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在场所有人齐刷刷地扭头,只见烟尘滚滚,两马三人从城门口疾驰而出。

    其中一匹马扬脖长嘶,高抬双蹄,在距离钟拂之不远处急急刹住,马上之人声音清脆,扬声道:“陆应星,你可还认得我?”

    不知是谁先带的头,修士们一窝蜂似的涌下城楼,自发地绕着他们几人围成圈。

    季知被人挤到了边上,站定时正对着马上女子的侧脸,讶道:“怎么是你!”

    与此同时,人群中的周子高伸长脖子定睛一看,惊呼不已:“凌云派的小师妹?你不是死了吗!”

    凌云派小师妹失踪一事闹得沸沸扬扬,那日玉和殿前,陆掌门铁口直断是谢琅害了她,钟掌门更是为了替师妹报仇手刃魔头,在场众人都是耳闻目睹的。

    这是闹的哪一出?

    陆应星亦没想到钟三元喝了毒药竟然还活着,甚至玲珑草对她都不起作用。

    不,不是玲珑草不起作用,是有人喂她喝了解药!

    他猛地看向钟拂之。

    是她……

    钟三元高坐马背之上,得意洋洋地说道:“我生来便是百毒不侵的体格,倒教陆掌门计划落空了。”

    “幸亏谢师叔在破庙里找到我,没想到你无耻至极竟栽赃给谢师叔。”

    听她一席话,满场立时乱成一锅粥。

    陆应星只慌乱了一瞬,定了定神,镇定自若地说道:“什么师叔师妹的,我本不该干涉凌云派内部之事,但道友不分青红皂白就怪罪于我,陆某少不得得多言几句。”

    “那日玉和殿前谢琅亲口承认他是魔物,诸位皆是听得真真的,此事难道有假?诛魔难道有错?”

    他巧舌如簧,避而不谈带乌奉出来指证谢琅的事,只谈最后的结果。立马就有耳根子软的修士被说动了,“是啊,姓谢的自己都承认了,陆掌门要诛魔何错之有?”

    陆陆续续有人附和:“正是,正是。”

    陆应星气定神闲地环顾四周,嘴角噙着一抹柔和的笑意,看起来温润无害。

    钟三元顿时火冒三丈,斥道:“失敬失敬,今日方知陆掌门有三寸不烂之舌,巧言善辩,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好,那我问你,我只不过是误入草药圃,你便要取我性命,此事陆掌门如何解释?”

    “你说我杀你?”陆应星似是拿钟三元的小孩性子没办法,无奈地摇摇头,“草药圃里药材珍贵,日夜有修为高强的弟子把守,不知以道友的功力,是如何误入草药圃的?”

    他就差明说钟三元修为低微,根本进不去草药圃,所谓误入更是无从谈起。

    “你——”钟三元怒从心头起,脸气得通红。

    “再者说,口说无凭,你可有证据?”

    钟三元那夜压根什么都没听到,就连“临死前”都不曾做个明白鬼,现在让她拿出证据,怎么可能拿得出?

    眼见钟三元被陆掌门驳斥得哑口无言,场上风向逆转,众修士皆用怀疑的目光看着凌云派几人。

    且不说别的,谢魔头死而复生一事尚未掰扯清楚,反倒指认陆掌门是魔,还说是他害了钟掌门的师妹,结果一丁点儿证据都拿不出来,这不笑话麽。

    钟三元咬紧牙关,委屈的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天地良心,她没有半句虚言,难道就因为没有证据就不能揭发陆应星丑恶的嘴脸了吗?

    在众说纷纭的议论声中,钟拂之静静地注视着陆应星,刚才他每说一句,她心底的失望便多一分,而现在,钟拂之已失望透顶。

    这还是她曾经认识的陆应星吗?

    在钟拂之的记忆里,陆应星虽性情娇纵,但不至于像现在这般视人命为草芥,且无半点愧意。

    她缓步向前,从腰间摸出一样物事,继而掌心向前摊开:“你还认得此物吗?”

    陆应星眯起眼睛看向她的掌心,那里静静地卧着块小小的碎玉残片,不足拇指大。

    “这……”他眼眸一缩,将内心的震惊很好地掩饰住,随后摇了摇头,不慌不忙摆出疑惑的表情,“这玉片怎么了?”

    “陆应星,你那块爱不释手的碧玉呢?”钟拂之语气凛然,意味深长地问道。

    陆应星爱佩玉,从前日日将最宝贝的碧玉挂在腰间,那玉是他娘亲给他的,成色极为罕见,他常在钟拂之面前摆弄玉佩,一来二去的,她便有了印象。

    恢复记忆以后,钟拂之一下子就认出了谢琅捡到的玉石碎片。

    陆应星含糊其辞地说道:“陆某并非钟掌门口中之人,你所说的碧玉更是闻所未闻。”

    谢琅轻嗤一声。

    陆应星毫不掩饰对他的不屑,恨恨地白了他一眼。

    场上顿时陷入僵局,陆应星不以为意地正了正衣衫,正欲开口却听得云中有人朗声大笑:“钟掌门,我等来迟了——”

    众修士忙抬头望向半空,只见晏见山与古成化一人一边,抓着个身负枷锁的老者破风而来,在他们身后数米远处还有一人在拼命追赶,有眼尖的立马认出此人是陆掌门手底下的护卫朱川。

    眨眼的功夫晏见山和古成化就已落地,被他们捉来的老者目光逡巡,扫到钟拂之和谢琅时霎时凝住:“你们俩也来了!”

    随即他仰天大笑,大有一时半刻停不下来的架势。

    有什么事值得他笑成这样?在场之人满头雾水,甚至有人问晏见山:“晏掌门,此人莫非得了疯症?”

    晏见山抚了抚胡须,但笑不语。

    “丁老怪,”谢琅看热闹不嫌事大:“你且看看那是谁?”

    自打古、晏两位掌门带着丁老怪现身,陆应星唇边的笑容再也维持不住,渐渐淡了。

    “陆掌门?”丁老怪扭头看到陆应星的模样吓了一跳,“你怎地变回以前的样子了?”

    陆应星不搭理他,脸色阴得要落雨。

    谢琅缓缓道:“亏你自诩药痴,难道不知玲珑草并非无药可解?”

    “说起来,是他的玲珑草厉害,还是你的百转丹更厉害?”

    看着谢琅摆出那副虚心求教的模样,陆应星气结,暗骂他惺惺作态。

    丁老怪听不得别人瞧不起他炼的药,当即跳脚:“你这小子好没良心,若没有我的百转丹,你和旁边的女修能活到今日?玲珑草算个屁,姓陆的把我关在地牢里这么多年,还不是求着我研制百转丹的解药。”

    “百转丹是什么?”

    “我没听说过。”

    “我也不曾听说。”

    “……”

    听到身后修士的议论声,丁老怪颇为自得,顺势打开话匣子,“百转丹是我炼出的丹药,拢共炼出四颗,只需两人以彼此的血送服,只要其中一人活着,另一个就死不了。”

    “竟有如此神药!”

    “若与魔同服,岂不是可以长生不死?”

    “疯子吹牛的话你也信?”

    “什么吹牛,”丁老怪当即吹胡子瞪眼,伸手指着钟拂之和谢琅,手腕处的铁链随着他的动作哗哗作响,“他们两个!看见没有!就是他们两个在很多年前为我试药,是不是好端端地活到现在!”

    他忿忿不平地道:“姓陆的自己宁愿入魔也不敢吃,反倒找来个魔物和我一起吃百转丹,白白浪费两颗药丸!”

    立在边上的朱川面色大变,不安地看向陆应星:“掌门——”

    丁老怪的话再一次佐证了凌云派几人的话,难道陆掌门当真是魔?众人看向谢琅的眼神顿时变得犀利起来。

    钟三元脆生生地道:“陆应星你还想抵赖不成!”

    “咦?”丁老怪这才发现钟三元也在,奇道:“小丫头,你竟还活着?”

    “坏老头,多亏你端来碗毒药,如若不然,我便成了朱川的剑下亡魂。”

    “你不怕毒,”丁老怪一点就通。

    明眼人到此刻皆回过味来,凌云派说的都是真的,陆掌门不是陆寻,而是陆应星,他还是活了百余年的魔物!

    当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修行界第一大门派九和宫的掌门竟然是魔物!

    若不是丁老怪坏事,陆应星大可抵死不认,可丁老怪竹筒倒豆子般都说了,他便是不承认也不行了。

    陆应星心生不悦,给朱川递了个眼神。朱川意会,出其不意地提剑刺向丁老怪。

    突如其来的一剑,离得近的古成化和晏见山都没反应过来,眼睁睁地看着银剑刺入丁老怪的心窝,几乎是同一瞬,另一柄银剑同样刺穿朱川的胸膛。

    朱川手上一颤,不敢置信地回头,看见掌门铁青着脸,手执银剑。

    “掌……门……”

    相比于朱川,丁老怪对于被杀再复活的流程已经十分熟悉了,他苟延残喘地对着陆应星道:“多此一举,有百转丹在,休想要我的命。”

    陆应星的语气里没有一丝情绪:“你难道不好奇是谁与你同服的百转丹?”

    “难道……是他?”丁老怪颤巍巍地看向朱川。

    “谁给你的胆子敢坏我的事,”他厉声道,苦心经营的所有如今毁于一旦,陆应星恨得牙痒痒,朱川的命算得了什么,他眼下恨不能将丁老怪挫骨扬灰。

    他手里的剑往前一送,朱川和丁老怪两眼翻白,同时咽气。

    众人竟被神色凶狠的陆应星震慑住了,眼前之人与平日里满面春风的陆掌门看不出一丁点儿的相似之处。

    陆应星毫不在意地收剑回鞘,转眸看向钟拂之,坦白身份:“我的确是陆应星。”

    “陆应星你怎会入魔?”钟拂之不解道。

    “怎么,谢琅入得我却入不得?”陆应星扬起下颚,神色倨傲,“我也不必瞒你,如今的北都魔主亦是我。”

    魔主?

    围观的众修士噌地拔剑或举起武器对准了陆应星。

    晏见山问:“陆寻是你,陆休也是你,所谓下山寻血亲也是子虚乌有?”

    陆应星压根不理会他,径直对钟拂之诉说心底的牢骚:“钟拂之,这么多年我一直在寻你,你躲在何处?我派了那么多魔物去方寸山搜山,为什么一直寻不到你,倒教谢琅捷足先登!”

    说到最后,他的语气里妒意和恨意交织在一起。

    “方寸山的魔物是你派去的?”

    “那是自然。”

    “他们害了我的师父。”钟拂之一字一顿地道。

    陆应星不明白:“步掌门不是病死的麽?何时害了你的师父?”

    “我师父万静云就是被山上的魔物害死的!”钟双岚红着眼大声喊道。

    原来如此,陆应星不屑道:“能做钟拂之的师父,是她的荣幸。”

    钟拂之只觉得眼前的陆应星分外陌生。

    陆应星将她的神情看在眼里,顿时恼怒道:“你在怪我?若不是我苦苦维持魔修两界的平衡,将魔物隔绝在城外,天下早已生灵涂炭。”

    “平衡?”钟拂之回想起被掳走却无处可去的素素,反问道,“普通百姓纵使被欺凌也无处可逃,注定一生只能在城中生活,究竟是隔绝了魔物,还是圈养了普通百姓!”

    陆应星无力反驳,但心中仍旧不忿,他不相信钟拂之会冷声驳斥自己,便将怒火转移到谢琅身上:“是不是谢琅在背后诋毁我?他是魔物之子,最是卑劣,钟拂之你宁可信他也不肯信我?”

    “与他无关。”

    陆应星气昏了头,不管不顾地道:“谢琅啊谢琅,怎地人人都眷顾你,魔尊舍不得杀你,钟拂之也被你迷惑住心神,你当真是好本事。”

    谢琅敏锐地辨别出其中的重点,“是你向魔尊透露我下山的行踪。”

    “是我,”陆应星恨恨道,“可惜他不肯杀你,白白浪费我的苦心。”

    身份暴露便不再需要遮掩,陆应星挥剑指向谢琅:“老规矩,敢不敢再比一场,赢了的才有资格做钟拂之的道侣。”

    “你怎么还不明白,”谢琅屈指弹开他的剑锋,叹道:“谁有资格做她的道侣,选择权不在你我,而在钟拂之。”

    “但我会让你输得心服口服。”

    尽管钟拂之说谢琅已出魔,但陆应星实则并不相信,对他嗤之以鼻,“魔物之子,还敢大放厥词。”

    谢琅转身对着钟拂之,“破光剑可否借我一用?”

    要想降服陆应星,谢琅必须应战,钟拂之抬眸望进他的眼底,那里氤氲着笃定和自信,她将剑放入他的掌心,低声嘱咐道:“万事小心。”

    谢琅一把握住破光剑,拔剑出鞘。

    “你真出魔了?”如若没有出魔谢琅是碰不得破光剑的,陆应星吃惊地盯着谢琅手里的剑。

    谢琅手腕一抖,挽了个剑花,剑锋遥遥指向陆应星:“闲言少叙。”

    说罢,他率先出招。谢琅入门晚,而炼气之道重在经年累月的长久之功,但他以精湛的剑法弥补了罡气的不足,被封印在破光剑里的漫长岁月里,他无事可做,索性将炼气的功法又拣了起来。是以今日他出招时不仅剑招刁钻,且罡气磅礴,属实难挡。

    陆应星没想到谢琅被封印住反而精进了修为,手持银剑左支右绌地应付他的攻势,脸色越来越难看。

    一攻一守,银剑与黑剑迅如游龙,舞得虎虎生风,围观的修士一时间眼花缭乱,剑锋撞击时发出的清脆声响不绝于耳。

    又过了数十招,陆应星气喘吁吁,脚下步伐迟滞,已然露出败像,谢琅眸光微动,闪身避开他的剑锋,顺势将剑递出,直刺他的面门,陆应星躲闪不及,眼见剑锋就要划破他的脸,谢琅手腕一翻,破光剑悬在他的咽喉前。

    “你输了。”谢琅淡淡地道。

    陆应星呼吸急促,他艰难地平复呼吸,恨恨地斜睨着谢琅,他用只有彼此才能听到声音问:“你究竟使了什么法子让她点头?”

    谢琅知道他说的是道侣的事,只道:“在你杀她师妹的时候,你已经没机会了。”

    “可她没死!”

    谢琅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那是她的运气,不是你的功劳。”

    钟拂之在这时走上前来,见她过来,谢琅收声,移走破光剑将剑归鞘交还给她。

    “陆应星,”钟拂之站定,“迷途知返,善莫大焉。”

    陆应星垂着肩,闻声徐缓地转动眼眸看向对面,他吃吃地低笑:“怎么回头?像谢琅一样让你封印我么,然后看你们鹣鲽情深?”

    他不等钟拂之回答,后退一步,经过一场打斗,陆应星发髻散乱,他狼狈地晃着脑袋:“我做不到。”

    “钟拂之你记住,是我陆应星拒绝了你,不是你不要我!”

    说时迟那时快,他反手将剑刺入心口,围观的众人险些惊掉了下巴,陆应星双膝一软,“砰”的跪在地上,钟拂之反应最快,抬手封了他几处大穴,矮身探了探他的心脉。

    古成化忙问:“如何?”

    魔心已碎,曾经的好友将要死在自己面前,怎能不唏嘘,钟拂之摇摇头,纵然是她也无力回天。

    她与陆应星目光交汇,彼此心知肚明,自他决定对阿元动手,两人便已陌路,再也无法回到过去。

    多年经营最终确是竹篮打水一场空,陆应星不愿活在钟拂之的悲悯中,惨然一笑,喃喃自语道:“不是你不要我,是我……”

    话没说完,人已经咽气了。

    今日的经历对于围观的修士而言属实是跌宕起伏,原以为谢魔头已死,没想到不仅复活还出魔了。原以为陆掌门高瞻远瞩,慧眼独具,不曾想他才是搅弄风雨的幕后黑手,临了还自裁了。

    唉……

    偌大的九和宫现如今群龙无首,掌门之卫该由谁做?思及此,各人心里打起小算盘,足下也舍不得挪步了。

    天色渐暗,这么人围在城外也不是个事,古成化嗓门大,嚷嚷道:“再不回去想留在城外过夜不成?”

    他拉着晏见山一道带着门下弟子带头走了,见他们离开,陆陆续续地有人跟着离开,最后城外只剩下凌云派五人。

    日落归山,明月初悬,谢琅对钟拂之道:“起风了。”

    钟拂之最后看了眼陆应星,轻声道:“我们也回去吧。”

    回去的路上,钟拂之和谢琅并肩走在前面,钟双岚牵着两匹马和钟三元还有绿婵自觉地错后几步,二人的低语被微凉的夜风卷至他们耳边。

    “我们何时启程?”

    “去白鹤崖?”

    “不,回方寸山,”谢琅双眸如星,眼底光华流转,“我们一起振兴凌云。”

    钟拂之心里某处忽地一软,她抬眼看向灯火通明的前路,陡然间归心似箭。

    “明日。”

    走着走着仿佛回到了从前在方寸山的日子,下了晚课,谢琅与她并肩在山道行走,闲聊几句足已让他回味整宿。

    谢琅冷不丁地感慨:“我比他幸运。”

    钟拂之不知他指的是陆应星还是谢琅的爹爹,不论是谁,她的答案都一样。

    “因为你与他不同。”

    所以才会选择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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