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钟离绝的答复后，棠昭心稍稍落定，至于如何让自己去易州还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
比如犯错受罚？
可是她被罚的最厉害的一次，也只不过是罚跪祠堂。
要想被罚去易州闭门思过，得是多大的罪过，她总不能掀翻这天，让父皇退位让贤吧。
外祖说直接乔装改扮去，反正去的也不是易州都城，但她离开两年，总归是要找个合适的理由。
棠昭回去后左思右想，彻夜难眠，最后还是决定既来之则安之，走一步看一步。
翌日等到日上三竿时，棠昭才醒过来，用完膳食后正要出门，却被阿舅拦下。
“说说，昨晚父亲和你聊什么了？”杨璟彦半点没客气，往桌边一坐，拿起备用的碗筷就着所剩不多餐食吃了起来。
“有提长姐吗？”
这件事那么重要，阿舅是最信得过的人，但阿舅却极容易冲动，一旦被阿舅知道，他肯定是不会相信什么寂空大师。
只会骂那人是招摇撞骗的骗子。
“提了，外祖说这件事他心中有数。”棠昭顺势坐在他身边，告知：“母后现在身体康健，精神尚可，母后不会想不开的。”
“至于其他的，不过是外祖问我要不要去军营中再待上几天，上个月匆匆去了一回，军中的叔伯都很想念我。”
杨璟彦一眼就看穿棠昭在撒谎，他放下碗，眼帘一掀，目光对上她，轻飘飘道：“是吗？”
棠昭猛地点头，“是啊。”
二人僵持着，无论杨璟彦用什么样的方式都没能让棠昭开口，他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阿舅，我今日还有事，先行一步啦。”
棠昭甩下一句话，拉着汀云汀竹往外走，吩咐小厮去马厩将马牵出来。
“殿下，咱们去哪？”汀云问道。
“自然是城外云渺寺，有些事我要去当面问问寂空大师。”棠昭抬头望了一眼天，阴雨绵绵的春三月，这几日倒是难得的骄阳。
三人纵马隐没在郊外的云渺寺奔驰而去。
树木森森，蜿蜒盘旋的小道之上，是半藏在山腰处的古朴寺庙，往来香客众多，人头攒动，香火不绝。
棠昭再一次登上青石板的阶梯，艰难向上爬。
汀云小声嘟囔：“云渺寺已经是南都最灵的寺庙了，收的香火钱也是不少，怎么也不把路好好修上一修。”
旁边同样正在向上爬的大娘瞅了她们一眼，好心替寺里的师傅们解释道：“哎呦小姐、姑娘们，不能冤枉主持师傅，那些香火钱他都买了农具赠给我们这些庄户人家了，可没有贪去他们兜里。”
棠昭倒是头一回听说这事。
汀云说：“那也该那些钱将路好生修修，上山下山极为不便。”
提到这个，大娘就来劲了。
她停下脚步，一边提着篮子，另一只手一拍大腿，激动讲到：“这青石板是有来头的，这条路叫求妻路。”
“什么？”棠昭怀疑自己听错，反问：“求妻？”
小道拥挤，并不能长久停留，好在青石板旁的山体不是不能站立，大娘退到山土上，招呼她们，
“来来来，姑娘，咱在这儿说。”
阴雨过后，山间泥泞，黄褐色的土壤仍处于半湿状，踩上去，定会弄污裙摆绣鞋。
大娘顺着汀云的目光看向地上，这才反应过来，“哎呀，瞅我这脑子，哪能让小姐们踩这儿，要不到上面，我再说给你们听。”
棠昭原本只是觉得大娘口中的故事怕都是些虚假事，不足为信，所以才犹豫，听见大娘这样说，她心想，也罢，时辰还早。
便听一听这求妻路。
棠昭踏上这泥泞路，“无妨，大娘您说吧。”
大娘拍着胸脯保证，这路没人比她更清楚。
“这还是得从我太太太太公那一辈说起，前朝都还不是前朝的时候，苛捐杂税重，村里穷，家家户户都吃不起饭，人人都饿得前胸贴后背。”
“忽然有一天村里来了对年轻夫妻，说是身上有些银两，能帮村民买些粮共渡难关，换一个村里闲置的空房住下，村长一口应下。”
“那青年模样俊，学问好，农闲时教孩子们念书、上山打猎，农忙时下地干活。他那娘子也是个心灵手巧的，缝缝补补、家里家外的一把好手。只可惜是个哑巴，不会说话。”
“二人在村里和和美美的过日子，神仙眷侣般。没过多久那小娘子怀孕，青年就差把她当祖宗供起来，半点家务事都不舍得让她做，一早计划着要在进城生孩子，生怕附近的稳婆下手没个轻重。”
“孩子七个多月时，青年带着妻子进城，半路遇上四个武林高手，是来要那小娘子的命。青年死死护着小娘子，被打得半死，那小娘子也被他们杀了。”
“原来那青年被郡主看上了，杀了小娘子好将青年绑回去成亲。”
故事听到这里，汀云掏出帕子擦泪，汀竹情绪倒是没什么波澜，棠昭心中酸酸、闷闷的，莫名想掉泪。
“许是小娘子的死刺激到了青年，青年绝地反击，加上出村不远，村里人也扛着斧头来帮忙，很快就将那四个杀人凶手解决了，但小娘子没能救回来，包括那个孩子。”
“小娘子在家停灵三日，青年将她葬在山上，准备陪她共赴黄泉路，就在此刻，山中佛光大盛，像是有指引般，指引着青年来到了这。”
“那里的住持告诉他，只要心诚，凡事都有可能。青年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般，开始为佛寺修路，整整九百九十九阶。是他一块一块搬上来。”
“只为求他妻子一条命。”
“他魔怔般日复一日，一步一叩首，从山脚叩向寺庙门前，这一叩就是三年。”
大娘指了指近处的青石板，示意她们去看，正中间微微凹了下去。
“那位青年是云渺寺几百年来最虔诚的信徒，所以这条求妻路一代又一代保留下来。”
棠昭问：“他求到了吗？”
他禹禹独行三年，忍着丧妻之痛，抱着必死信念，怀着渺茫的希望，求佛问道。
他最终有求得他心爱的妻子回来吗？
大娘先是一怔，随机反应过来棠昭问得是什么，摇头叹气道：“哎呦，人死不能复生，哪里能求得到哦，那位郎君是个痴人呐。”
是啊，得有多绝望，才会将所有寄托放在神佛上。
棠昭：“大娘，多谢你告知这条路的由来，方才是我们胡言了。”
哪能让小殿下替自己道歉，汀云连连点头，说道：“是奴婢口出妄言，大娘莫怪罪。”
大娘摆摆手，也不在意这回事儿，只是不希望寺庙上的师傅被冤罢了。故事说完，大娘便要上山赶路去敬香。
“小姐，现在出发，还是暂歇会？”汀竹询问道。
“出发吧。”
听完这样一个痴情人的故事，这条仿佛也被铺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
微凹处积留着春三月的雨，人人都小心避过，唯恐沾湿鞋袜。
棠昭垂眸看着脚下，没有刻意去避，脚尖每触碰到微凹处时，数百年前那个青年流淌出的血迹透过迢迢光阴温热了她的绣鞋。
前方是眺望也穷不尽的小道，渐渐消失于深山处。
九百九十九阶青石板，是那青年对他妻子至深至诚的怀念。
棠昭登顶后去供奉释迦牟尼佛的正殿参拜上了一炷香，然后和门外的小僧弥说道：“小师父，我想见见寂空大师。”
小僧弥歪头盯着棠昭娇美的容颜望了许久，沉默着不说话。
汀竹抱拳轻咳一声。
小僧弥回过神来，双手合十，向棠昭欠身道一句佛号，“棠施主见谅，小僧眼拙，方才没能认出您。”
“我从未见过你，你怎知道我姓氏？”棠昭倒是没觉得小僧弥方才的举动有所冒犯，因为他的眼中是疑惑，是震惊。
她能感觉到那一份震惊并不针对于她容貌。
“寂空师祖留了您的画像，说棠施主今日会到访。”小僧弥回答。
“画像？”棠昭问：“我能看看吗？”
小僧弥点点头，小碎步蹬蹬跑到正殿门后墙壁处抽了张画像出来。
棠昭：“......”
汀竹嘴角一抽，不忍直视。
汀云则低声质问：“我家殿，我家小姐好歹也是闺阁女子，她的画像怎能随意放置，若是被人寻摸去看，那可怎么是好？”
小僧弥面上也是一言难尽，干巴巴道：“认不出的，若不是棠施主主动开口，连小僧都难认出本尊。”
“这怎么可能？”汀云从小僧弥手中拿过来，展开画卷给小殿下看。
不能说是一模一样，只能说是毫无关系。
棠昭本人见了这鬼画符般的画像都扶额无奈，这谁能认得出？
蘸了墨的画笔勾勒出个占满整张画卷的大脸，执笔之人似乎是用不惯毛笔般，将画中人眉毛画得极为粗壮。
眼睛也是囫囵画了个圆，中间点上墨点，权作是双眸；鼻子则是一条竖线下来转弯画了个半弧状；至于嘴巴那简直是敷衍中的敷衍，一道上扬的线条便是了。
若不是画中人头上顶着个极不像样的发髻，恐怕连是男是女都难分辨。
真不怪小僧认不出。
棠昭很快接受这个事实，将画卷递还给小僧弥，违心夸道：
“大师这画工真可谓是鬼斧神工。”
小僧弥行了一礼，道：“棠施主，寂空大师知你今日来，虽无缘与你相见，但留有一言赠你。”
棠昭：“愿闻其详。”
“虚妄与否，皆在施主一念之间。”
棠昭一怔，她也曾数次怀疑过梦中真假，贪恋梦中所遇见的少年，她一直在犹豫是否要将此事告知钟离绝。
没想到却被寂空一眼看穿，当初他说有缘人在南都，不必往他处寻，她便在南都静静等待，终于等到了钟离绝现身。
现如今，她下定决心将梦中事写成话本，交予他看。
回到镇国公府，棠昭便一头钻进书房，写了下梦中种种。
历经半月，梦中事终于停笔完成，棠昭沉思良久后，在封面写下《南都行》三字。
待钟离绝从国子监归家，晚膳后，棠昭便派人将他请来书房。
这一夜很长，长到二人书房烛火彻夜未熄灭。
“殿下今日似有不同，是有何事？”钟离绝问。
棠昭面对他疑惑的眼神，伸手提笔，抽出课业折下的一张净白宣纸，执笔蘸墨。
执笔写下：钟离绝
苍劲的一手瘦金体，力透纸背，钟离绝三字赫然跃于纸上，这幅字全然不似闺阁女儿写出的。
棠昭放下笔，回想前尘往事，同他说：“你应当知晓，我自出生便天下大定，八方来贺，父皇登基后，后宫更是只我母后一人，我亦非男儿身，无需像兄长一般兢于文治武功，来承担这江山社稷。所以我行事多随心，从不计较后果。”
“加之我幼时体弱，薛杨两家对我的宠爱只多不少，三岁病好后，我便一直在镇国公府长大，外祖疼爱，阿舅比我略长几岁，虽常斥责我，但却比谁都要护我，我身为帝姬，却无需受宫廷规矩约束，活得更是畅意。”
“细细想来，这样的出身，这样的日子应是无人可及。按理说，我若是还有什么不满足，旁人都会觉得我是无病呻吟。”
棠昭嘴角上扬，笑着继续道：“我也确实没什么不满足的，甚至连烦恼都没有，直到去岁，母后问我，南都城内，瞧上了哪家的少年郎，待我及笄后，可将他定下。”
她问：“你想知道，我选了谁吗？”
原来，她已经选过驸马了。
钟离绝心中酸涩，恍若再次感受到万蚁噬心之痛，他想知道小殿下究竟选择了哪位贵公子做驸马，可是知道后又能如何呢？难不成让小殿下放弃，转而选择他这样身无长物的废物不成。
他艰难苦涩地说：“无论殿下所选何人，都是此人大幸。”
棠昭回答得直接：“我选了凌渊。”
原来是凌世子。他在凌府多年，了解不少，凌渊此人，身为侯府嫡子，本可以袭爵，享一世荣华，偏他刻苦不下寒门子弟，才有年仅十六便蟾宫折桂的佳绩，文采斐然，当真是英雄出少年，长相更是清雅俊秀，况且他从无世家公子的陋习，后院干干净净，当真是良配了。
可是凌世子有心疾，武功之上，终究是差了些。
钟离绝张了张嘴，嗫嚅几下，终究还是未能说出口。毕竟他有什么资格去说凌世子的不足之处呢。
他回应道：“殿下选的人，想必是顶好的。”
棠昭温声开口：“建宁十五年，大年初一，是我的及笄礼，若无意外，我是该在那日过后昭告天下，择凌渊为婿，本来一切都顺理成章。毕竟十四年的除夕夜，我还在同凌渊夜话，告知他，我已选定他。”
“可偏偏前一夜，我做了一场梦，那场梦，我认识了他。”
棠昭染着粉色丹蔻的右手食指轻点向宣纸上钟离绝三字，轻声说道：“自此心有归处。”
她径直抬眸看向钟离绝的双眸，朱唇轻启，“若我同你讲那一场荒唐的大梦，你会信吗？”
阳春三月，满天繁星下，钟离绝心中擂鼓轰鸣，对上棠昭那一双水光潋滟的杏眼，他忽然有种似曾相识之感。
他闭了闭眼，他在听，听埋藏在心底那不为人知的情愫疯狂破土而出的声音。
再睁开眼时，他神情认真而庄重道：“殿下请讲，一字一句，我无有不信的。”
棠昭看着他，笑着交给了钟离绝，“这里面记载了所有我与钟离绝相识相知的过程，你所有心中疑惑的事情终将得到解答。”
钟离绝见她语气郑重，捧着话本的手愈发小心翼翼。
他翻开了她的梦，窥见了所有的过往。
比如犯错受罚？
可是她被罚的最厉害的一次，也只不过是罚跪祠堂。
要想被罚去易州闭门思过，得是多大的罪过，她总不能掀翻这天，让父皇退位让贤吧。
外祖说直接乔装改扮去，反正去的也不是易州都城，但她离开两年，总归是要找个合适的理由。
棠昭回去后左思右想，彻夜难眠，最后还是决定既来之则安之，走一步看一步。
翌日等到日上三竿时，棠昭才醒过来，用完膳食后正要出门，却被阿舅拦下。
“说说，昨晚父亲和你聊什么了？”杨璟彦半点没客气，往桌边一坐，拿起备用的碗筷就着所剩不多餐食吃了起来。
“有提长姐吗？”
这件事那么重要，阿舅是最信得过的人，但阿舅却极容易冲动，一旦被阿舅知道，他肯定是不会相信什么寂空大师。
只会骂那人是招摇撞骗的骗子。
“提了，外祖说这件事他心中有数。”棠昭顺势坐在他身边，告知：“母后现在身体康健，精神尚可，母后不会想不开的。”
“至于其他的，不过是外祖问我要不要去军营中再待上几天，上个月匆匆去了一回，军中的叔伯都很想念我。”
杨璟彦一眼就看穿棠昭在撒谎，他放下碗，眼帘一掀，目光对上她，轻飘飘道：“是吗？”
棠昭猛地点头，“是啊。”
二人僵持着，无论杨璟彦用什么样的方式都没能让棠昭开口，他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阿舅，我今日还有事，先行一步啦。”
棠昭甩下一句话，拉着汀云汀竹往外走，吩咐小厮去马厩将马牵出来。
“殿下，咱们去哪？”汀云问道。
“自然是城外云渺寺，有些事我要去当面问问寂空大师。”棠昭抬头望了一眼天，阴雨绵绵的春三月，这几日倒是难得的骄阳。
三人纵马隐没在郊外的云渺寺奔驰而去。
树木森森，蜿蜒盘旋的小道之上，是半藏在山腰处的古朴寺庙，往来香客众多，人头攒动，香火不绝。
棠昭再一次登上青石板的阶梯，艰难向上爬。
汀云小声嘟囔：“云渺寺已经是南都最灵的寺庙了，收的香火钱也是不少，怎么也不把路好好修上一修。”
旁边同样正在向上爬的大娘瞅了她们一眼，好心替寺里的师傅们解释道：“哎呦小姐、姑娘们，不能冤枉主持师傅，那些香火钱他都买了农具赠给我们这些庄户人家了，可没有贪去他们兜里。”
棠昭倒是头一回听说这事。
汀云说：“那也该那些钱将路好生修修，上山下山极为不便。”
提到这个，大娘就来劲了。
她停下脚步，一边提着篮子，另一只手一拍大腿，激动讲到：“这青石板是有来头的，这条路叫求妻路。”
“什么？”棠昭怀疑自己听错，反问：“求妻？”
小道拥挤，并不能长久停留，好在青石板旁的山体不是不能站立，大娘退到山土上，招呼她们，
“来来来，姑娘，咱在这儿说。”
阴雨过后，山间泥泞，黄褐色的土壤仍处于半湿状，踩上去，定会弄污裙摆绣鞋。
大娘顺着汀云的目光看向地上，这才反应过来，“哎呀，瞅我这脑子，哪能让小姐们踩这儿，要不到上面，我再说给你们听。”
棠昭原本只是觉得大娘口中的故事怕都是些虚假事，不足为信，所以才犹豫，听见大娘这样说，她心想，也罢，时辰还早。
便听一听这求妻路。
棠昭踏上这泥泞路，“无妨，大娘您说吧。”
大娘拍着胸脯保证，这路没人比她更清楚。
“这还是得从我太太太太公那一辈说起，前朝都还不是前朝的时候，苛捐杂税重，村里穷，家家户户都吃不起饭，人人都饿得前胸贴后背。”
“忽然有一天村里来了对年轻夫妻，说是身上有些银两，能帮村民买些粮共渡难关，换一个村里闲置的空房住下，村长一口应下。”
“那青年模样俊，学问好，农闲时教孩子们念书、上山打猎，农忙时下地干活。他那娘子也是个心灵手巧的，缝缝补补、家里家外的一把好手。只可惜是个哑巴，不会说话。”
“二人在村里和和美美的过日子，神仙眷侣般。没过多久那小娘子怀孕，青年就差把她当祖宗供起来，半点家务事都不舍得让她做，一早计划着要在进城生孩子，生怕附近的稳婆下手没个轻重。”
“孩子七个多月时，青年带着妻子进城，半路遇上四个武林高手，是来要那小娘子的命。青年死死护着小娘子，被打得半死，那小娘子也被他们杀了。”
“原来那青年被郡主看上了，杀了小娘子好将青年绑回去成亲。”
故事听到这里，汀云掏出帕子擦泪，汀竹情绪倒是没什么波澜，棠昭心中酸酸、闷闷的，莫名想掉泪。
“许是小娘子的死刺激到了青年，青年绝地反击，加上出村不远，村里人也扛着斧头来帮忙，很快就将那四个杀人凶手解决了，但小娘子没能救回来，包括那个孩子。”
“小娘子在家停灵三日，青年将她葬在山上，准备陪她共赴黄泉路，就在此刻，山中佛光大盛，像是有指引般，指引着青年来到了这。”
“那里的住持告诉他，只要心诚，凡事都有可能。青年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般，开始为佛寺修路，整整九百九十九阶。是他一块一块搬上来。”
“只为求他妻子一条命。”
“他魔怔般日复一日，一步一叩首，从山脚叩向寺庙门前，这一叩就是三年。”
大娘指了指近处的青石板，示意她们去看，正中间微微凹了下去。
“那位青年是云渺寺几百年来最虔诚的信徒，所以这条求妻路一代又一代保留下来。”
棠昭问：“他求到了吗？”
他禹禹独行三年，忍着丧妻之痛，抱着必死信念，怀着渺茫的希望，求佛问道。
他最终有求得他心爱的妻子回来吗？
大娘先是一怔，随机反应过来棠昭问得是什么，摇头叹气道：“哎呦，人死不能复生，哪里能求得到哦，那位郎君是个痴人呐。”
是啊，得有多绝望，才会将所有寄托放在神佛上。
棠昭：“大娘，多谢你告知这条路的由来，方才是我们胡言了。”
哪能让小殿下替自己道歉，汀云连连点头，说道：“是奴婢口出妄言，大娘莫怪罪。”
大娘摆摆手，也不在意这回事儿，只是不希望寺庙上的师傅被冤罢了。故事说完，大娘便要上山赶路去敬香。
“小姐，现在出发，还是暂歇会？”汀竹询问道。
“出发吧。”
听完这样一个痴情人的故事，这条仿佛也被铺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
微凹处积留着春三月的雨，人人都小心避过，唯恐沾湿鞋袜。
棠昭垂眸看着脚下，没有刻意去避，脚尖每触碰到微凹处时，数百年前那个青年流淌出的血迹透过迢迢光阴温热了她的绣鞋。
前方是眺望也穷不尽的小道，渐渐消失于深山处。
九百九十九阶青石板，是那青年对他妻子至深至诚的怀念。
棠昭登顶后去供奉释迦牟尼佛的正殿参拜上了一炷香，然后和门外的小僧弥说道：“小师父，我想见见寂空大师。”
小僧弥歪头盯着棠昭娇美的容颜望了许久，沉默着不说话。
汀竹抱拳轻咳一声。
小僧弥回过神来，双手合十，向棠昭欠身道一句佛号，“棠施主见谅，小僧眼拙，方才没能认出您。”
“我从未见过你，你怎知道我姓氏？”棠昭倒是没觉得小僧弥方才的举动有所冒犯，因为他的眼中是疑惑，是震惊。
她能感觉到那一份震惊并不针对于她容貌。
“寂空师祖留了您的画像，说棠施主今日会到访。”小僧弥回答。
“画像？”棠昭问：“我能看看吗？”
小僧弥点点头，小碎步蹬蹬跑到正殿门后墙壁处抽了张画像出来。
棠昭：“......”
汀竹嘴角一抽，不忍直视。
汀云则低声质问：“我家殿，我家小姐好歹也是闺阁女子，她的画像怎能随意放置，若是被人寻摸去看，那可怎么是好？”
小僧弥面上也是一言难尽，干巴巴道：“认不出的，若不是棠施主主动开口，连小僧都难认出本尊。”
“这怎么可能？”汀云从小僧弥手中拿过来，展开画卷给小殿下看。
不能说是一模一样，只能说是毫无关系。
棠昭本人见了这鬼画符般的画像都扶额无奈，这谁能认得出？
蘸了墨的画笔勾勒出个占满整张画卷的大脸，执笔之人似乎是用不惯毛笔般，将画中人眉毛画得极为粗壮。
眼睛也是囫囵画了个圆，中间点上墨点，权作是双眸；鼻子则是一条竖线下来转弯画了个半弧状；至于嘴巴那简直是敷衍中的敷衍，一道上扬的线条便是了。
若不是画中人头上顶着个极不像样的发髻，恐怕连是男是女都难分辨。
真不怪小僧认不出。
棠昭很快接受这个事实，将画卷递还给小僧弥，违心夸道：
“大师这画工真可谓是鬼斧神工。”
小僧弥行了一礼，道：“棠施主，寂空大师知你今日来，虽无缘与你相见，但留有一言赠你。”
棠昭：“愿闻其详。”
“虚妄与否，皆在施主一念之间。”
棠昭一怔，她也曾数次怀疑过梦中真假，贪恋梦中所遇见的少年，她一直在犹豫是否要将此事告知钟离绝。
没想到却被寂空一眼看穿，当初他说有缘人在南都，不必往他处寻，她便在南都静静等待，终于等到了钟离绝现身。
现如今，她下定决心将梦中事写成话本，交予他看。
回到镇国公府，棠昭便一头钻进书房，写了下梦中种种。
历经半月，梦中事终于停笔完成，棠昭沉思良久后，在封面写下《南都行》三字。
待钟离绝从国子监归家，晚膳后，棠昭便派人将他请来书房。
这一夜很长，长到二人书房烛火彻夜未熄灭。
“殿下今日似有不同，是有何事？”钟离绝问。
棠昭面对他疑惑的眼神，伸手提笔，抽出课业折下的一张净白宣纸，执笔蘸墨。
执笔写下：钟离绝
苍劲的一手瘦金体，力透纸背，钟离绝三字赫然跃于纸上，这幅字全然不似闺阁女儿写出的。
棠昭放下笔，回想前尘往事，同他说：“你应当知晓，我自出生便天下大定，八方来贺，父皇登基后，后宫更是只我母后一人，我亦非男儿身，无需像兄长一般兢于文治武功，来承担这江山社稷。所以我行事多随心，从不计较后果。”
“加之我幼时体弱，薛杨两家对我的宠爱只多不少，三岁病好后，我便一直在镇国公府长大，外祖疼爱，阿舅比我略长几岁，虽常斥责我，但却比谁都要护我，我身为帝姬，却无需受宫廷规矩约束，活得更是畅意。”
“细细想来，这样的出身，这样的日子应是无人可及。按理说，我若是还有什么不满足，旁人都会觉得我是无病呻吟。”
棠昭嘴角上扬，笑着继续道：“我也确实没什么不满足的，甚至连烦恼都没有，直到去岁，母后问我，南都城内，瞧上了哪家的少年郎，待我及笄后，可将他定下。”
她问：“你想知道，我选了谁吗？”
原来，她已经选过驸马了。
钟离绝心中酸涩，恍若再次感受到万蚁噬心之痛，他想知道小殿下究竟选择了哪位贵公子做驸马，可是知道后又能如何呢？难不成让小殿下放弃，转而选择他这样身无长物的废物不成。
他艰难苦涩地说：“无论殿下所选何人，都是此人大幸。”
棠昭回答得直接：“我选了凌渊。”
原来是凌世子。他在凌府多年，了解不少，凌渊此人，身为侯府嫡子，本可以袭爵，享一世荣华，偏他刻苦不下寒门子弟，才有年仅十六便蟾宫折桂的佳绩，文采斐然，当真是英雄出少年，长相更是清雅俊秀，况且他从无世家公子的陋习，后院干干净净，当真是良配了。
可是凌世子有心疾，武功之上，终究是差了些。
钟离绝张了张嘴，嗫嚅几下，终究还是未能说出口。毕竟他有什么资格去说凌世子的不足之处呢。
他回应道：“殿下选的人，想必是顶好的。”
棠昭温声开口：“建宁十五年，大年初一，是我的及笄礼，若无意外，我是该在那日过后昭告天下，择凌渊为婿，本来一切都顺理成章。毕竟十四年的除夕夜，我还在同凌渊夜话，告知他，我已选定他。”
“可偏偏前一夜，我做了一场梦，那场梦，我认识了他。”
棠昭染着粉色丹蔻的右手食指轻点向宣纸上钟离绝三字，轻声说道：“自此心有归处。”
她径直抬眸看向钟离绝的双眸，朱唇轻启，“若我同你讲那一场荒唐的大梦，你会信吗？”
阳春三月，满天繁星下，钟离绝心中擂鼓轰鸣，对上棠昭那一双水光潋滟的杏眼，他忽然有种似曾相识之感。
他闭了闭眼，他在听，听埋藏在心底那不为人知的情愫疯狂破土而出的声音。
再睁开眼时，他神情认真而庄重道：“殿下请讲，一字一句，我无有不信的。”
棠昭看着他，笑着交给了钟离绝，“这里面记载了所有我与钟离绝相识相知的过程，你所有心中疑惑的事情终将得到解答。”
钟离绝见她语气郑重，捧着话本的手愈发小心翼翼。
他翻开了她的梦，窥见了所有的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