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值守侍卫立即打开宫门,还有早就等候在此处的传令官得见殿下车架,拔腿就向内廷疾步报信。

    杨皇后正在用早食,估摸着昭昭应是午间才到,还在同肖嬷嬷说着:“那道鸽子汤火得仔细着些,还有茄鲞和糖蒸酥酪。昭昭和郎哲都爱吃甜食,让膳房多加些糖料。”

    话音才落,传令官已到。

    “娘娘,小殿下已到东琼门。”

    此时已天光大亮,杨皇后亲往东琼门去迎昭昭。

    这孩子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大好了,郑太医昨日来禀昭昭身体无碍。可毕竟没见着,总还挂心着。

    棠昭是早产,自幼体弱,三岁时差点活不下来,什么法子都没用,只能去求佛拜神。

    求到寂空大师那里,大师说这孩子命格有异,不能冠皇姓薛,压不住,更不能上皇室宗蝶。这样才能保一世平安。

    谁也不肯信,一国帝姬随自己父亲姓,还姓出毛病了。

    可是眼见棠昭就剩一口气时,杨皇后脑子里全是寂空大师的话,什么都没有自己女儿命重要,亲自在宗蝶上划去薛昭名字,驱出皇室。

    世上知道此事之人不过六七人,世人皆以为帝姬名讳薛昭,棠昭二字不过是封号。

    杨皇后请教寂空大师,这孩子该怎么养。

    “殿下命格非凡,有天助之。况且殿下本身名字并无大碍,昭字很称殿下。老衲算出殿下与海棠有不解之缘,可取棠做姓。”

    自那以后,棠昭果真大好,恢复得与一般孩童并无异样,但少时体弱却给人留下深刻印象。身体恢复不久,镇国公便带她习武。

    这一次在宫外动剑,可把大家吓坏了,说是大好又不曾亲眼看见定是不肯信的。

    宫人们也有眼力见,抬着步辇的速度都平日快了不少。

    梁禁军远远看见凤驾,“吁”地一声,拽紧缰绳,车辙停下。

    不等梁禁军开口,棠昭便从车门钻出,一跃而下。

    棠昭提起裙摆,扬起大大的笑容向杨皇后奔去,青丝飞扬,金殿楼阁皆化作她背景。

    就是丝毫看不见大家闺秀的样子,欢快的声音响彻周遭。

    “母后!”

    棠昭见曦光散落在母后脸庞之上,显得异常温柔。

    杨皇后青丝挽成慵来髻,凤簪斜入髻中,身着鸾鸟朝凤秀纹宫装,尽显皇室端庄。

    “跑什么,大病初愈,也不知珍重自个。这般行事,想来郑太医所言不虚,确实大好了。”

    杨皇后握住棠昭手,细细打量她脸色,并无不妥,才分出些心思瞧跪地行礼之人。

    钟离绝膝及地,双手交叠置地,额头磕在手背上。规规矩矩的礼数,挑不出错。

    但杨皇后也只是多看了两眼,便收回目光。时间之短,无人察觉。

    一入宫廷,棠昭便与钟离绝分开,让汀云带着他回月上宫中,自己则是跟随母后回凤鸣宫请安认错。

    路上,棠昭与母后同坐轿辇,杨皇后握着她的手柔声问:“母后听闻你要了个奴婢在身边伺候?是方才穿着青衫的那个吗?模样倒是不错。”

    怪不得昭昭那么维护他。

    棠昭立即回应:“母后,他不是什么奴婢,我给他消籍了。他现在是普普通通的平民百姓。”

    关于这件事,还是她昨日亲自去府衙办的,除了汀云汀竹还有府衙李大人外,再无旁人知悉。

    “那也不像话,要留他于宫中伺候,怎么也得过‘蚕室’一遭,否则怎么堵得住悠悠众口。”杨皇后不赞同。

    这完全不合规矩礼数,何况昭昭年幼貌美,怎能留男子在身边伺候,传出去简直是有损昭昭名声。

    “我让惊春去你宫里走一趟,带他去‘蚕室’。”

    这怎么可以,棠昭连忙晃着母后的手臂,撒娇:“母后,钟离绝不算宫中人,就不必遭这罪了,好不好?”

    见母后又要出言反驳,她连忙继续道:“他留在我宫里,若没我带着,绝不会让他出月上宫半步,待明年出宫时,我就将他带出宫,不再让他进宫了。”

    “母后,我行事最有分寸,这您还不清楚吗?”她扬着头,眨巴着眼睛望着母后,“母后,就这一回,好不好嘛?”

    杨皇后拗不过她,在她脑袋上轻轻拍了一下,“好,母后答应你。”

    然后颇为无语地说:“母后这几个孩子里,你行事是最没分寸,但凡你有你皇兄和琅哲的半数沉稳,你父皇都不会生大气。”

    “父皇生气啦?”棠昭有些心虚地低下头。

    杨皇后点点她的小鼻子,“可不是,御史弹劾他,弹劾你,他这几日被气得不轻呢,待会你可得好好认错。”

    恰逢早朝结束,建宁帝、太子、翊亲王齐聚凤鸣宫中。

    棠昭一进大殿便瞧见皇兄也在,朝他俏皮地眨眼,薛稷定握拳轻声咳嗽,微微摇头,回避她的视线。琅哲阿兄更是面露担忧,她便知晓,今日定是要遭训斥了。

    她规规矩矩地给建宁帝行了大礼,“父皇万安。”

    杨皇后心疼得不行,看见女儿因受惊生病都消瘦了一圈,哪里忍心让她跪着,直接将她拉起搂入怀中。“你这孩子,病刚好,认错就认错,行这么大礼做什么。”

    “皇后!”建宁帝蹭地站起来厉声,“昭昭她这次都犯下如此大错,怎能如此轻率地遮掩过去。”

    杨皇后将怀中的棠昭一把拨到自己身后,护在她面前,

    “陛下,昭昭年幼,还望陛下疼惜。何况,区区侯府庶子也配一国帝姬因他受罚?未在刑场,未在百姓面前将他处死,已是格外开恩,何必再掀起轩然大波。”

    “更何况,那天,臣妾便同陛下说过,直接下令斩了那庶子也好过昭昭亲自动手。”

    杨皇后知晓有朝臣因此事,弹劾帝姬,更知晓这几日建宁帝批了多少封有关此事的奏折,昭昭要杀凌悬,下令便是,亲自进府杀人,委实不少朝臣觉得不妥,都觉小殿下此举过于血腥残暴。

    连她方才亦打算好好同昭昭说道,可为人母者,在见到女儿大病初愈的模样,哪里还狠得下心呢。

    “这么说,倒是朕的不是了?”建宁帝语气肃穆,显然也是气得不轻。

    棠昭心中虽因梦对父皇略有疏远,但也不愿父母因她、因此事而生嫌隙,上前到殿中央,复跪下。

    脊背笔直,语气坚定:“父皇,此事是儿臣思虑不周,可那凌悬着实可恨,恃强凌弱,随意折辱下人。若是再来一次,儿臣仍会亲自处决了他。”

    建宁帝扶额,深吸一口气,“那人是凌府的下奴,他处置自己的奴婢,按照律法,一点错也挑不出。

    “他对你出言不逊,教训教训便罢了,朕同意将秋霜剑送出宫,是替你撑腰,可没想到你是真敢要他的命,他毕竟是侯府的公子。武安侯更是朝廷的功臣,如此行事,功臣会寒心的。”

    棠昭猛然抬头,不敢置信地问:“父皇此话是何意?凌悬的命就比钟离绝的命尊贵些吗?儿臣倒不觉得,凌悬出身寻勋贵之家,尽行不仁不义之事,南都城内谁人不知谁人不晓,道一句纨绔子弟,都是玷污这个词。”

    她继续说道:“至于钟离绝,父皇说得没错,他是凌府的下奴,他的生杀大权都在凌悬手中,就是凌悬将钟离绝杀了,连儿臣都挑不出错来。”

    建宁帝斥责:“你既然知道,你还杀他?”

    “可是若是钟离绝犯错亦或是有罪,那是他该受的。可是他什么都没做错,他做着分内的工作,却因容色出众,被凌悬强迫以身侍主,他不从,便被凌悬处以鞭刑,甚至下药。”

    棠昭脑海中闪过当初初见钟离绝时的模样,那些伤痕,那些烫手灼人的血迹仿佛又在眼前。

    她又急又气,话说至此,喉头已经有些哽咽:“儿臣见到钟离绝时,他差点就死了,伤深处俨然可见白骨,他是下奴,可他不是罪人,一个本本分分活着的人被逼成这样,即便是奴婢,也不该遭受如此的侮辱,且不说他是儿臣的故人,即便不是,路见不平事,儿臣也纵然不会绕过凌悬那样猪狗不如的东西。”

    她眼眶之中已有泪光,向着上方的建宁帝磕头,“连日来让父皇为儿臣操心,是儿臣之过。”

    可她只庆幸,还好她救下了他。

    棠昭抬头,看向建宁帝,眼中泪光被坚定取代,她大声坚定地说道:“可是儿臣认为自己无错更无过。”

    “但使得父皇忧心不已,绝非儿臣所愿,儿臣自请宗祠罚跪三日,以消父皇胸中闷气,以平朝堂非议。”

    话音重重砸在每个人心头,室内寂静无声,惟有角落铜炉之中银炭缓缓燃烧及片片雪坠红瓦声。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堂而皇之地驳斥父皇,外界皆传言她深得帝后宠爱,只有她自己清楚,得母后疼爱是真,父皇倒是一直对她淡淡,虽然该有的赏赐分毫不少,可唯独不够亲近。

    这是情有可原,毕竟自己幼时便养在外祖家中,惟有大节庆时才入宫城,与父皇之间总有着淡淡的疏离,也正因如此,她在父皇面前向来乖顺,从未行过逆反之事。

    何况父皇待武安侯一向亲近。

    她这一番话说出,父皇必然是会雷霆震怒,也不知会如何惩罚她。

    建宁帝摩挲着腰间失色的璎珞,心头的怒气一压再压,环顾殿内,满殿皆是杨家人,一个两个脸上都是焦急与担忧,唯恐自己降罪棠昭,他就是罚她去跪上几天皇家宗祠,又能如何?

    时机未到,镇国公府还在,那支令羽军的下落至今还未能查出。

    他终究是泄了气。

    他走下阶梯,扶起棠昭,伸出右手抚了抚她的头顶,换上慈父面容,按压着心头厌恶,无奈又宠溺地说着“你呀你,何时才能长大呢?”

    看着棠昭呆愣地模样,“怎么,朕今日凶你,吓坏你了?”

    棠昭点点头,随即又很快地摇头。

    “父皇从未对儿臣如此疾言厉色,起初是有些害怕,但料想父皇也是不会舍得重罚的,再说,还有母后在和哥哥们在,他们会给儿臣求情的。”

    是啊,只要易州杨氏不倒,他就谁也动不了。

    建宁帝放下手,走至殿门不远处,目光落在这皇城之中层层叠叠的檐角,他说:“朕是天子,朕的儿女应该是整个黎朝最最尊贵的存在。”

    这句话说得莫名且空洞。

    不等众人细想,他已经即刻转身回到棠昭面前,语气仍是宠溺,语调比方才微冷些,但这如此细微的差别,没有人察觉出。

    “昭昭,这次的事便过去了,凡事都有父皇母后替你撑腰,可也别将摊子铺得太大,知道了吗?”

    杨皇后也舒心笑开,“陛下,你可把臣妾和孩子们吓坏了。好了好了,昭昭,先去歇会,晚点再一同用膳。”

    殿内不复刚才肃穆、压抑的气氛,只有父慈子孝、和乐融融的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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