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昭未料想到他会话锋急转,更是未料想到他竟然问自己尊亲何人。

    她双眉蹙起,语气严肃:“你不识我?”

    钟离绝摇头,“不识。”

    此话一出,棠昭亦不曾回答眼前人的问题,怔愣在原地,回想他所言所行,出言道:“你的意思是我自己上了你家马车,而非你们劫掠我?”

    钟离绝点头。

    棠昭后退两步,半点不信他,下意识抬手去碰触腰间武器,寻求安全。

    却发现缠斗中掉落的武器静静躺在脚边不远处。

    她想着弯腰将散落在地的剑与鞭捡起,这少年郎却先一步替她拾起。

    他身上散着淡淡海棠花香,一缕一缕直往棠昭心间钻。

    她不由得再次后退几步,提剑抵上钟离绝胸口,喝退他:“休得放肆。”

    牧安再也受不住,他家少主连狗皇帝见着都是要客客气气奉为上宾的存在,山野中莫名冒出来的姑娘,对着少主大放厥词。

    还休得放肆,到底是谁放肆!

    牧安难得对姑娘家寒了声:“你这姑娘放尊重些,你可知我家少主是何人物?岂容你这般大呼小叫。放肆得是你。”

    钟离绝欲开口,却被棠昭抢先一步:“是么?”

    她放下剑,抬眸直直看向钟离绝,心里笑他们狂妄,整个黎朝有哪些权贵子弟,有谁能比她更清楚。

    钟离绝此名,棠昭闻所未闻。

    于是,她嘴角扬起,自信满满地看向钟离绝的眼睛,微微偏头问:“哦?钟离绝,那你是何方人物?说出来,让我听听。”

    眼中的少年回视她,并未开口。

    他握着玉笛的右手食指指尖在笛身轻敲,他思虑良久,对上棠昭这双水光潋滟的双眸,棠昭和众人都以为他不会开口。

    前者是觉得此人伪造身份,说不出来。

    后者则是认为他们的兵甲、马车的徽记、少主衣衫上云纹中暗绣的徽记,还需要明言吗?

    明摆着的,这是云州钟离家族的公子呀,也不知这姑娘是真没见识还是想同少主多说几句话。

    他们家的少主,身份是何等尊贵,难道真会和你亲自介绍自己,开玩笑呢。

    钟离绝见棠昭一脸明媚自信的样子,不由轻笑一声而后将手中玉笛别回身后,神情认真微微点头示意。

    他说:“云州钟离绝,见过姑娘。”

    话音落地,幽谷深深,万籁俱静,

    只是刹那,这一年的初雪簌簌落下,时光错乱,开始命运的流转,手掌生杀大权的世家少主站在海棠花树下,向初见面的姑娘自报家门。

    他复问:“敢问姑娘出自何府?”

    在场众人倒吸一口凉气,纷纷假装抬头看天,一副活见鬼的模样,在这尘世中,若是有人对他们说少主会向一位姑娘自报家门,他们只会觉得此人癔症不轻,需得及时医治。

    毕竟说出去,谁信呢?

    牧安更是惊到瞬间捂住嘴,少主当真是鬼迷心窍了。

    完了,完了,回去他可怎么交代呀!

    棠昭双眉蹙起,云州?黎朝共有八州,唯独没有云州。

    她是真的被眼前这个少年弄糊涂了,连三岁稚子都知晓的事情,他们难道不清楚吗?

    她眉目扫视一圈,再次抬手举剑,剑尖直逼钟离绝咽喉处,冷哼一声,道:“我黎朝版图何来云州?”

    “这位公子,你说谎前需得弄明白黎朝究竟有哪些州,你这骗人的伎俩实在拙劣。”

    这回换做是钟离绝无奈叹气:“姑娘,南州以东便是云州。”

    “南州以东是雍州。”

    “是云州。”

    “是雍州。”

    二人僵持良久,白雪无声落在他们肩头,泅出冰寒。

    钟离绝闭了闭眼,平复心情。

    他究竟为什么会在除夕这日来南都,又为何同这位姑娘争论这种毫无意义的既定事实。

    今日清晨收到南都来信,暗卫传信与他说在南都城内找到过寂空大师的踪迹,大师让他即刻动身前往南都相聚,为他解谜。

    家父家母劝说留家过完生辰再出发,他等不及,他只想早一刻,再早一刻知道究竟这么多年,他都无法沉沉入睡的缘由。

    他思绪翻转很多,倏然睁开眼,对棠昭说:“姑娘,孤此番来南都确有要事,至于南州以东究竟是哪一州,姑娘大可路边随便问个人,都能得到答案。”

    “而孤亦非盗匪,云州钟离世家传承已有五百余年,在这儿,没有人敢冒充孤的身份。”

    钟离绝对她确实有熟悉之感,否则他才不会浪费口舌,目光停留在她腰间上,道:

    “且姑娘腰戴皇明珏,想必极得太子看重,否则又怎会将视如性命的皇明珏交于姑娘,难道薛稷定没有同姑娘讲过这些吗?那姑娘又为何会出现在钟离府上的车马中?”

    他目光澄澈,一番话说得棠昭怔住,看这模样,当真不是他绑架的自己,难道这都是误会?

    她垂眸细想,也是,都城之中,守卫何等森严,更不论有汀竹与杨川两大高手日日夜夜护在她身旁,这世间有谁能悄无声息地从他们手中将自己带出呢?

    况且皇兄与她各有一枚皇明珏,听钟离绝的话中之意,竟是将自己这枚认作皇兄的。

    钟离绝说,皇兄将皇明珏视如性命,这怎么可能,黎朝他日终归是交到皇兄手中,所以皇兄也从不在意皇明珏的存在,都甚少佩戴。

    而且,此人居然敢直呼皇兄姓名,这简直匪夷所思。

    这里处处不寻常,她面前的少年贵气非凡,兵甲训练有素,马车装饰亦是大手笔,见微知著,他的身份即便不似他口中所言,是什么第一世家少主,想必也不会差到哪去。

    而她,在过往人生中,细细搜寻,却没能想起关于钟离家族的只字片语。

    凡此种种,皆有可疑,她缓缓将手中剑放下。

    思绪翻涌间,棠昭心中已有决断,犹豫过后,她对上钟离绝的双眸,未答他问,反而清凌凌的声音朝他说:

    “你既是钟离少主,想必皇室乃至世家中人都了解得很,我可否向你打听一人。”

    她因心绪不宁,左手早已握拳垂于身侧,而握剑的右手用力到关节泛白,不愿让人瞧见,下意识背过手去。

    这一动作没能逃过钟离绝的眼睛,他饶有兴趣地看了一眼,便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

    “姑娘想问谁?”

    “出生皇族的小姐,唤作薛昭。国姓薛,昭取自日月昭昭。钟离公子认识此人吗?”

    钟离绝蹙眉,薛昭?皇室之中那么多庶公主,他哪里记得名字,他看向牧安。

    牧安立刻心领神会,早在薛昭名字出现时,他就在脑海中将有点名望的人家,上至六十岁的老太太到刚出生取过名的襁褓婴儿全都想了个遍,可确确实实南都没这号人。

    “禀少主,皇室没有叫薛昭的公主,黎朝世家、朝中各位大人家中更是查无此人。”

    其实在牧安回答前,棠昭看见钟离绝那蹙起的眉头时,便知晓,他们不识得自己。要么,他们是真,自己是处于虚妄世界;要么他们是假,什么都没打听清楚便出来行事。

    从她昏厥到现在,处处都透着非比寻常的气息。

    不由地心中生寒。

    一家之言,难免偏颇,是真是假。

    她还需亲去南都将事情弄个清楚明白。

    若真如他所言,第一世家的少主,身份倒是尊贵,自己没什么来历,要进皇宫还得借助于他,可他现在似乎已经认定自己是皇兄的人,还会愿意带自己吗?

    “钟离绝,你此行是去南都城吗?我能否同行?”

    同行?

    钟离绝没有立刻回答,顿了一瞬,终究还是心软,脚尖轻点,翻身上马,对她说:

    “此去南都,孤有要事,无论姑娘是否是薛稷定所派,萍水相逢即是有缘,车马便赠予姑娘,雪天难行,望姑娘珍重。”

    策马扬鞭前,他再次看向棠昭,他总觉得这姑娘有莫名熟悉的感觉。

    这姑娘没有那么简单,不仅说出的话都极为奇怪,连出现方式都是如此诡异。

    静默一瞬后,他想了想,开口道:“他日姑娘在薛稷定身边待得不如意,可寻南都满香阁掌柜。”

    牧安心想,我的天呐,少主待这姑娘当真有些不同,可他陪少主一同长大,从不知晓有这样一号人物呀,回头还得细细调查一番,这事儿属实怪异。

    正想着呢,被离得最近的晓离军拉上马,扬长而去。

    众人瞬间消失在茫茫雪色中,这一切发生得太快,等棠昭回神,身边只有那精致的马车在昭示方才那些不是她的错觉,是真实发生的。

    孰真孰假,南都一行,便见分晓。

    棠昭卸下套绳子,将马车丢在一旁,策马向钟离绝方向追去,风雪仰面而来,凌冽地寒风在耳旁呼啸而过,她从未遇见过这样的怪事,这怕不是在梦中吧,可哪有梦境如此真切的呢?

    或许她?她死了?

    这儿难不成是虚妄世界?

    这念头一出,棠昭赶忙摇了摇头,否定自己的想法,对自己有些好笑,难不成全然信了那钟离绝的话?

    世间哪有那么多荒诞事,她勉强说服自己,安定好心境后,默念道:“我是帝姬,我是帝姬,我是帝姬,南都人尽皆知。”

    也不知过了多久,棠昭冻得全身冰冷,手脚都快失去知觉时,终于抵达南都城门。

    守门兵卒看见棠昭腰间玉珏时,震惊过后,跪下行礼。

    棠昭悬着的心猛地一松,她就说嘛,一回南都便知龙与凤,天下谁人不知她棠昭帝姬的名号!

    城外遇到的那伙人,分明就是武器精良的山间盗匪,不仅冒充皇室,还夸海口是第一世家少主,简直胡说八道,第一少主分明是她阿舅。

    她定要让父皇下旨,将他们绳之以法。

    她心情雀跃,语气透露出轻快,让跪地的守卫免礼。

    “起身吧。”

    正准备欲骑马前行,却忽然被拦下。

    “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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