。

    “虽然我不清楚发生什么,造成你与我熟识的那个人身份天差地别,可是你容貌未改、生辰未改、甚至连熟悉的感觉都是一摸一样。”

    “世间万物都会改变,心意更是如此。可对我而言,心意若变,怕是苍天都会降惩。至于我的心在何处,我还是有数的。”

    棠昭不明白因果轮回,更不明白事态怎会发展至此,但是自己都能入梦,经历那一场人间百态,这世间也没什么不可能。

    身为下奴的钟离绝不认识自己,一如梦中自己不认识大名鼎鼎的钟离少主。

    既然上天恩赐,也给了他们在这个世间再次相遇的机会,那便足够了,总不能痴心妄想将所有美好归于二人身上。

    既如此,重新来过便是,她回眸笑开,月光清辉散落在她身,圣洁无比。

    “钟离绝,我们重新认识一下吧。”

    “我是薛昭,国姓薛,名取自日月昭昭,封号棠昭,世人皆唤我棠昭帝姬。你可唤我棠昭......”

    说着,她又想起钟离绝此刻的身份,若是他敢唤自己棠昭,若被旁人知晓,定是会引起议论纷纷。

    她顿了顿说:“罢了,你还是唤我小殿下吧。”

    棠昭又坐回他床榻旁,双眼含笑望着他:“不过私下里,你可以唤我棠姑娘呀。”

    就如同梦中,你时常那样唤我一般。

    钟离绝怔愣良久,脑海中不断消化面前这位千尊万贵的小帝姬所说的话。

    从知君阁被救下至今,他始终不敢相信,所经历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尤其是今日,镇国公府的杨世子同他说,这位娇娇弱弱的小殿下为了他,举剑斩杀了那些折辱过他的下人,甚至连凌悬都被小殿下亲自凌迟。

    凌府的奴婢全被换了一轮,他在凌府受过的所有屈辱,小殿下没有放过任何一人,全都被小殿下贬为下奴,让他们去做着他曾经日复一日需要做的那些事。

    他知道,这一切大概都是因为自己的相貌与小殿下的故人极为相似,才能沾光得到这般的厚待。

    这些都不属于他,他何德何能,可当他望向棠昭时,一切的言语都化作苍白。

    他蝼蚁之躯怎配唤天潢贵胄出身的帝姬,一句,棠,棠姑娘呢。

    他微低着头,应答着:“是,小殿下。”

    棠昭早就预料到他不会喊,毕竟身份摆在这里,她也不着急,一切都来日方长。她笑着轻声问他:“那你呢?我能认识一下你吗?”

    “奴......”一句奴婢还未说出口,唇便封上。

    哪怕他此时此刻的身份确确实实只是个下奴,可棠昭却听不得他如此称呼自己,下意识便伸出手。

    床榻旁的少女向前俯身,左手撑床沿,右手食指轻轻压在塌上的少年唇上。那指尖染着粉嫩的丹蔻色,一如二人此刻脸上淡淡的红晕。

    棠昭率先回神,撤回手,“日后不要再唤自己奴婢了,自称我就行。”

    钟离绝只觉得唇上发麻,柔嫩的触感让他一时间忘记回应,待回神后,震惊到抬头,失了分寸直视棠昭,带着难以置信,喃喃出声:“什么?”

    “我说,在我面前,你不要,也不能称呼自己奴婢。我听不得。”

    听不得。

    钟离绝恍然大悟,是了,任凭谁也无法接受有人和自己故人一样的容貌,却口口声声自称奴婢,何况是帝姬的故人,想必也是一位身份尊贵的世家子弟吧。

    “奴。”多年习惯实在是难以突然转变,总会脱口而出,他立马改口,“我,我知道了。”说完后,又复低头,不敢在看帝姬容颜。

    棠昭满意极了,杏眼总算缀上满满笑意,嗓音甜甜唤他,“钟离绝。”

    “奴,我在。”

    “钟离绝。”

    “我在。”

    她不厌其烦地唤他了一声又一声,而他耐心应答着一遍又一遍。

    她见过钟离绝张扬不可一世,亦见过他杀伐决断,更见过他肆意不羁,却唯独没见过他如此乖顺的样子。

    巨大的反差带来不是新奇,而是心酸。

    棠昭强迫自己不再去想过往,她不喊了,她轻声询问道:“钟离绝,年关将至,我后日需要回宫了,已是年末,这次进宫,再出宫时,怕是得等到来年二月。”

    钟离绝以为小殿下只是将回宫消息告知自己,其实不用她说,他也有所耳闻,黎朝这位小殿下自幼承教于镇国公府,直到去岁及笄,才被接回皇城。

    其余更多,便不再知晓。

    “我知道了,那我后日便离开镇国公府,殿下在宫廷之中也需保重。”他本就是帝姬救回来的,殿下回皇宫也无需他伺候,他没了存在的必要,更何况,他的身契还在凌府,他终究是要回到凌府的。

    棠昭蹙眉,“离开?你要去哪?你能去哪?你自己受了多重的伤,你不知道吗?你哪也不许去,你陪我进宫。”

    “进宫?”

    “是呀,你不在我身边,我不放心,省得旁人又欺了你,我还得替你寻仇。”

    黎朝皇城,那里的奴婢都是上奴,宫女多数都是微末官家的庶女亦或是出身清白的人,侍卫更是南都武学有功名者。皇城,不是他这样的下奴可以踏足的地方。

    除非是做内侍,可即便是做内侍,他这样的身份也是不够的。

    但既然帝姬开口,想必,那皇城也是可以对他网开一面的。

    他这样的人,在这世上本就是苟延残喘一年又一年,直到生命耗尽,终结一生。有时候,他也在想,为何他是这样的出身,不求出身尊贵,但求有个清白家世,他也能堂堂正正进科场,去考取功名,去追求一些他想追求的东西。

    但这些都是痴心妄想,过往的岁月里,每日等待他的都是日复一日的折辱。

    其实,他遇见过三次帝姬殿下,只是小殿下并不知道他们的相遇在更早的时候。

    这已经是第二次,他的这条命都是棠昭给的,内侍也罢,能够在殿下身边随侍,已经是上天恩赐。

    “我愿陪殿下入宫。”钟离绝认真地说,像是宣誓般郑重。

    不就是入宫吗?怎么像是要奔赴疆场般?

    棠昭看着钟离绝这样,又疑惑,又好笑,他当真是不一样了。

    “好,夜深了,你歇着吧。”

    起身要走,钟离绝紧跟着下床,抓起一旁的外衣,匆匆套上。

    “你这是做什么?”

    “我送殿下回寝殿。”

    棠昭想出言拒绝,想让他躺回床榻上好好休息,外面天寒地冻,他重伤未愈,实在不必折腾这一遭。

    “你......”

    钟离绝以为棠昭要拒绝,径直走向门边,急说:“夜深,纵使镇国公府灯火通明,也不万不能让殿下独行。”

    棠昭深深看了一眼钟离绝的衣衫,真是个傻子,外衫盘扣记系错都不知道。

    没忍住笑开:“好。”

    镇国公府的后院向来安静,尤其在隆冬深夜更是静谧。

    二人都没有再说话,就这样一前一后安安静静地向院子正房走去。

    棠昭远远便瞧见汀云汀竹在门口等着,一个冻得在门前不停地踱步,时不时搓搓手,另一个剑抱怀中,静静倚靠在门旁。

    自己刚进入她们的视线,二人便齐齐看过来,只是她未发话,她们也没上前。

    棠昭停下脚步,侧身抬头看向他,嘴角微微上扬,“钟离绝,便送到这儿吧。你也早些回去安置。”

    “是,殿下。”话说完,脚步却未动。

    钟离绝本想着等小殿下进房后,他再回房,谁料小殿下走至廊下转角处,忽而折返。

    他眼中的少女,向他奔来,双颊泛着淡淡浅粉,高悬廊下檐角的灯盏透出的光映照在她脸上,更添柔美,肌肤胜雪更是在她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又因身披火狐领织锦海棠斗篷,称得她愈发娇美。

    她在自己面前站定,朝他展颜轻笑间,朱唇皓齿,杏眼弯弯,突然踮起脚尖身,伸手,替他重新系好扣子。

    “其实,我方才想说得是,你盘扣系错了。”

    钟离绝僵住,不是身僵,是心僵。

    动弹不得,退无可退。

    又见少女卸下斗篷,披在他身。

    温暖席卷而来,在寒冬腊月之中,他恍若得见春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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