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稷定高高挂起的心也安安稳稳地落了下来,心想,这关总算过了,日后还得约束着点幼妹,否则以她那不消停地性子,有一则有二,真怕哪日又会惹怒父皇。

    子书琅哲默默看了一眼义父,总觉得他话中有话,但终究只是猜测,只能将疑惑按在心中不表。

    用完膳食,棠昭便坐着轿辇回月上宫,汀云正在带着一众宫女们将箱笼归置妥当,环视一圈,未见钟离绝人影。

    回到自己寝宫,她自在许多,性子也活泼些“咦,怎么没瞧见钟离绝,他去哪了?”

    “殿下一回来便寻他,奴婢都要吃味了。”汀云看得出殿下心情不错,也向往常般同她打趣。

    “钟离公子他可闲不住,想要帮忙,可奴婢哪里敢让殿下的座上宾做这些杂事呢,便让他去书房替您收拾笔墨去了。”

    棠昭点了一下汀云的额头,“好啊你,都敢调侃孤了,看来是往日孤太惯着你啦。”脸一板,假装凶巴巴地说:“这个月的月例银子扣了。”

    汀云娇憨一笑,才不信这话,殿下每次都这样说,却次次都给她双倍的月例银子。她毫不在意,小手一挥,“扣吧扣吧,殿下快些去书房吧,这儿收拾出来还需些时候。”

    小殿下素来不喜别人进内寝殿,所有宫女都是在外头伺候,这里面都得她来规整,至于汀竹和肖嬷嬷,倒是进出随意,一个武艺不错,内务上还是罢了吧,另一位向来在主子的饮食上格外留心,整理东西这方面还是不是很合殿下心意。

    棠昭去书房的路上,步伐未曾停下,只是越走,步子越小,只是脑海中一直回荡着今日殿中父皇那些话,钟离绝的身份在他看来连蝼蚁都算不上。

    即便自己已经替他销去奴籍,他亦是平民,父皇母后是绝对不会将自己嫁给他的;甚至有朝一日,钟离绝科举有望,金榜题名,在父皇母后眼中也是家底单薄,不堪托付。

    要怎样将这如同天堑的变成通途呢。

    胡思乱想之中,她早已在书房前站定,无意识抬起手正要推门时,忽然门缓缓而开,而门后,是她的钟离绝。

    钟离绝将书房都已细致整理过,正欲前往前殿,问问汀云姑娘,他何时去蚕室,毕竟未经蚕室,伺候于月上宫中,怕是会给小殿下惹来闲言碎语。

    谁料拉开门,小殿下恰在门外,他神色一怔,随即垂眸低低地轻轻唤了一句:“小殿下。”

    棠昭回神,静静凝视着钟离绝,这一刻,所有的不安皆被抚平。

    她想,人总是这样的贪心,当初只想着能再见他一面,哪怕他是山贼盗匪,如今想着他若能身份再高一些,她便可以尊长禀明要嫁给他。

    罢了,何必去想那么遥远的事,在当下,哪怕他不再是梦中那个钟离少主,哪怕他现在的身份什么都不能为她做,可是只要他还在身边,好像一切都有法可解,慢慢来吧。

    心中有念,她静默地走到案桌旁坐下,良久无言。

    现在所有的一切都尘埃落定,若无意外,他能陪伴自己一生,可是要怎样才能让他重回那份肆意潇洒呢?

    要怎样光明正大地嫁给他呢?

    钟离绝看着棠昭托着脸,苦苦思索着什么,给她倒了一杯温水,然后率先开口,他问:“殿下,我何时去‘蚕室’?”,语气轻飘,仿佛像是问一句“今日何时用膳?”这样的小事。

    棠昭讶异,而后明白过来,猛地摇摇头:“你不必去呀,从今以后,你陪在我身边,没有人会说什么。”

    钟离绝张口还欲说什么,却被棠昭突然的话打断。

    她眨巴着亮晶晶的双眼问他:“你想学武吗?我送你去杨家军中锻炼一段时日如何?我的武功也还行的,我亲自教你也可?算了算了,你要是真想学,回头让杨川教你,我学的太杂,怕教不好你。又或者,想学经史策论吗?我送你去国子监?”

    她自顾自问着,见钟离绝没什么反应,便继续道:“不过,习文或是习武都随你的,你若是都不喜欢,那便都不习。只是你现在身子还未大好,之前亦是多有亏损,需得好好休养一段时日,你觉得这样可好?”

    这样可好?

    是询问,是尊重,是平等。

    钟离绝脸上的震惊之色陡然凝滞住,他嗓音发哑,“殿下......”

    其实他想说,他怎配呢,他出身卑贱不堪,世人待他多是鄙夷与折辱,小殿下何必对他如此友善。

    这样的温暖,下奴哪配拥有呢?

    他都明白的,是因为自己像极了小殿下的故人,才能拥有如此厚待。

    那位故人,当真是好运至极,让他好生羡慕。

    他终究还是只唤了一声殿下,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是拒绝亦或是谢,都不可,小殿下会不喜。

    迟迟等不到钟离绝的回答,棠昭也不恼,她对他一向都极有耐心,“你好生考虑,此事不急的。你先歇着,你的住处汀云应当告诉你了,若有什么不妥当的,尽管告诉我,我替你再准备。”

    叮嘱完这些,棠昭带着钟离绝在月上宫中转了一圈,亲自带他熟悉环境,她让他与之比肩而行,细细为他讲解何处是何处。

    那是钟离绝第一次真正走进南都皇城,走进棠昭的生活,凡她所到之地,宫婢无不叩首请安,而他却被允准同行。

    是夜,钟离绝躺在床榻上辗转反侧,连日来的生活都像是梦境一般,他到现在都还有一些不敢置信。

    他不可避免地又想起了棠昭,那样尊贵无双的小殿下是他可望而可及的天上月。

    其实,他与棠昭还曾有过数面之缘。

    那是去年,陛下带领众人去坤州云阶行宫避暑。他有幸跟着凌府的主子一同去了坤州,这样的事本轮不到他这样的下奴,偏主母在后院时瞧见了他,觉得他相貌尚可,这才被选中做了马夫。

    到了坤州,各府的马都集中在行宫的马园中集中管理,各位大臣路途奔波劳累,一到坤州自是好生休息。

    尤其是午后的行宫更是安静得出奇,他亦是将马伺候好后,在偏房歇息着。说是偏房,其实不过是原先园中的门房,狭小得很,里面住着七八个同他一样的马夫。

    在他昏昏欲睡之际,一阵银铃般的笑声透过重重院墙传到他耳边,他下意识地迅速起身,刚准备出门伺候时,却被管事的呵斥。

    “你们都待在此处别动,切莫出门,以免冲撞小殿下。”说完后,那位管事还将门一关。

    他甚至听见锁扣声,那位管事将门锁上,以防他们这样的下奴出行污了小殿下的眼。

    这样的事,他从小到大经历得太多,一开始年岁小,喜形于色,愤恨更是难以控制住,换来的却是一次又一次的羞辱和责打;到如今,虽然面对这样的情景,他心底仍然会钝痛,可面上只有淡然。

    他本想走回床铺,却因为他的位置在最里面,那旁边有一扇窗,此刻都被同屋人围得水泄不通。

    “哪个是小殿下呀?”

    “哎呦喂,这些小姐们都长得极美。哪一个看着都像是小殿下。”

    “你们说,这小殿下好端端地怎么跑到这臭烘烘的马园来?”

    “瞧你这话说的,小殿下行事还得和你商量不成?主子们做事自然是有主子们的道理。”

    “那你说,什么道理?”

    同屋人说着说着争论起来,但即便是争得面红耳赤,都压着声音,不敢发出太大的动静,他们吵闹一会后,都觉得没什么意思,毕竟主子们离他们的生活都太过遥远,他们散去,开始讨论后日宴会布置,也不知能不能分个好差事。

    那扇窗空出来,他也终于能回床,实在是那日骄阳正美,他亦没能忍住向外看了一眼。

    那是他第一次近距离地看见传闻中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帝姬殿下,她穿着一身红火骑装站在银马旁,皎白的素手牵着马绳,也不知旁边的两位姑娘同她说了什么,她又笑了起来。

    那一笑,是那样的明媚动人,直教他再挪不开眼。

    可是很快的,她们就走了。

    她动作流利而身姿轻盈得翻身上马,然后俯身伸手将另一小姐也拉上马,只见她自始至终都眼角含笑,她微颠缰绳,直冲出去。

    他觉得世间最美好的姑娘便是这样吧。

    但也仅此而已,他认得清楚自己的身份,再不敢奢求什么,可偏偏上天似乎是捉弄人的高手。

    他再一次因容色被管事选中,破天荒地让他在宫宴那晚给没资格参加宫宴的后宅女眷送些吃食。

    他将食盒交给了别院中的侍女,然后沿着来时路返回。

    那一夜月色皎皎,庭院深深,他再一次遇见了小殿下。

    她喝醉了。

    按理来说,他不应再此处久留,但也不知为何小殿下身边并无一人伺候,他环顾四周,退到离凉亭不远处的廊下。

    等那些伺候殿下的人来了,他便悄悄退下,不会有人注意得到。

    他安静地站在阴影中,如山泉般清澈的双眸凝视着凉亭中的小殿下。

    夜凉如水,夏夜蝉鸣声愈发清晰起来,她斜坐在栏杆上,似乎是被这声吵得烦躁。

    “不许吵。”她抬头看向浓密的枝丫,抬手指着,又一次命令,“孤让你们不许吵,闭嘴。”

    吱--吱吱--

    蝉鸣阵阵,它们听不懂树下那小姑娘颐指气使的醉话,叫得更卖力了。

    只见她气鼓鼓地将酒杯一丢,扶着柱子站到栏杆上,从腰侧拿下鞭子,“孤让你们不许吵。”

    她踮脚往上挥鞭,这要是换作她清醒时,定是能达到她想要的效果,可此时她脚轻飘着,身子摇摇晃晃往下一歪,要往后下坠。

    他的脚步比思维更先作出反应,飞奔而去,他没有让小殿下落入冰寒坚硬的地面,而是将她稳稳接住,还没等她缓过来,她就被安安稳稳地放置在圆凳上。

    他转身便要走。

    谁料小殿下猛地拽住他的袖子,努力睁开眼,眨巴着眼,醉呼呼地问:

    “你是谁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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