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2年8月15日,在小汉格顿猎狗酒馆老板的账簿上登记着的是一个闷热的大晴天。热到跟在莫芬-冈特身边的那只瘦骨嶙峋的丑狗都吐出舌头不住喘气。他依然能这么清楚地记得这些细节,因为该死的莫芬-冈特在这一天顺走了他放在柜台后的两瓶朗姆酒,不知道用了什么龌龊肮脏的技俩。他狠狠地补上这一句,笔尖用力到把纸张戳破。

    “不要去搭理这种混蛋,”他的妻子在他耳边劝道,“冈特家很有些古怪。”

    酒馆老板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后反应了过来,“一点没错,脑子正常的人根本不会住到那片破林子里。”

    “老冈特还在的时候就是人见人嫌的孤拐脾气,他失踪了的那个女儿据说脑子也不太灵光,儿子又是个暴力分子,”她压低声音补充了一句,“他们说他总是能让他看不顺眼的人倒霉,也不知道怎么办到的……”

    酒馆老板的眼睛里闪烁着嫌恶的光,“是他们的血,”他说,语气里有克制不住的兴奋,“他们的血有问题……那些故事里说的被诅咒的血脉,我看就是这么回事。”

    “这样的坏种就应该关到牢里,关到他死,”他的妻子越说越生气,“没有道理总是要其他人躲瘟神一样地避着他。”

    “谁知道呢,他那么爱折腾,也许哪一天他就死了呢……”酒馆老板回想起莫芬-冈特当着他面嚷嚷他们是“下等人”、“给他擦鞋都不配”的画面,眯起眼睛吐出这么一句。

    “那可是好事。”她的妻子露出了点松快的神色,拿了抹布去收拾客人刚离开的那张桌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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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坏种莫芬-冈特此时正仰面躺在地上,像一袋了无生气的水泥,撞在地上的声音又闷又重。

    他终日喝得酩酊大醉人事不知,倒在地上也和死了差不多。

    只是一个昏迷咒而已。

    里德尔攥着手里的魔杖,手指用力到发白。这是他见到的第一个冈特家族的人。他无数次在脑海里勾勒轮廓、用美妙幻象赋予血肉的冈特家族,揭开面纱后给他的第一感觉是难堪。

    他身上散发出的酸臭的酒味,混合在房子内部潮闷腥腐的空气中,形成一张铺天盖地的网向他罩来。他认得这个味道,是他浑浑噩噩羁绊在麻瓜世界里那些年无数次嫌恶过的味道,它代表卑贱与肮脏。即使是血统低下酗酒如命的麻瓜卡特,看起来似乎也比他这位舅舅体面的多。

    不。他试图闭上眼睛平复心情,但是翕动的眼皮暴露了他的情绪,他的胸口剧烈起伏着。有一半同样肮脏低贱的血流淌在他的身体里,一个羞耻的烙印。

    莫芬-冈特的声音像施了回声咒一样盘旋在他耳边,他几乎痛苦地咬紧牙齿。

    他说,她和那个恶心的麻瓜睡了,所以才有了你;我一眼就认出你,你和他长得简直一模一样。

    就是这样难堪的真相。

    他甚至为这个根本不配与他对话的浑人准备了一套斯文优雅的说辞,他甚至提前调整了心态应对冈特家族没有立刻接受他的潜在可能;他所有为千回百转的设想而做的努力,就是为了指引他来到这一所破破烂烂的房子里,由一个毫无体面可言的疯汉醉鬼亲口告诉他,他的父亲是一个麻瓜,他的母亲为了与他私奔和这个本就滑稽的家庭决裂。

    他的心脏收缩到令他都陌生的渺小状态。有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失去了一股力量,一股让他在霍格沃茨密室里召唤出巨蛇、对它发号施令泰然自若的力量。他身体里正燃烧起一团热烈的火。他所有的情绪都汇集在一起成为助长它气焰的燃料,烧得他颧骨通红,眼睛亮起幽光。

    那只瘦得没剩多少肉的猎犬害怕地蜷缩在莫芬-冈特的身体旁。它伏在地上,伸出长长的湿润的鼻子在他衣角上嗅来嗅去,确认他仅仅只是昏睡过去,而不是失去所有的生命迹象。

    里德尔走过去踢了它一脚,狗呜咽着跑开了。

    汤姆-里德尔,这个名字自他的舌尖上灼烧开来。不能就这样结束,他想。像一个寻找病根多年无果的病人,带着一股咬牙切齿的狠意。

    他从费尔南达给他装礼物用的伸缩口袋里掏出自己的大衣套在身上,然后拿出一个装着棕色液体的瓶子,拔开塞子,灌进嘴里。像一个要掩去所有痕迹的间谍,他脑子里的声音说。

    他捡起莫芬-冈特掉在地上的魔杖。比他自己的短得多。他戴上一顶灰扑扑软塌塌的帽子,帽子下露出一双饱经风霜的皱纹簇拥的棕色眼睛,混浊不见精光。

    凡有始者皆有终。他要去见这具身体的卑微父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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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仆放下手里的托盘,用墙角挂着的毛巾擦干净手指,在妇人絮絮叨叨的说话声中将房门打开了一条缝。

    “你是谁?”她露出半张脸,警惕地打量着门口站着的中年男子,眉头紧皱。

    “邮差,女士。”他说。

    “把信给我,你可以走了。”她望着他身上背着的灰色挎包,口袋里鼓鼓囊囊塞了很多信的样子。

    “是口信,您是最后一家。”他的脸上露出了点焦急的神色,语气却很淡漠。“丧报,我得亲口告诉屋主。”

    女仆狐疑地转了转眼珠。这样的战乱年代,即使是乡下地方,也确实听说过谁家里曾经有报信的上门,有人失踪,有人死亡,每天都有这样的事情。不是好事,自然也不是小事。

    她权衡了下,把门上的锁链放下来,敞开门让他进去。“小心点说话。”她转过身引路,忍不住又补了一句,她总觉得这个人的眼神有点奇怪。

    里德尔心情复杂地走进这座漂亮的房子里。花纹繁复的地毯一直铺到走廊尽头;每一间敞开的房间里都有明亮的枝形吊灯;墙壁上挂着式样不一的藏品。

    他的手摸到衣服口袋里的魔杖。只要他们痛哭流涕,忏悔求饶,他也许可以不用那么做,他想。他像发烧一样反反复复寒热交替,思绪如指针摇摆。一时觉得他们罪无可恕不配苟延残喘,一时又觉得可以听听他们的说辞再决定是否给予宽恕的恩赏。

    女仆把他引进房子后面的花园。有三个人坐在花树下喝茶,衣着考究精致。一个中年男人正对着两个年迈的老人高谈阔论,走近了能听出来他在吹嘘自己赛马比赛押到的都是好马。

    里德尔一进花园就看到了此行的目标在哪里。黑色的富有光泽的卷发,黑曜石一样的眼睛,脸上已经有明显的时间的纹路,但仍然英俊异常。莫芬-冈特没有骗他,他不无讽刺地想,他还真的在他脸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女仆的脸有点红,小跑着凑到那对老夫妻身边说了些话。老妇喝茶的手翘着小指,目光挑剔地审视着眼前胡子拉碴的邮差,表情嫌弃。头发花白的老头很不耐烦地问他,“什么事?谁死了?”

    里德尔没有看他们。他把目光转向另一个汤姆-里德尔,他正在对着女仆眨眼睛,嘴角勾出轻佻的笑,完全不觉得捎过来的消息会和他有什么关系。

    他对着他说,“里德尔先生,您的儿子在北非阿拉曼区前线牺牲了,请节哀顺变。”

    他这具身体的父亲张大了嘴巴。在呆滞了几秒后,愤怒席卷上他的表情。“你在胡说什么东西?我哪里来的儿子?”

    老头也吹着胡子斥责他,“你要找的不是这里的里德尔先生,快点离开我们的房子去别的地方找。”

    老妇劈头盖脸地骂起一旁的女仆来,“吉娜!你再把这些不三不四的人领进来触我霉头我就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女仆吉娜低着头涨红了脸,咬牙切齿地过来扯他的衣袖,让他赶紧跟着她走。然而他像扎了根一样纹丝不动,眼睛紧紧地盯着她的一位男主人。

    “你聋了吗?我连婚都没有结,你要送我一个儿子?”老汤姆-里德尔拔高了声音,“你脑子有病的话就当我儿子已经死在战场了吧,快点走。”

    他不解地盯着眼前着了魔一样定在原地的邮差,然后惊奇地发现他杂草一样的头发正在变成富有光泽的黑色,个子迅速拔高,皮肤上的皱纹褪去,棕色眼珠变成黑色。

    “你!”他惊叫出声,表情狰狞起来,“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我早就知道!”他瞪着这张酷似他年轻时样貌的脸,恶狠狠的目光里流露出一丝恐惧。

    “爸爸妈妈,那个会邪术的女人!”他已经四十好几了,但这一刻他神奇地又变回了一个孩子。他叫得几乎破音,在风里听起来有点颤抖。

    老夫妻看到里德尔药剂失效后的样子,立刻反应过来。老妇走到自己的儿子身边,紧抓着他的手,她比他矮了不止一个头,但依然做出雌鸟护雏的动作。老头拄着手杖护到他们前面,挥舞手里的东西做出要打人的动作。

    “你想要什么?我们什么都不会给你,你最好断了这个念头!”他用最严厉的语气对里德尔吼道。

    “她害得我的未婚妻离开了我,是她毁了我!”老汤姆-里德尔声嘶力竭,“我没有找她算账已经仁至义尽!”

    “你知道她怀孕了吗?”里德尔问。他感觉自己的神识正在剥离这具身体,他仿佛听到自己的声音自某个遥远的地方而来。他张张嘴,又干又涩。

    他一点也不同情梅洛普-冈特这个懦弱的女人。

    他无比痛恨她的母亲身份。他的生命竟然来自这样一个无能的自甘轻贱的个体。

    “我知道又怎么样!”老汤姆-里德尔叫道,脸上的表情掺杂了恐惧与厌恶,“是她用邪恶的法术迷惑了我,要不然我这样的人,怎么会看上她那样一个……”他整张脸都皱起来,好像看到了什么极其恶心的东西,“她的目的就是利用我,利用我生下你这样肮脏的不应该存在的——”

    阿瓦达索命。

    好像有人打开了他身体里的某个开关,也许很久以前这串咒语就埋在他体内,现在被掏出来,不用经过他的大脑,也不用经过他身体里拥有思考的任何一部分。

    绿光已经汇集在魔杖顶尖,闹钟的叮铃声就在这个时候响起,在凝滞的空气中划出一道刺痕。里德尔以最快的速度反应过来,飞速偏转魔杖———绿光发出来,打在乳白色的茶桌上。

    他的心脏砰砰狂跳。

    他意识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他把费尔南达送的手表也扔进了伸缩口袋里,他终于想起来她说过为他设了验收功能的闹钟,现在它正在叮铃作响。但问题不在这一块手表。他想到了她手里的孪生手表,想到她手表上属于他的那根指针。

    她有他的定位。他脑子里如有车轮轰隆碾过。不管是巫师界还是麻瓜界,命案都会惊动最多的人参与,他不能赌自己的行踪是否会暴露给任何人。他特地带了复方汤剂。他不可以。

    茶桌被击中后炸得四分五裂。老头被冲击力弹出去,重重地砸在花树上晕了过去。老妇尖叫着扑到他身边查看他的伤势。里德尔对着她扔了一个昏迷咒。女仆踉跄着往门廊处逃跑,嘴里发出破碎的呼救声,他挥了挥手,她当即倒下。莫芬-冈特的魔杖用起来远不如他自己的顺手,但他一向是运用能力卓越的魔咒高手。

    老汤姆-里德尔被一块碎裂的桌台砸中了腿,正在地上哀嚎。他向他走去。老汤姆抱着受伤的腿,艰难地往后面挪动身体,试图远离他。

    “你和她一样,”他嘴里惊魂未定地念着,“你也会那些把戏———你不要再过来了!”痛到极点他反而生出一股狠劲,咬牙冲着他喊,“我是你的父亲!”

    “钻心剜骨。”里德尔说。仿佛有一条冰凉的蛇爬过他的身体,他的身体麻木,神智清明,他从来没有这么确信过自己正在做的事情。

    老汤姆痛得整个人缩成一团。他开始尖叫。一波又一波的尖叫。然而在他设的闭耳塞听罩下,没有一个路过的人会听到。

    他认真地聆听来自于父亲的每一声尖叫,每多喊一声,他都感觉身体里属于他与他联结的那部分被剥走了一分。他站在烈日下感受身体的失温。

    他的父亲在求饶无果后凄声咒骂起来,“你这个biao子养的小杂种!你怎么不怪你自己的老娘想男人?她要是不想男人,她犯得着用那些邪恶的不入流的把戏来迷惑我吗?她毁了我一辈子!”他的声音里带着浓重的委屈,听起来越来越像啜泣,他是真的一直觉得自己是受害者。

    梅林哪,还有更滑稽的事吗。

    梅洛普-冈特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而她硬生生把他拽进这一场笑话里。在自己轻轻松松地离开世界、自愿葬在可怜的爱情幻想中后,扔下他作为她狂热迷恋过后的余孽。她恨不得在他身上也刻下这些笑话的印记,像标记一件商品。

    他宁愿自己是一个魔法的产物,斯莱特林本人手制的产物,这样他可以跨越卑微的母体与父体,直接与他伟大的血脉相连。

    渐渐的父亲的啜泣声也听不见了,他终于在这样的折磨中痛晕了过去。里德尔感觉前所未有地疲惫。他拖着沉重的躯壳走到他身边,俯下身体准备设计他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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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回到小汉格顿的简陋旅馆。有一只猫头鹰正在他的窗前等他。它漂亮的白色羽毛在阳光下闪着钻石一样的晶芒。他只认识一个人,会注重这么多华而不实的细节。

    他从信封里取出费尔南达的邀请函,嘴角勾出一个冷笑。

    往后他将不得不做很多这样的事情。

    一切的起源是什么呢。

    他甚至没有睁开眼见她一面,梅洛普-冈特就永永远远地诅咒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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