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离依然记得寂空交于他的那封信,甚至符纸燃烧过后的余温依然残留在他指尖。

    他紧接着道:“若是棠姑娘不愿意告知,也无妨的。”

    棠昭想着得人恩果千年记,他昨日刚救她躲过一劫,她自当如实相告。

    她介绍道:“我是黎朝帝姬。”

    “我叫薛昭,正是之前在城外同你打听的这个名字。”她尴尬地笑了一下,“那时还不知这儿与我的现实全然不同,我当你是在诓骗我,这才有此一问。”

    “薛昭?”钟离绝问:“姑娘不是姓棠?”

    棠昭解释道:“棠昭是我封号,世人也多这样称呼我。你也可以叫我棠昭,我比较习惯这个名字。”

    钟离绝认真地想了想,棠昭二字才是更称其人,这个封号过于怪异,古往今来,皇室公主的封号大多都是安宁、柔嘉一类褒义词。

    将原姓改一字作封号者,旷古未有。

    棠昭刚醒来站不得太久,索性坐了下来,招手示意钟离绝过来一同坐下。

    钟离绝这才反应过来,她才醒,身体尚虚,应当好生修养,陪她一道坐下,亲自动手斟了盏茶水递给她。

    棠昭道了句谢,接过一饮而尽。

    她看出他的疑惑,缓缓开口:“我三岁险些夭折,是寂空大师说我命格太轻,当时封号当废另取,这才取了棠昭二字。”

    “也因命格,我住不得皇城,受不住这天潢贵胄,所以我自幼在外祖家中长大。”

    “并没有承教于内廷,从未受过宫中规矩束缚。外祖是武将,几乎是长年易州南州两地奔波,自幼是外祖母将我与阿舅一同带大。”

    “直到我八岁时,外祖母与世长辞,镇国公府内我与阿舅最大,没人能管束得住,所以我与一般的姑娘不太一样。”

    “我虽没在宫中成长,父皇母后待我的爱却是只增不减,且我父皇独爱母后一人,后宫空置唯我母后一人,历代皇城中那些勾心斗角之事,在我家从不存在。”

    棠昭说到这儿,忽然很想念父皇母后,想念外祖阿舅,想念现实生活中所有的亲人好友。

    原本第二日便是她的生辰,她会和阿舅、义兄围炉同吃炙鹿肉,去东宫给皇兄也送上一份,收上一圈额外的贺礼。

    出宫冰嬉再堆上两个娇憨可爱的雪人,晚间去刘老板家中取来定制好的花灯,放入永川中,许下生辰愿望。

    算来在此处,正是年初一,这个生辰,她只能一个人过。

    她如今深陷梦境,她连归期都未可知,他们必定担忧至极。

    她没继续说下去,钟离绝在瞬间察觉到她情绪的低落,意识到她应当是想家。

    正想安慰几句,棠昭又重新开口。

    “至于那枚皇明珏,我与皇兄各有一枚,只是所刻的字不同罢了。我的皇兄也叫薛稷定,年纪不大,却极重规矩礼教,活像个老学究。”

    当这句话传入钟离绝耳中,他不自觉攥紧衣袍,心头震动,总感觉接下来他会听见超出认知的事情。

    “我问过狱卒此处是何年月,他昨日回答我,是建宁十五年除夕夜。”

    她对上钟离绝双眸,缓缓道:“我父皇便是建宁帝。”

    “子书琅哲乃是我义兄,昨日我见到他,欣喜不已,谁知他全然不识我。”

    铜炉还不曾添入新炭,旧炭耗尽温度渐渐失了作用,室外的冷气钻过窗柩缝隙处渗了进来。

    屋外雪还在纷纷飘落着,似乎是要将万物都埋藏进积雪中,留下纯白一片。

    棠昭归纳道: “你这个世界与我的现实分毫不差,唯独此处无我。”

    唯独此处无我?

    钟离绝沉默很久,强迫自己去接受这样一个荒谬的设定。

    “所以,在你的世界中,并没有云州,没有钟离家族,是吗?”

    他婉转相问,在她的世界中,是否有自己的存在过的痕迹。

    “我的世界中,没有云州,世家之中未曾听说过钟离氏。”

    她说:“我也从未见过你。”

    钟离绝了然,他一时哑言,他无法去想象这世间会存在两个几乎分毫不差的世界,唯一的区别竟然是,

    一个无她,一个无他。

    他前半生夜夜相见的姑娘终于冲破梦境来到他身边,却带来这样一个听起来匪夷所思的消息。

    她甚至会用“家”这一个充满温情的词去形容皇城。

    足可见她过得有多幸福。

    她甚至随时都有可能再度离开,此处与她而言,同样不过是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这些年来他奔波各州,遍寻名医乃至巫师,只为得知如何能解梦境之扰,如今她踏梦而出,依然不会留下。

    钟离绝抬眸看她。

    病容难掩她容貌明丽,梳着最简单的少女发式,一双杏眼灵动不已,梦中虚影化作真身。

    他险些都想落荒而逃。

    咕噜、咕噜。

    突兀的声响在寂静的环境中显得格外明显,只见棠姑娘捂着肚子,浅浅笑着,颇为难道:“钟离绝,我饿了。”

    钟离绝忽然笑了,这样一句再简单不过的对话将他从胡思乱想中瞬间拉回,他问:“那你想吃些什么?”

    棠昭双眸亮闪闪,道:“面。”

    “面?”

    棠昭疯狂点头,伸着一个手指说:“一碗面即可。”

    生辰当然要吃面,她与钟离绝并不熟识,也不会贸然去提要一碗长寿面,随便是什么面都可以,权当作是长寿面。

    出门在外,总要一切从简。

    钟离绝应下,她舌尖有伤,应当是粥更适合进食,但既然她想吃,面条软烂些也无妨。

    原本病后也不宜沾染过重荤腥,一碗素面倒是尚可,立刻吩咐小厨房去做。

    须臾过后,厨房送来两碗最寻常不过的阳春面。

    迎着面条散发出的腾腾热气与香味,棠昭闭了闭眼,极快地许下这一次的生辰愿望【尽快归家!】。

    快到连钟离绝都以为她离得太近,热气熏到她眼眸,这才闭了两瞬。

    皇室帝姬与世家少主共同进餐,吃得并非珍馐盛宴,而是至简的一碗阳春面。

    铜炉中被重新添了银碳,暖意缓缓渗透出来。

    守在廊下门外的牧安抬头望天,救命啊,他回去是真没办法和家主夫人交代了。

    短短两日,少主来了一趟南都,发生这么多事,还都如此匪夷所思。

    恐怕不久之后便要有少夫人了。

    之后一连数日,棠昭都乖乖待在南都别院中养伤,钟离绝怕她待得烦闷,亲自陪她上街去书肆选了话本。

    见棠昭并未有离开南都的想法,钟离绝便给家中去信,告知父母会在南都停留些时日。

    二人在别院中倒是惬意,远在云州的钟离绝父母整日着急上火。

    云州钟离府上。

    “我说让他留在家过完生辰再出发,他偏要去南都,我拦也拦不住,让你帮忙拦着,你倒纵着他去。”徐氏嗔怪夫君,越想越气,拧了他胳膊。

    “现在倒好,久不归家,还认了个来路不明的义妹。”

    “我的好夫人,阿绝都十六了。黎朝多少名门贵女,他一个也看不上,为父急呀。云渺寺寂空大师又曾批过命格,那......”钟离瑜搂住徐氏好生哄着,却被打断。

    徐氏瞪他一眼,手拍案桌,“你莫要同我提那骗子,我听不得。”

    自从寂空大师那句“富贵无极又一生卑贱”出来后,钟离夫人便弃了信仰数十年的佛教。

    为人父母者,听不得旁人说一句孩子不好。

    钟离夫人越想越担忧,“小绝半旬不着家,难道便是那传闻中的棠姑娘勾着他在南都耍乐不成?”

    钟离瑜替徐氏揉着拍过桌子的手,安抚着:“我儿做事岂会如此没有分寸,你耐心等着就是,若他当真钟意那姑娘,抬进府中做个妾室也无不可。”

    “我这不也是担心嘛。”钟离夫人嘟囔着。“要不我亲去南都见见那姑娘,她好歹现在名义上也是钟离府上的小姐,我得见见才能安心呐。”

    钟离瑜摇头,面容逐渐严肃,声音略沉两分,“夫人,万不可如此行事。”

    钟离夫人只好瘪了瘪嘴应下,只好等着钟离绝将那女子带回来再见。

    身处南都的棠昭自然不知有人正期待见她真容,她正和牧安一问一答了解着彼此的世界。

    她阵阵惊呼:“当真?腿上绑着石块奔跑一个时辰?”

    牧安一脸骄傲,“那还有假!凡是参我少主帐下将士无一不是这样过来的。”

    棠昭看牧安细胳膊细腿,面色总是苍白,不像个兵卒倒像是个唇红齿白的小姑娘,她好奇地问:

    “那你也是吗?”

    “我?我当然不用,我是专门伺候少爷起居的。”牧安绕绕头,憨憨一笑。

    “那若是遇到危险时可怎么办?”

    牧安一脸理当如此的表情,正经回答道:“少主会护着我的。”

    噗嗤。

    棠昭捧腹大笑,哈哈哈哈,牧安说话实在是太过有趣,头一回听说主子保护下属,还说得如此一本正经。

    实在是太可爱了。

    牧安有些莫名,棠小姐这也太爱笑,他抿了抿唇,等着她笑完。

    终于等到棠昭平静下来,牧安赶紧开口:“到我了!”

    棠昭点点头,示意他问。

    这个府上,迄今只有钟离绝与牧安得知她真实来历,原本钟离绝并不打算将此事告知牧安。

    但从棠昭出现,到那封信,都存在牧安的身影。

    简单将棠昭身份化作从异世来的帝姬,告知牧安,并将他守护在棠昭身边。

    二人都是孩子心性,纯真至极,相处极为融洽。

    牧安兴冲冲地问:“那殿下三岁之前的封号是什么?”

    实在太过久远,棠昭闭上眼细想良久,才从记忆深处找到。

    她说:“安南。”

    话音刚落,牧安蹭地站了起来,动作剧烈,碰倒琉璃盏,顷刻间,地面之上落满碎片。

    棠昭也被眼前的变故惊了一下,她双目圆瞠,忙问:“怎么了?”

    牧安咽了咽唾沫,一字一句道:“安然无恙、南山之寿,是为安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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