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舒是真名么？”
“不是。”
“原本叫什么呢？”
“陈宝月。俗得很。”
卢清越轻轻地吸了一口气，叹道：“怎么会俗。宝月，宝月……若非视你如珍宝，似明月，怎么会起这样的名字？”
陈望舒沉默了好一会，淡淡道：“等这次回去，请王爷给我重新起个名字吧。连这个姓氏我也不想要了，反正也不是我的。”
卢清越将双手枕在脑后，躺倒在草地上，笑了：“这么着急把自己的姓氏丢掉？我可是做梦都想着能跟我爹一个姓呢。”
陈望舒顿了顿，她自然知道卢清越这话是什么意思。
虽然大家伙从来不提及卢清越的身世，但也没有刻意隐瞒。从平常的只言片语里很容易能听出来，卢清越是豫章王谢庭山的儿子。
“为什么……不能跟王爷同姓呢？”陈望舒轻声问。
卢青越道：“因为我娘是罪臣之女。她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外祖，是曾经的工部侍郎，章华太子的挚友。在章华太子中毒身亡之后，很快就被定罪抄家。后来外祖被斩首示众，我母亲也没入奴籍。”
大昭朝恢复的祖制，奴隶分为平奴和世奴。平奴尚可赎身，世奴却是完完全全的贱民，只能与其他世奴结合，却不可与良籍通婚。
换言之，世世代代永无翻身之日。
“律法有言，世奴与良籍通婚，处极刑。王爷虽然将母亲从教坊司中救了出来，但却无法再完成明媒正娶的誓约。即便后来有了我，也都不敢让人知道。”卢清越笑了笑，“我随我母亲姓，也是贱籍，将来……也是不能与平民通婚的。”
陈望舒平日里牙尖嘴毒，此时张了张口，说不出话来。
原来如此，怪不得他虽然常年随侍在谢王爷的左右，却从不穿金戴银，甚至连一件丝绸的衣服也没有。
贱籍是不允许穿绸衣的。
半晌，陈望舒移开了目光，轻轻道：“你不觉得不公平么？明明同样为人子女，人身肉长，你却不能与自己的兄弟姐妹站在一处，甚至要向他们叩跪行礼。谁也不会知道你到底是谁。你一直一直，只能躲在见不得光的地方……”
“诶，打住打住。你要不要把我说的这么惨啊？”卢清越失笑，“虽然不能跟谢氏沾上关系，但我也不是没有自己的姓氏吧。更何况，姓氏虽然无法自己决定，但你想做什么样的人，总归是可以自己决定的，不是么？”
“哦？那你想做什么样的人？”
卢清越想了想：“我想成为一个像王爷一样的人。上忠君，下爱民，生不愧天地，死不愧同袍。”
“哦。”陈望舒拖长了音调，面无表情地鼓掌，“好高尚的情操，好伟大的志向啊。”
卢清越哭笑不得：“你到底是在夸我还是在挖苦我？”
陈望舒撇了撇嘴：“被圣贤书毒坏了脑子的笨蛋，就不要指望别人夸奖了吧？”
她翻过身去，闭上了眼睛，似乎不想在跟卢清越聊天了。可她心里却也明白，卢清越如此坦诚地把自己身世的秘密和盘托出，是为了什么。
他大约是想安慰自己吧？
可人，真的能抛开自己的出身与姓氏……只做自己想做的人么？
-
秋去冬来。
神秀营五人回到洪州后的日子跟之前似乎没什么两样，成日里无非就是——
剿匪、捉贼、带娃娃；遛狗、溜猴、溜小花。
江小花其实原来不叫江小花，他叫江小鱼。他有个小他六岁的妹妹，那才是真正的江小花。
佘延吉也问起过为什么兄妹俩要换名字，江小花解释：“爹妈死了之后，我俩一起讨了好几年的饭，也碰到过不少恶心的人。小花小花，一听就是个女孩名字，若被人渣听见了，容易对我妹妹起坏心思的。所以就换一下咯。”
佘延吉忍不住笑：“你随便起个别的名字不就行了，为什么一定要换过来？”
江曜灵理直气壮：“爹妈起的名字，哪能随便丢！名字丢了，以后给爹妈烧纸钱，爹妈都找不到你！”
佘延吉拖长了音调：“哦，那你几个月前，为啥忽然急着请王爷帮你取大名？”
江曜灵顿时语塞，半晌讪讪地搔了搔脸颊：“小花好听是好听啊，这不是有点没男子气概么，叫人听了笑话我……”他说着瞥了一眼在一旁挥锤打铁的陈望舒。见陈望舒终于放下了锤子，立刻喜笑颜开地跑过去：“望舒望舒，要不要我帮忙啊？”
陈望舒正专心检查自己的锻造出的成品，头都没抬，连个眼神都没给他。
陈望舒痴迷工造，也算是人尽皆知的事了。在几人住的大院子里架了一个巨大的铁炉，整日锤锤打打。也就是神秀营里的这几个人惯着她，每天忍受着魔音贯耳，也没提出任何异议。
江曜灵脸皮厚，陈望舒不理他他也能在她耳朵边上自说自话半天。正巧卢清越和陆清霜两人正巧从外面回来，江曜灵立刻迎上去：“卢大哥，陆姐姐，你们回来啦？六哥在吃什么呢？”
一只小猴子蹲在陆清霜的肩上，抱着不知是什么的果子啃得正香甜。这小猴儿是陆清霜从峨眉山上带下来的，很有灵气，认主又护食儿，大家伙儿都很喜欢它，总是六哥六哥的叫它。
卢清越随手拿起陈望舒造好的一架□□，拉了拉弩弦，拨了拨弩箭，忽听砰的一声，那木箭的箭镞上竟爆出连串的尖锐倒刺。
卢清越挑了挑眉：“这弩的劲儿可这不小，箭也凶狠，若是射中，必死无疑。”顿了顿，又有些担忧似的，“只不过霸道得过了头，一点余地也没留啊。”
陈望舒闻言抬起了头。
她的性子最是傲慢不过，你若是称赞她，她未必搭理你。可你若是挑她的毛病，她是绝不依的。果不其然，她嗤笑一声：“武器这东西，就是要置人于死地的，还要留什么余地？妇人之仁，最是多余。”
卢清越失笑，不再多说什么，随她去了。
几人正说着话，忽而听见院门外传来脚步声。有三人迎面而来。
走在前头的是两位中年男子，一个锦衣绣服，一个乌纱官袍，边走边说，相谈甚欢。两人俱是形容清矍，长须美髯。跟在他们身后的是个面貌昳丽的女子，高髻云鬓，气度雍容，笑吟吟地听着二人说话。
“见过王爷，见过周大人。见过郡主。”
神秀营的五人一齐上前行礼。
“王爷，我的阿绒呢？”陈望舒一见到王爷就迫不及待地问。
谢庭山忍不住回头笑道：“安乐啊，你瞧瞧，这小子是不是认狗不认人？”
谢王爷有个一母同胞的妹妹，封号安乐郡主。谢王爷封王豫章之后，她也跟着哥哥来到了洪州。她闻言也笑起来：“放心吧，你的小狗儿养在我这儿呢。成日吃得好睡得好，还长胖了不少！”
陈望舒还是有点不放心，忍不住叮嘱：“也不能把阿绒喂得太胖了，太胖了就不神气了。”
阿绒是陈望舒养的小狗，是她从前做大盗时的伙伴。谢王爷就是跟她打赌，扣住了阿绒，才把她赚进了神秀营的。
安乐郡主是个顶顶聪慧的女子，喜读诗书，很有才气，脾气也平易近人。她看着陈望舒那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忍俊不禁：“好好好，我晓得了。下次把阿绒带来给你看看如何？省的你这般担心！来，让我看看你做的弓弩吧，哥哥对你的射术赞不绝口呢。”
陈望舒这才点点头：“郡主请。”
趁着安乐郡主去看神秀营比箭的功夫，谢王爷对身旁文官打扮的男子笑道：“蕴锋，如今洪州城日渐太平，你跟安乐的婚事是不是也该提上日程了？”
周显周蕴锋，时任洪州知府，是谢王爷的至交好友。从前在京城时就与王爷私交甚笃，王爷来到豫章之后，他竟也被朝廷派来了洪州做知府。两人政见相合，在洪州建了神秀营，剿山匪，灭水寇，政绩卓然，被洪州的百姓交口称赞。
除了好友这层身份之外，周显对王爷的妹妹安乐郡主亦有爱慕。
真要说起来，章华太子还在世时，安乐郡主是身份尊贵的太子之女，出身贫寒的周显是绝无可能与她结成秦晋之好的。如今太子故去，安乐郡主身份也不再如往日显赫，与他反倒有了一丝可能。两人郎才女貌，倒是一桩极好的因缘。
此时听王爷提起此事，周显也笑了：“全凭王爷做主。不过若是依臣的私心，自是越快越好了。”
谢王爷哈哈大笑：“好，那就这么说定了。蕴锋，本王将安乐许给你，你万不能辜负她啊。”
周显躬身恭敬道：“臣不敢。”
-
很快，周大人向豫章王府提了亲，两家人交换了庚帖。知府大人与安乐郡主的订婚宴热闹至极，洪州城里处处张灯结彩，叫人不敢想象真正到了大婚那一日，婚宴的场面该会是何等的气派喜庆。
日子流水一般地过去，眨眼间冬去春来。
这一年的春天，江南震动。
起因是言官上奏，揭发江南一带的一些巨商富户与地方官府官商勾结，欺行霸市，鱼肉百姓，行贿受贿之风日盛。皇帝震怒，下旨彻查，中央派去地方的大员一连查抄了许多商贾大户。
段王爷整顿江南商道的风声传到了洪州，神秀营的诸人在饭桌上也谈论起来。
“杭州第一刺绣大户，周记绸庄，满门沿街跪行百里，最后爬到了江边才被斩首，人头抛进江里，血把江水都染得通红。听说这次段王爷亲自去了江南，整顿江南商道，手段之雷厉风行，叫人咋舌！”
佘延吉从前也是官场中人，虽是武职，但对朝堂上的风吹草动也极为敏感：“怕不只是清理商道这么简单。十几年前刚刚发迹起来的苏家，听说这次也叫人查出了纰漏。若只是行贿尚且好说，听说是一直在资助绿林中人，跟谋反沾上了关系。凭陛下的性子，定然是宁杀错不放过的。江南商市，兴许要经历一次大清洗。”
卢清越亦是轻叹：“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此时正是晚饭时候，婢女和小厮还没把饭菜上齐，忽然一道冷冽清音从门外传来，声音中竟然显出几分震惊。
众人抬头一看，才发觉是姗姗来迟的陈望舒。
陈望舒的神情似是有些茫然，眼睛却睁得老大，哑声问道：“你们方才说，杭州出了什么事？”
众人面面相觑，便将方才说的一些传闻说给她听。陈望舒越听神情越茫然，最后几乎有些僵硬。
她回身要往门外走，卢清越上前拉住了她：“怎么了望舒？”
陈望舒面上无甚表情，声音却有些发紧：“我家在杭州，亦是经商之家。我放心不下，得回去一趟。”
“啊，这……”众人从未听她吐露过身世，均有些意外。陈望舒没有多做解释，飞也似地回屋取了宝剑银弓，连金银细软都来不及收拾，又立刻出了门。
众人听见马嘶声从马厩的方向传来，均是震惊。佘延吉道：“小狗这走的也太急了，连饭都没吃上一口。”
江曜灵愣愣道：“她就这么一个人回去了？不会出什么事吧？她一向最稳重的，今天却这么急，我怎么这么不放心呢……”
众人皆是担忧。
半晌，卢清越面色严肃地发了话：“小花，你快马追上望舒，跟她一块去。若是真遇上什么事，也方便回来求援。”
江曜灵正有此意：“好！”
-
陈望舒快马急奔数十里，隐隐听见身后有呼喊之声，在高高的山路边停下。日薄西天，晚风穿过山谷，她兜马回转，远远看见江曜灵自江边御马追来，洪州城化作渺远天地间的一个小小的黑点，只觉得心里百感交集。
那是一种奇特的、让人有些怅然又有些不安的感觉，当时陈望舒无法描述，却能隐隐感知，几欲为之颤动。
而许多年后，再次回忆起那种感觉时，她才终于明白，那兴许就是别离的预感。
像是预感到，那就是她与大家相见的最后一面似的。
“不是。”
“原本叫什么呢？”
“陈宝月。俗得很。”
卢清越轻轻地吸了一口气，叹道：“怎么会俗。宝月，宝月……若非视你如珍宝，似明月，怎么会起这样的名字？”
陈望舒沉默了好一会，淡淡道：“等这次回去，请王爷给我重新起个名字吧。连这个姓氏我也不想要了，反正也不是我的。”
卢清越将双手枕在脑后，躺倒在草地上，笑了：“这么着急把自己的姓氏丢掉？我可是做梦都想着能跟我爹一个姓呢。”
陈望舒顿了顿，她自然知道卢清越这话是什么意思。
虽然大家伙从来不提及卢清越的身世，但也没有刻意隐瞒。从平常的只言片语里很容易能听出来，卢清越是豫章王谢庭山的儿子。
“为什么……不能跟王爷同姓呢？”陈望舒轻声问。
卢青越道：“因为我娘是罪臣之女。她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外祖，是曾经的工部侍郎，章华太子的挚友。在章华太子中毒身亡之后，很快就被定罪抄家。后来外祖被斩首示众，我母亲也没入奴籍。”
大昭朝恢复的祖制，奴隶分为平奴和世奴。平奴尚可赎身，世奴却是完完全全的贱民，只能与其他世奴结合，却不可与良籍通婚。
换言之，世世代代永无翻身之日。
“律法有言，世奴与良籍通婚，处极刑。王爷虽然将母亲从教坊司中救了出来，但却无法再完成明媒正娶的誓约。即便后来有了我，也都不敢让人知道。”卢清越笑了笑，“我随我母亲姓，也是贱籍，将来……也是不能与平民通婚的。”
陈望舒平日里牙尖嘴毒，此时张了张口，说不出话来。
原来如此，怪不得他虽然常年随侍在谢王爷的左右，却从不穿金戴银，甚至连一件丝绸的衣服也没有。
贱籍是不允许穿绸衣的。
半晌，陈望舒移开了目光，轻轻道：“你不觉得不公平么？明明同样为人子女，人身肉长，你却不能与自己的兄弟姐妹站在一处，甚至要向他们叩跪行礼。谁也不会知道你到底是谁。你一直一直，只能躲在见不得光的地方……”
“诶，打住打住。你要不要把我说的这么惨啊？”卢清越失笑，“虽然不能跟谢氏沾上关系，但我也不是没有自己的姓氏吧。更何况，姓氏虽然无法自己决定，但你想做什么样的人，总归是可以自己决定的，不是么？”
“哦？那你想做什么样的人？”
卢清越想了想：“我想成为一个像王爷一样的人。上忠君，下爱民，生不愧天地，死不愧同袍。”
“哦。”陈望舒拖长了音调，面无表情地鼓掌，“好高尚的情操，好伟大的志向啊。”
卢清越哭笑不得：“你到底是在夸我还是在挖苦我？”
陈望舒撇了撇嘴：“被圣贤书毒坏了脑子的笨蛋，就不要指望别人夸奖了吧？”
她翻过身去，闭上了眼睛，似乎不想在跟卢清越聊天了。可她心里却也明白，卢清越如此坦诚地把自己身世的秘密和盘托出，是为了什么。
他大约是想安慰自己吧？
可人，真的能抛开自己的出身与姓氏……只做自己想做的人么？
-
秋去冬来。
神秀营五人回到洪州后的日子跟之前似乎没什么两样，成日里无非就是——
剿匪、捉贼、带娃娃；遛狗、溜猴、溜小花。
江小花其实原来不叫江小花，他叫江小鱼。他有个小他六岁的妹妹，那才是真正的江小花。
佘延吉也问起过为什么兄妹俩要换名字，江小花解释：“爹妈死了之后，我俩一起讨了好几年的饭，也碰到过不少恶心的人。小花小花，一听就是个女孩名字，若被人渣听见了，容易对我妹妹起坏心思的。所以就换一下咯。”
佘延吉忍不住笑：“你随便起个别的名字不就行了，为什么一定要换过来？”
江曜灵理直气壮：“爹妈起的名字，哪能随便丢！名字丢了，以后给爹妈烧纸钱，爹妈都找不到你！”
佘延吉拖长了音调：“哦，那你几个月前，为啥忽然急着请王爷帮你取大名？”
江曜灵顿时语塞，半晌讪讪地搔了搔脸颊：“小花好听是好听啊，这不是有点没男子气概么，叫人听了笑话我……”他说着瞥了一眼在一旁挥锤打铁的陈望舒。见陈望舒终于放下了锤子，立刻喜笑颜开地跑过去：“望舒望舒，要不要我帮忙啊？”
陈望舒正专心检查自己的锻造出的成品，头都没抬，连个眼神都没给他。
陈望舒痴迷工造，也算是人尽皆知的事了。在几人住的大院子里架了一个巨大的铁炉，整日锤锤打打。也就是神秀营里的这几个人惯着她，每天忍受着魔音贯耳，也没提出任何异议。
江曜灵脸皮厚，陈望舒不理他他也能在她耳朵边上自说自话半天。正巧卢清越和陆清霜两人正巧从外面回来，江曜灵立刻迎上去：“卢大哥，陆姐姐，你们回来啦？六哥在吃什么呢？”
一只小猴子蹲在陆清霜的肩上，抱着不知是什么的果子啃得正香甜。这小猴儿是陆清霜从峨眉山上带下来的，很有灵气，认主又护食儿，大家伙儿都很喜欢它，总是六哥六哥的叫它。
卢清越随手拿起陈望舒造好的一架□□，拉了拉弩弦，拨了拨弩箭，忽听砰的一声，那木箭的箭镞上竟爆出连串的尖锐倒刺。
卢清越挑了挑眉：“这弩的劲儿可这不小，箭也凶狠，若是射中，必死无疑。”顿了顿，又有些担忧似的，“只不过霸道得过了头，一点余地也没留啊。”
陈望舒闻言抬起了头。
她的性子最是傲慢不过，你若是称赞她，她未必搭理你。可你若是挑她的毛病，她是绝不依的。果不其然，她嗤笑一声：“武器这东西，就是要置人于死地的，还要留什么余地？妇人之仁，最是多余。”
卢清越失笑，不再多说什么，随她去了。
几人正说着话，忽而听见院门外传来脚步声。有三人迎面而来。
走在前头的是两位中年男子，一个锦衣绣服，一个乌纱官袍，边走边说，相谈甚欢。两人俱是形容清矍，长须美髯。跟在他们身后的是个面貌昳丽的女子，高髻云鬓，气度雍容，笑吟吟地听着二人说话。
“见过王爷，见过周大人。见过郡主。”
神秀营的五人一齐上前行礼。
“王爷，我的阿绒呢？”陈望舒一见到王爷就迫不及待地问。
谢庭山忍不住回头笑道：“安乐啊，你瞧瞧，这小子是不是认狗不认人？”
谢王爷有个一母同胞的妹妹，封号安乐郡主。谢王爷封王豫章之后，她也跟着哥哥来到了洪州。她闻言也笑起来：“放心吧，你的小狗儿养在我这儿呢。成日吃得好睡得好，还长胖了不少！”
陈望舒还是有点不放心，忍不住叮嘱：“也不能把阿绒喂得太胖了，太胖了就不神气了。”
阿绒是陈望舒养的小狗，是她从前做大盗时的伙伴。谢王爷就是跟她打赌，扣住了阿绒，才把她赚进了神秀营的。
安乐郡主是个顶顶聪慧的女子，喜读诗书，很有才气，脾气也平易近人。她看着陈望舒那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忍俊不禁：“好好好，我晓得了。下次把阿绒带来给你看看如何？省的你这般担心！来，让我看看你做的弓弩吧，哥哥对你的射术赞不绝口呢。”
陈望舒这才点点头：“郡主请。”
趁着安乐郡主去看神秀营比箭的功夫，谢王爷对身旁文官打扮的男子笑道：“蕴锋，如今洪州城日渐太平，你跟安乐的婚事是不是也该提上日程了？”
周显周蕴锋，时任洪州知府，是谢王爷的至交好友。从前在京城时就与王爷私交甚笃，王爷来到豫章之后，他竟也被朝廷派来了洪州做知府。两人政见相合，在洪州建了神秀营，剿山匪，灭水寇，政绩卓然，被洪州的百姓交口称赞。
除了好友这层身份之外，周显对王爷的妹妹安乐郡主亦有爱慕。
真要说起来，章华太子还在世时，安乐郡主是身份尊贵的太子之女，出身贫寒的周显是绝无可能与她结成秦晋之好的。如今太子故去，安乐郡主身份也不再如往日显赫，与他反倒有了一丝可能。两人郎才女貌，倒是一桩极好的因缘。
此时听王爷提起此事，周显也笑了：“全凭王爷做主。不过若是依臣的私心，自是越快越好了。”
谢王爷哈哈大笑：“好，那就这么说定了。蕴锋，本王将安乐许给你，你万不能辜负她啊。”
周显躬身恭敬道：“臣不敢。”
-
很快，周大人向豫章王府提了亲，两家人交换了庚帖。知府大人与安乐郡主的订婚宴热闹至极，洪州城里处处张灯结彩，叫人不敢想象真正到了大婚那一日，婚宴的场面该会是何等的气派喜庆。
日子流水一般地过去，眨眼间冬去春来。
这一年的春天，江南震动。
起因是言官上奏，揭发江南一带的一些巨商富户与地方官府官商勾结，欺行霸市，鱼肉百姓，行贿受贿之风日盛。皇帝震怒，下旨彻查，中央派去地方的大员一连查抄了许多商贾大户。
段王爷整顿江南商道的风声传到了洪州，神秀营的诸人在饭桌上也谈论起来。
“杭州第一刺绣大户，周记绸庄，满门沿街跪行百里，最后爬到了江边才被斩首，人头抛进江里，血把江水都染得通红。听说这次段王爷亲自去了江南，整顿江南商道，手段之雷厉风行，叫人咋舌！”
佘延吉从前也是官场中人，虽是武职，但对朝堂上的风吹草动也极为敏感：“怕不只是清理商道这么简单。十几年前刚刚发迹起来的苏家，听说这次也叫人查出了纰漏。若只是行贿尚且好说，听说是一直在资助绿林中人，跟谋反沾上了关系。凭陛下的性子，定然是宁杀错不放过的。江南商市，兴许要经历一次大清洗。”
卢清越亦是轻叹：“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此时正是晚饭时候，婢女和小厮还没把饭菜上齐，忽然一道冷冽清音从门外传来，声音中竟然显出几分震惊。
众人抬头一看，才发觉是姗姗来迟的陈望舒。
陈望舒的神情似是有些茫然，眼睛却睁得老大，哑声问道：“你们方才说，杭州出了什么事？”
众人面面相觑，便将方才说的一些传闻说给她听。陈望舒越听神情越茫然，最后几乎有些僵硬。
她回身要往门外走，卢清越上前拉住了她：“怎么了望舒？”
陈望舒面上无甚表情，声音却有些发紧：“我家在杭州，亦是经商之家。我放心不下，得回去一趟。”
“啊，这……”众人从未听她吐露过身世，均有些意外。陈望舒没有多做解释，飞也似地回屋取了宝剑银弓，连金银细软都来不及收拾，又立刻出了门。
众人听见马嘶声从马厩的方向传来，均是震惊。佘延吉道：“小狗这走的也太急了，连饭都没吃上一口。”
江曜灵愣愣道：“她就这么一个人回去了？不会出什么事吧？她一向最稳重的，今天却这么急，我怎么这么不放心呢……”
众人皆是担忧。
半晌，卢清越面色严肃地发了话：“小花，你快马追上望舒，跟她一块去。若是真遇上什么事，也方便回来求援。”
江曜灵正有此意：“好！”
-
陈望舒快马急奔数十里，隐隐听见身后有呼喊之声，在高高的山路边停下。日薄西天，晚风穿过山谷，她兜马回转，远远看见江曜灵自江边御马追来，洪州城化作渺远天地间的一个小小的黑点，只觉得心里百感交集。
那是一种奇特的、让人有些怅然又有些不安的感觉，当时陈望舒无法描述，却能隐隐感知，几欲为之颤动。
而许多年后，再次回忆起那种感觉时，她才终于明白，那兴许就是别离的预感。
像是预感到，那就是她与大家相见的最后一面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