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二年级开始,我们就可以参加修学旅行。这次共有四个地方可以选择,东京、大阪、京都和北海道,并且可以跨班组队。及川和岩泉想去东京,我自然是对此毫无兴趣,就不打算和他们一块儿了。

    黑川与小岛打算去大阪,我想也不错。从美国落地日本之后我就一直在宫城县内待着,除了偶尔去东京探望爷爷奶奶之外,这个国家的其他地方是一点没去。

    我趁着午休把组队申请送到办公室,却与正好开门走出的堀川前辈碰了个正面,差点撞上彼此。我后撤时不小心瞥见她手上的白纸,黑色铅字“生涯去路调查”赫然映入我的眼帘。

    但是它还是空白的。

    不小心窥探到别人的隐私,我下意识移开视线,只是低头道:“堀川前辈。”

    她一如既往冷淡点点头,随即利索离开。可是当我重新走出办公室,抬头往走廊尽头看去时,堀川前辈屹立在窗户旁,眺望远方。毕业调查表被她折成四角方方的正方形,然后塞进口袋。

    此时已经是十月下旬,在地理上被分为北方地区的宫城已经是寒风萧瑟,我最讨厌的冬季也即将降临。

    而且最近还阴雨绵绵,天空灰暗,颜色如墙灰般的云朵像泡满水的海绵,淅淅沥沥往下掉水珠,整个学校都湿漉漉的。雨和风混合在一起更是凉得我五脏六腑都发痛。幸好学园祭那几天晴昼万里,不然光是处理湿雨伞都要扒掉我们班执行委员们的一层皮。

    我顺着走廊,迟疑而缓慢地一步一顿往前走,不清楚堀川前辈杵在那吹冷风是不是和我有关。

    结果预感成真,她没有回头,却突然开口。

    “黎步前不久向教练提议让你当下一任队长。”

    堀川转过头,斜靠在窗框上,背光导致她脸上有棱角分明的阴影,刀削般。她目光斜斜扫视我,我却面色不改,只是感觉奇怪。

    “看你的表情,早就知道了?”

    “绪方前辈之前和我提过。”

    “嚯。”堀川前辈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嗤笑,“不过教练并不觉得这是个好选择,所以黎步一直在说服教练。”

    如果对方只是来找我表示不满的,我大可以毫不在意转头就走,说的话也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可是堀川前辈的表现又好像不是如此,更像是想和我谈心。我满腹疑虑,不明所以,又回想起上学期末绪方前辈找我的那场诡异聊天,搞不懂这些前辈究竟想要干什么。

    “……前辈找我是为了说这个吗?”

    堀川前辈没有理会我这个问题,反而换个话题继续问道:“那你也提前就知道了黎步高中会放弃排球这件事吗?”

    这究竟要不要回答,我只能保持沉默,但也许沉默就是默认。对方乘胜追击:“那你知道她要报考哪一个学校吗?”

    这个我是真不知道了。“不知道,前辈不如直接去问她?”

    “我为什么要去问,我知道啊。”

    “……那你为什么要问我?”这神经病般的对话把我整不耐烦了,甚至敬语都忘了说。我和堀川前辈的态度都不好起来,火药味十足。

    堀川前辈依然没理会我,自顾自转过头去,又面对窗户,外面依旧飘着细雨。我差点就直接转身离去了,可是她的下一句话又止住我的脚步。

    “队长不好当,我觉得教练不会同意。”

    我简直要被气笑,直接反呛:“前辈难道就是一个很好的副队长吗?”

    可是出乎意料的是,我反唇相讥后,堀川前辈并没有爆发,而是异常平静,虽然话语末端的颤抖还是暴露出一点真实情绪。

    “没错,我不是一个好副队长。所以才说很难啊。”

    “我讨厌你……哪怕误会解除之后还是讨厌你,可是作为副队长我不应该讨厌你。”

    面对如此真诚到尖锐的吐露,我怒火霎时消散,一时失语。滴滴答答的雨声萦绕在我们二人周围,学生喧闹的人声也逐渐变大,此起彼伏,离上课越来越近。

    “反正……”我迟疑开口,“堀川前辈你以后也不需要再见到我了?”

    可是我和她真的脑子不在一个频率上,她居然问我为什么不好奇她为什么讨厌我。

    “这不重要吧。反正我也不喜欢前辈你。”我真诚回复。这回堀川前辈真生气了,还色厉内荏地跺脚。

    “你!就是你现在这幅样子!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不在意,眼里谁都没有!连别人讨厌你的原因都不想知道!”她想要大吼,可是又怕被老师听见,所以压抑着嗓音。“即使站在你的面前,你也懒得分来一个眼神!如果不是因为还有点能力,站到正选的位置,你连我的名字都不会记住吧!”

    堀川前辈在朝着我泄愤,我却有种奇怪的感觉,她好像不只是在指我。

    她气呼呼站在原地,看我没什么反应甚至还有点茫然的样子,顿时浑身泄气,肩膀塌下耷拉着,像是被人抽走了精力。

    “反正,你和黎步……”话音未落,堀川前辈再次转身,扯开窗户,此时雨下的更大,旁边高耸的梧桐树上,窸窸窣窣。她伸手出去,宛如想要去接雨,没有几秒她的手就被淋湿。

    “你们两个冷漠得就像这雨。”

    堀川前辈了无生趣地收回手,甩了甩,水滴溅在旁边的墙壁上。

    我表情恍惚,呆呆站在原地。

    堀川前辈回头,她眼神复杂,好似隐藏了许多东西,不过最后还是全部都吞咽下去,眨几下眼睛,一切又恢复原状,只是走之前最后留给我一句:“不过你和黎步比起来,还是傻很多。”

    她大步流星,没几秒就消失在楼梯口。我走到堀川前辈刚刚一直逗留的窗前,雨被风吹拂往室内涌,我也伸手让它打湿手掌,冰冷的触感让我打个激灵。然后我连忙把窗户关上,把寒冷隔绝在玻璃的外面。

    当时的我没有理解堀川前辈的话,可能也和我真的不喜欢她有关,所以我不会费心思去思考她到底想表达什么。

    所以我只是觉得,她们两个前辈都好怪。明明彼此是朋友,却老是找我这个“异类”后辈谈心事,还总是左右言他,言不由衷。明明我也给不出什么戏剧性的回应,最后她们也只能抱憾而归。

    但是黑川之后有说过,可能是因为我说话直白吧,所以会给人一种“我真的有在认真听别人的话”的感觉。并且我又不在意别人到底说了什么,某种意义上成为了像是“树洞”一样的地方。

    我说,别,承担别人的真心话太沉重了。

    黑川少见地大笑起来,朝我喊着。

    “这就是报应!”

    报应,确实是报应。

    当教练最后被绪方前辈说动,第一次把我叫过去,想要开始交代队长事务时,提出的想法就是,马上的新人大会二年级除了黑川全部不参加,选用一年级的队员。

    因为三年级全部隐退,剩下的正选需要一年级来填补,横山教练建议通过这次新人大会来考验选拔一下新人。那我作为队长候选,希望我去考察并指导一下一年级。

    我满口应下,觉得这不是什么难事。

    然后我、横山教练和绪方前辈并排站在排球场的边缘,面前是奋力练习的一年级,她们终于有了上场比赛的机会。

    现在想来我确实是太傻了,堀川前辈说的没错。我察觉不到接下来的危险,天真地站在那。

    然后当横山教练向我发问某位一年级的具体情况时,我才发现我说不出口。

    横山教练敏锐察觉到不对,我说的情况完全是通过我刚刚的观察,才得出的结论。我好像完全不知道那位一年级平时的表现。

    然后他问我那位一年级的姓名是什么。

    那刹那,我的心脏剧烈跳动,血液顿时涌上大脑,我甚至能听见血管里流动的唰唰声。我有点想说话,但是嘴唇几番张合,最后还是闭上。

    沉默,还是沉默。

    绪方前辈低下头,用手指抵住眉心,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而我的耳边充斥着着横山教练不可置信又暴怒的吼叫,具体的我已经记不清楚,但是最后那句还是深深刻在我的脑海里。

    “我怎么会让一个,连自己的队员名字都记不住的人当队长!”

    我其实很赞同他的话,所以完完全全承受住了教练的怒火,乖巧得可怕。横山教练最后平静了一点,只是疲惫地挥手,让我今天先回家,他还要继续和绪方前辈商谈。

    我麻木地走着,路过正在练习着的一年级们,她们有的在偷偷抬眼瞄我。站在运动馆门口,天空居然又开始下大雨,光线灰暗,空气潮湿又凝重。

    伸手去接水滴,我苦笑。

    能不能别下这么过于切合氛围的雨?

    我打开伞,闯入雨幕。巨大的雨滴在伞上迸发开,我的裤腿还是渐渐湿透。还没走几步,我听见隔壁体育馆有人在叫我,是岩泉的声音。

    其实我现在不是很想见他们。所以我在原地缓了几秒,才回头望去。

    岩泉站在男子体育馆门口,手放在嘴边做喇叭状,说现在雨太大了,要不等会儿再走,可以去他们那里等。及川则是夹着球,靠在门框上,真是耍帅。

    因为雨声真的很大,岩泉的声音传来时已经有点失真,我说不出话,只是朝他摇摇头之后径直离去。

    第二天及川和岩泉看我的眼神满是忧虑,欲言又止,最后被我的:“抱歉,我现在不想谈。”给堵了回去。

    幸好马上就是修学旅行,我头也不回和黑川小岛奔赴大阪。只是她们两人也是惴惴不安的模样,也经常会满脸担忧地看着我。明明是在旅游,却没有一人有心情游玩。我有提议要不她们两人自己去玩吧不用带着我,可是遭到拒绝。

    自由活动时间,我们站在那不知道何去何从,直到黑川提出一句非常蠢的问题。

    “原来大阪也靠海吗?”

    如同应激反应,我开始背地理:“大阪南接太平洋,西北连大阪湾……”

    说到一半我才意识到黑川问了什么,怒瞪她:“喂!怎么连大阪靠海都不知道!”黑川摸摸鼻子摸摸脖子然后开始望天。

    “日本百分之七十的县都靠海吧?不是就连宫城都靠海吗?而且不只是大阪,大阪附近的县都沿海啊,比如兵库县。”

    “可是说起海,难道不是只会想起镰仓吗?”黑川狡辩。

    “不要因为那里是个旅游胜地,就只记得那里!”

    小岛想要阻止我们争吵,在旁边慌乱得手舞足蹈,支支吾吾,最后语出惊人:“要不……我们去看海吧!”

    难得来了大阪居然要去看海?我无奈扶额,意识到自己还是有点情绪爆发,干扰到了她们两个。

    可是黑川却连声附和,说什么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应该去看海,一边说还一边瞟我,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我茫然,没有听说过大阪哪里有什么看海的景点。

    “尼崎好像是个港口城市……不对尼崎根本不是大阪的,是兵库县的,不过确实离大阪很近。”我为什么会记得尼崎这个小城市?好像是之前在《排球月刊》上看见过这里有一对明星双胞胎。

    为什么这么小的事情都记得,却不记得后辈们的姓名?

    “那我们就去这里。”小岛第一次表现出如此果断决绝的态度,拉着恍惚的我直线前行,回过神来时我们已经在电车上,窗外景物飞逝。

    尼崎果然离大阪非常近,电车只需要15分钟,我们完全可以趁老师没注意的时候赶回去。

    但是尼崎并不是一个旅游城市,就算让我们去海边,我们也没有头绪。我们只能抓住一个当地人,问问她的建议,有没有什么交通方便又能看见海的地方。

    对方明显对我们学生打扮的样子也摸不着头脑:“跑来尼崎看海啊?那……要不去稻荷崎高校附近看看?那边学生多,也安全一点。”[1]

    黑川小声“啊”了一下。

    她事后解释:“这个高中男排很厉害,我经常能在春高里看见他们。”

    当我们真正站在海边时,荒谬感才逐渐笼罩在我全身,伴随着刺骨海风。这里不是旅游城市,海滩也平平无奇,今天不是晴天,自然海面呈现出浑浊的灰,只是浪花依旧白得亮目。沙滩清冷荒芜,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至少没有垃圾。

    偶尔有学生会从海堤后骑着自行车呼啸而过,车轮滚过柏油地,带来碾压和破碎的声响。

    不知道是不是大海的迷思真的有那么神奇,我们三人竟然真的开始对着它开始感伤。

    我脑子里忍不住回想那天的事情。

    明明学园祭之前的时候我也想起来裴果帆和堀川汐梨的名字不是吗?不是学园祭的时候我把全班的同学都记住了吗?

    但我知道,问题不在这。

    我没有哭,只是觉得羞愧,甚至连岩泉和及川都不敢见。我伸手戳了戳黑川的手肘,她茫然回头。

    “下一任队长应该不是我。”

    “啊?”她才回过神来,“那会是谁?”

    “看教练安排吧。”

    我重新把目光投向大海,浪花翻起又倒下,寒风凛凛,我低声说了句对不起,却不知道到底是在对谁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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