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小花也真是的，走就走嘛，怎么还把小鱼儿也带走了。这两天院子里清净了好多，我都有些不习惯了。”佘延吉叼着草杆，凝视着停泊在不远处码头的大船。
前两日神秀营从衙门收到了消息，当地的水贼渔秀帮拉了一船的幼童，要走水路卖到京城去。卢清越、陆清霜和佘延吉三人趁着天不亮的时候摸到了码头附近，打算出其不意地将人贩子控制住，救出孩子们。
这种事他们做了不知多少，早已十分娴熟默契。卢清越命令小兵埋伏在船外，他们三个人翻上船舷，摸进船舱。
进入船舱之前，卢清越还跟佘延吉说，王爷昨日刚赏了他一坛子御酒，等任务结束了，晚上回去好好喝一杯。佘延吉笑哈哈地答应，约好了一醉方休，不醉不归。
谁也没想到，变故会那么快降临。
三人分头行动，进入船舱后却听不到一点幼童的哭声，整个船舱安静地像是一个巨大的迷宫。
卢清越正在疑惑时，佘延吉的惨叫最先打破了平静。
卢清越和陆清霜在一个转角碰上，二话没说匆匆往声音传出的地方赶去，却在大开的屋门后看见佘延吉跪在地上的身影。
他浑身上下都是鲜血，魁梧的身躯上插满了锋利的长箭，像一座即将倾倒的小山。长箭的箭簇上爆出倒刺，沾染着鲜血，在钢铁一般的身体上开出了一朵朵鲜红的花。箭的尾端连着铁索，锁链纵横交错，围成了一座密不透风的牢笼，将曾经威风八面的禁军教头网做笼中的困兽。
佘延吉被射穿了一只眼睛，他抬起头来，用仅剩的一只眼睛看向他们，喉咙嗬嗬作响：“快走啊……”
卢清越和陆清霜如同石头一般僵在原地，说不出话。
他们甚至不是因为佘延吉的死本身震惊。
佘延吉武艺高强，若论力气，在五人中可排第一。能在一瞬间杀死的箭阵，须得多么强横霸道？
可这样的弓弩，这样的箭阵……明明该是他们的武器。
这是望舒设计出来的神侯弩，是望舒画出来的千机阵啊！
怎么会……
卢清越和陆清霜甚至来不及思考。随着一声清晰的机括声响，千机阵再次被引动。佘延吉的尸体被带着倒刺的长箭拉扯的四分五裂，房间中如同落下一阵血雨。
“佘大哥！”陆清霜声嘶力竭，几乎想要冲进去抢回佘延吉的尸身，却被卢清越一把扯住，回身就跑，“快走！我们中计了！”
身后万箭齐发，两人在狭窄的船舱过道夺路而逃。卢清越心中越来越慌，他担心的甚至不是两人是否能够逃出船舱，而是逃出去之后，等着他们的到底是支援还是……
有人泄露了神侯弩的机造图，泄露了千机阵，而这个人必然是“自己人”！
果不其然，两人从船舱奔出的一刹那，已经看清了眼前的场景。原本埋伏在码头上的神秀营士兵已经被屠戮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群身披玄色制服的蒙面人。知府周显穿着暗红的官袍站在岸边，袍服上的白鹤光泽夺目。
一道破空声响，陆清霜大喝一声：“小心！”猛然将卢清越向前一推，一支婴儿手臂粗细的长箭激射而来，贯穿血肉，直直将她钉入码头边的木杆上。
卢清越的声音都嘶哑了：“清霜！”他还要扑过去，早被埋伏的蒙面人一拥而上，压倒在地，任凭他如何嘶吼也不让他动弹分毫。
“周显！狗贼！为什么要这么害我们？让王爷知道，他不会放过你的！”卢清越声嘶力竭地嘶吼着。事到如今，他怎么可能还想不明白？
这次任务的线索是洪州衙门给的，营救计划是昨日周显上门拜访谢庭山时定的，望舒的神侯□□周显也是看过的。因为周显与王爷是至交，所以他们做这些事的时候，从来没有回避过他……
“王爷？”周显笑了笑，“我既然敢对他的儿子动手，还会忌惮他么？更何况，他现在早就不是什么王爷了，他如今是反贼。这会儿怕是已经被禁军带回衙门了。”
卢清越怔愣着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周显继续笑道：“我向朝廷上奏，禀报了豫章王意欲谋反。陛下调了禁军前来捉拿反贼，洪州城里现在怕是热闹呢。实话说，我本来也很头痛，到底怎样才能给谢庭山定下谋反的罪名，还是多亏了你们新招纳的小朋友啊……”
“瞧瞧。”周显从袖口里抽出了几张图纸，笑着掸了掸，“这些武器制造图纸，不就是最好的证据么？豫章王结交江湖人，建立神秀营，训练私兵，还暗中制造强弩和火器，这不是意欲谋反是什么！这不是图谋不轨是什么！”
“你放屁！你这个人渣，你这个混蛋！小人！”卢清越涨红了脸，撕心裂肺破口大骂。而他越是歇斯底里，疯癫失态，周显越是开心。因为他知道，卢清越自己也明白豫章王府的处境了。
正是因为明白，所以才会如此愤怒，如此绝望。“铁证如山”，豫章王府已经陷入百口莫辩的境地了。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王爷对你，难道不好么？”卢清越绝望地流下泪水，声音嘶哑。
周显望着远方，幽幽地叹了口气：“王爷对我，推心置腹。只可惜，天命不站在他这边。”
“他若还是太子之子，我自然会为他鞍前马后，可他已经不是了。当今的陛下，怎么可能放过章华太子的儿子呢？这么简单的道理，我都想的明白，他却不肯相信，真是天真。不知道收敛锋芒，韬光养晦，做个富贵闲人，偏要去做个贤王！怎么可能不让人忌惮，蠢死了！”
“我真不该在他还是太子之子的时候，那般急着攀附他。章华太子一死，我也被打成了同党，仕途无望。若不是我识时务，及时倒了戈，我这辈子就全被他连累了！十年寒窗苦读，就全白费了！”周显说到此处，竟有些气急败坏。
卢清越忽然从心底觉出一股恶寒，双瞳失神地看着他：“这么说，你当初被调来洪州做知府，也是陛下一早就安排好的。陛下把你安插在王爷身边，也是一早就打算，打算……”
周显冷笑一声：“还算聪明。”
卢清越狠狠地打了个冷战，心中了然。这一次，豫章王府在劫难逃了。
周显从手下那里取了一柄神侯弩，对准了陆清霜的咽喉，卢清越马上慌了神，挣扎着求他：“周显……周、周叔叔！求求你，放过清霜，她不是豫章王府的人啊！她……”
他话音未落，周显已经扣动扳机。利箭贯穿了陆清霜的咽喉，倒刺爆出，在她的喉咙上开出了一朵花。
鲜血飞溅，血流如注，卢清越挣扎着抱住了自己的脑袋，分不清是自己还是旁人在尖叫。可他看向陆清霜，陆清霜的神情竟没有十分狰狞。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淌下来，她的喉咙被刺穿了，发不出声音，只靠嘴唇开开合合，向他说着什么。
卢清越忍着几乎要让人死去的痛苦和窒息，认真地看着她的口型。她是在说——
“别让望舒知道。”
卢清越终于崩溃了。
他浑浑噩噩地被周显的手下用铁链锁住，用铁棍打断了一条腿，押入地牢，浑浑噩噩地受刑，录口供，按指印，又押向刑场。他看见了高台上宣读圣旨的钦差，拥堵在道路两边落泪哭喊、披麻戴孝的百姓，看见了同样披枷带锁、被官差推搡着押送至刑场的父亲和亲人……
谢庭山见了他，清瘦刚毅的脸庞终于还是忍不住颤抖起来，落下了眼泪，他说：“越儿，是父王连累你了。”
卢清越也觉得眼眶酸涩，几日不曾流泪，几近干涸的眼眶又灼热起来。他哽咽道：“王爷，我不怪你。这不怪你。”
谢庭山苦笑着道：“越儿，叫我一声父王吧。我一直都想让你光明正大地叫我一声父亲，你一直都是我最疼爱、最骄傲的儿子。到如今，也不无须忌讳了，你一直都是谢氏的子孙呐，就算一时冤枉，也总会等来平冤昭雪的一天的。”
卢清越却摇了摇头，看着谢庭山几天便全白了的头发，哭着哭着竟笑了出来。
“不了，王爷。我不稀罕做什么谢氏子孙，也不稀罕什么清白的名声。如果真能选择的话，我宁愿做个碌碌无为的平凡人，麻木地过完一辈子。我不用看见我的兄弟倒在血泊里，不用看见我的爱人当着我的面被杀死。”
他越笑越是大声，咳嗽着吐出血沫，声嘶力竭：“我不想……不想要那些志向了……不想再出人头地做个君子了……什么忠君爱国，什么圣贤英雄，都是狗屁！狗屁！王爷，天地君亲，要杀我啊！”
卢清越的声音都颤抖起来。他忽然回想起那个安静的夜里，他穿着整洁体面的衣衫坐在山坡上，对陈望舒说的话。
人真的经历百折千难而不改初衷么？
“我不要国家，不要同袍，不要做君子了。我要我的兄弟，我的爱人啊！”卢清越失声痛哭，在永远落不尽的泪水里，在如血的残阳里，亲眼看见谢庭山的人头落地，血溅三尺。
很快就要轮到他了，他却不觉得害怕，只觉得累。
他昏睡了过去。
-
再度睁开眼，眼前所见却不是阴曹地府，而是一件破破烂烂的小土屋。
卢清越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坐起来，惊魂未定。
他多希望这是一场噩梦，梦醒了，一切都能回归原点。可他抬起眼来没看到佘延吉和陆清霜笑吟吟的脸，只看到一个胡子拉碴的大汉和一个瘦小羸弱的妇人。
经对方解释，他才知道自己是被这二人救下，死里逃生。
那男子是在刑场干了小半生的刽子手，那妇人是他的妻子。他们还有一个七岁的儿子，半年前被人贩子拐走，是神秀营救回来的。
他们这次救下卢清越，是仗着那日豫章王府要斩首的人太多，监斩官看见满场鲜血和人头也不忍直视，所以才铤而走险将人偷偷地抬出来的。但此后衙门清点尸体时必然败露，周显也定然会确认卢清越的说，所以他夫妻二人也打算不日就带着孩子离开洪州府，去其他地方讨生活了。
他们给卢清越塞了些盘缠，却见他仍旧一副浑浑噩噩、麻木求死的样子，也心中难受：“恩公，您还有地方去么？还有其他亲人么？”
也正是这一句话点醒了卢清越。他回过神来，眼睛里似有微弱的光芒亮起：“有……有的……我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我得去杭州找他们……”
江曜灵和陈望舒去杭州有段时日了，却一去不返，不知道是否也遇到了危险。周显定不会就这么放过他们二人，各处的官府兴许也已经在通缉他们了。他得去找二人，否则难保这两个家伙听说了洪州的事情之后，不会回来救人或者报仇，那就糟了！
卢清越谢过那对夫妇，连夜启程，往杭州赶去。就要离开洪州地界时，却忽然听见熟悉的兽鸣，一只小猴从山林中窜了出来，扑到了他的肩上。
看到了灵猴，卢清越几乎要再次落泪：“还好，还好。六哥，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官府查抄豫章王府时，大约没人想起料理一只宠物，竟叫它逃了出来。那小猴似乎也受了惊，揪着他的衣领，连连比划，似乎是在问他，它的主人哪去了？卢清越将小猴抱在怀里，眼眶湿润，哽咽道：“清霜她……去很远的地方了，你以后跟着我吧。”
因为不知道他假死的事情何时会败露，卢清越不敢走官道，只敢走小路。到了杭州城，他扮成了叫花子的模样，将小猴塞进一个破烂的瓦罐里，抱着瓦罐混进了城门。
兴许是洪州那边还没有传来缉拿他的消息，他进杭州城倒是很顺利。这给了他一些安慰。
他心里想，等找到了曜灵和望舒，就带着他们隐姓埋名去隐居。不想着报仇了，也不管什么乱七八糟的朝廷了，只要活着，只要他们活着就好。
他，和他的弟弟妹妹，找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安静地过完这一辈子，就足够了，足够了……
入夜，他在街角的一个乞丐堆里躺下，困得睁不开眼睛。却听见乞丐们兴致勃勃地聊起白日的听闻。
乞丐们的消息路子是很广的，他们聊起了这次段王爷整治江南商道的事情。
“嚯，江南的商道，那么多大户，一夜之间都被查抄了。只有这个苏家，靠献出了大半的家底，保住了自家商行的招牌。不得不说，苏家的那位三当家，高啊！都被关进大牢里了，竟然还能全须全羽的出来，还攀附上了段王爷！虽然这次破了财，可人家以后就是皇商了啊！”
“诶，可我怎么听说，苏家满门男丁都死绝了？不是前两天才在菜市口砍得头么？”
“这你就不晓得了吧，苏家的三当家，是个女人！她这次被她那俩个傻瓜哥哥阴了，差点就丢了命，从大牢里一出来就借段王爷的手，把她两个哥哥给弄死了。啧啧啧，最毒妇人心，这心可真是够狠的啊。”
“啊，你说的是那个泼皮苏三么？十五岁就跟着她爹出去跑商道那个？”
“是啊，杭州城里谁不知道她？以前大伙不都说她肯定嫁不出去么？谁承想她一早就把自己嫁出去了，嫁的还是独步山庄的小陈庄主，武林中响当当的人物！”
“不过听说他们夫妻两感情不是很好啊，这些年苏老板一直待在杭州苏家，陈庄主一直在帮朝廷做事。前几天听说苏老板忽然把自家的二姑娘给接回了苏宅，我还大吃了一惊呢。她瞧着年轻，竟然都有孩子了！”
“感情怎么可能好。苏三是什么样的女人，谁不知道？手下养着一水儿的男宠，夜夜寻欢作乐，我要是她男人我也受不了啊！哪个男人能受得了这个？”
“笑死我了，人家受不受得了跟你有个屁的关系，你个讨饭的还坐起这等美梦了！”
乞丐们谈天说地，唾沫横飞，卢清越却是全然没有心思听的。他堵住耳朵只想早些休息，养足精神再去找人，因此并未听到他们说的香艳故事。却忽然有几个字音飘进了他的耳朵。
“前段时间玄鹰司在城外逮住两个逃犯，吊在闹市口了，你们看见了么？”
卢清越一个激灵，精神一下子紧绷起来。
“看见了啊。听说是从洪州逃过来的，犯了谋反的罪吧？”
“诶呦呦，玄鹰司的人动起手来可真是狠呐。听说一个被捅了一百多刀，几乎成了筛子，另一个下跪求他们停手，最后连尸体都抢不回来，当场就疯了。”
那乞丐还要再说，忽然觉出肩上一股大力，抓得他骨头都疼。一扭头看见一个人站在他身后，面色惨白，一字字问他：“你说的那两人，在哪？”
那乞丐被他吓了一大跳，魂不附体：“就、就在东城的菜市口外，很多天以前的事了，早就死了，尸体兴许都扔到乱葬岗了。”
卢清越转身就走。
他急匆匆地往菜市口奔去，心里却空落落的，满心想着：不会的，不会的。江小花刀法那么好，陈小狗的剑术无人能及，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就出事呢？哈哈，一定是他们道听途说，胡诌的……
可他到了空无一人的菜市口，没找到尸体，却在刑场边的告示栏上看到了布告。布告上熟悉的名字，让他一瞬间失去了力气。
没了，什么都没了，他的弟弟和妹妹，都没了……
“留一个……留一个给我啊……”卢清越喃喃地念着，眼泪不自觉地涌出来，一下一下地捶着墙壁。他似乎开始痛哭，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能无力地滑跪在墙边，无声地嘶吼。
“哪怕留一个给我……也好啊……”
前两日神秀营从衙门收到了消息，当地的水贼渔秀帮拉了一船的幼童，要走水路卖到京城去。卢清越、陆清霜和佘延吉三人趁着天不亮的时候摸到了码头附近，打算出其不意地将人贩子控制住，救出孩子们。
这种事他们做了不知多少，早已十分娴熟默契。卢清越命令小兵埋伏在船外，他们三个人翻上船舷，摸进船舱。
进入船舱之前，卢清越还跟佘延吉说，王爷昨日刚赏了他一坛子御酒，等任务结束了，晚上回去好好喝一杯。佘延吉笑哈哈地答应，约好了一醉方休，不醉不归。
谁也没想到，变故会那么快降临。
三人分头行动，进入船舱后却听不到一点幼童的哭声，整个船舱安静地像是一个巨大的迷宫。
卢清越正在疑惑时，佘延吉的惨叫最先打破了平静。
卢清越和陆清霜在一个转角碰上，二话没说匆匆往声音传出的地方赶去，却在大开的屋门后看见佘延吉跪在地上的身影。
他浑身上下都是鲜血，魁梧的身躯上插满了锋利的长箭，像一座即将倾倒的小山。长箭的箭簇上爆出倒刺，沾染着鲜血，在钢铁一般的身体上开出了一朵朵鲜红的花。箭的尾端连着铁索，锁链纵横交错，围成了一座密不透风的牢笼，将曾经威风八面的禁军教头网做笼中的困兽。
佘延吉被射穿了一只眼睛，他抬起头来，用仅剩的一只眼睛看向他们，喉咙嗬嗬作响：“快走啊……”
卢清越和陆清霜如同石头一般僵在原地，说不出话。
他们甚至不是因为佘延吉的死本身震惊。
佘延吉武艺高强，若论力气，在五人中可排第一。能在一瞬间杀死的箭阵，须得多么强横霸道？
可这样的弓弩，这样的箭阵……明明该是他们的武器。
这是望舒设计出来的神侯弩，是望舒画出来的千机阵啊！
怎么会……
卢清越和陆清霜甚至来不及思考。随着一声清晰的机括声响，千机阵再次被引动。佘延吉的尸体被带着倒刺的长箭拉扯的四分五裂，房间中如同落下一阵血雨。
“佘大哥！”陆清霜声嘶力竭，几乎想要冲进去抢回佘延吉的尸身，却被卢清越一把扯住，回身就跑，“快走！我们中计了！”
身后万箭齐发，两人在狭窄的船舱过道夺路而逃。卢清越心中越来越慌，他担心的甚至不是两人是否能够逃出船舱，而是逃出去之后，等着他们的到底是支援还是……
有人泄露了神侯弩的机造图，泄露了千机阵，而这个人必然是“自己人”！
果不其然，两人从船舱奔出的一刹那，已经看清了眼前的场景。原本埋伏在码头上的神秀营士兵已经被屠戮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群身披玄色制服的蒙面人。知府周显穿着暗红的官袍站在岸边，袍服上的白鹤光泽夺目。
一道破空声响，陆清霜大喝一声：“小心！”猛然将卢清越向前一推，一支婴儿手臂粗细的长箭激射而来，贯穿血肉，直直将她钉入码头边的木杆上。
卢清越的声音都嘶哑了：“清霜！”他还要扑过去，早被埋伏的蒙面人一拥而上，压倒在地，任凭他如何嘶吼也不让他动弹分毫。
“周显！狗贼！为什么要这么害我们？让王爷知道，他不会放过你的！”卢清越声嘶力竭地嘶吼着。事到如今，他怎么可能还想不明白？
这次任务的线索是洪州衙门给的，营救计划是昨日周显上门拜访谢庭山时定的，望舒的神侯□□周显也是看过的。因为周显与王爷是至交，所以他们做这些事的时候，从来没有回避过他……
“王爷？”周显笑了笑，“我既然敢对他的儿子动手，还会忌惮他么？更何况，他现在早就不是什么王爷了，他如今是反贼。这会儿怕是已经被禁军带回衙门了。”
卢清越怔愣着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周显继续笑道：“我向朝廷上奏，禀报了豫章王意欲谋反。陛下调了禁军前来捉拿反贼，洪州城里现在怕是热闹呢。实话说，我本来也很头痛，到底怎样才能给谢庭山定下谋反的罪名，还是多亏了你们新招纳的小朋友啊……”
“瞧瞧。”周显从袖口里抽出了几张图纸，笑着掸了掸，“这些武器制造图纸，不就是最好的证据么？豫章王结交江湖人，建立神秀营，训练私兵，还暗中制造强弩和火器，这不是意欲谋反是什么！这不是图谋不轨是什么！”
“你放屁！你这个人渣，你这个混蛋！小人！”卢清越涨红了脸，撕心裂肺破口大骂。而他越是歇斯底里，疯癫失态，周显越是开心。因为他知道，卢清越自己也明白豫章王府的处境了。
正是因为明白，所以才会如此愤怒，如此绝望。“铁证如山”，豫章王府已经陷入百口莫辩的境地了。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王爷对你，难道不好么？”卢清越绝望地流下泪水，声音嘶哑。
周显望着远方，幽幽地叹了口气：“王爷对我，推心置腹。只可惜，天命不站在他这边。”
“他若还是太子之子，我自然会为他鞍前马后，可他已经不是了。当今的陛下，怎么可能放过章华太子的儿子呢？这么简单的道理，我都想的明白，他却不肯相信，真是天真。不知道收敛锋芒，韬光养晦，做个富贵闲人，偏要去做个贤王！怎么可能不让人忌惮，蠢死了！”
“我真不该在他还是太子之子的时候，那般急着攀附他。章华太子一死，我也被打成了同党，仕途无望。若不是我识时务，及时倒了戈，我这辈子就全被他连累了！十年寒窗苦读，就全白费了！”周显说到此处，竟有些气急败坏。
卢清越忽然从心底觉出一股恶寒，双瞳失神地看着他：“这么说，你当初被调来洪州做知府，也是陛下一早就安排好的。陛下把你安插在王爷身边，也是一早就打算，打算……”
周显冷笑一声：“还算聪明。”
卢清越狠狠地打了个冷战，心中了然。这一次，豫章王府在劫难逃了。
周显从手下那里取了一柄神侯弩，对准了陆清霜的咽喉，卢清越马上慌了神，挣扎着求他：“周显……周、周叔叔！求求你，放过清霜，她不是豫章王府的人啊！她……”
他话音未落，周显已经扣动扳机。利箭贯穿了陆清霜的咽喉，倒刺爆出，在她的喉咙上开出了一朵花。
鲜血飞溅，血流如注，卢清越挣扎着抱住了自己的脑袋，分不清是自己还是旁人在尖叫。可他看向陆清霜，陆清霜的神情竟没有十分狰狞。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淌下来，她的喉咙被刺穿了，发不出声音，只靠嘴唇开开合合，向他说着什么。
卢清越忍着几乎要让人死去的痛苦和窒息，认真地看着她的口型。她是在说——
“别让望舒知道。”
卢清越终于崩溃了。
他浑浑噩噩地被周显的手下用铁链锁住，用铁棍打断了一条腿，押入地牢，浑浑噩噩地受刑，录口供，按指印，又押向刑场。他看见了高台上宣读圣旨的钦差，拥堵在道路两边落泪哭喊、披麻戴孝的百姓，看见了同样披枷带锁、被官差推搡着押送至刑场的父亲和亲人……
谢庭山见了他，清瘦刚毅的脸庞终于还是忍不住颤抖起来，落下了眼泪，他说：“越儿，是父王连累你了。”
卢清越也觉得眼眶酸涩，几日不曾流泪，几近干涸的眼眶又灼热起来。他哽咽道：“王爷，我不怪你。这不怪你。”
谢庭山苦笑着道：“越儿，叫我一声父王吧。我一直都想让你光明正大地叫我一声父亲，你一直都是我最疼爱、最骄傲的儿子。到如今，也不无须忌讳了，你一直都是谢氏的子孙呐，就算一时冤枉，也总会等来平冤昭雪的一天的。”
卢清越却摇了摇头，看着谢庭山几天便全白了的头发，哭着哭着竟笑了出来。
“不了，王爷。我不稀罕做什么谢氏子孙，也不稀罕什么清白的名声。如果真能选择的话，我宁愿做个碌碌无为的平凡人，麻木地过完一辈子。我不用看见我的兄弟倒在血泊里，不用看见我的爱人当着我的面被杀死。”
他越笑越是大声，咳嗽着吐出血沫，声嘶力竭：“我不想……不想要那些志向了……不想再出人头地做个君子了……什么忠君爱国，什么圣贤英雄，都是狗屁！狗屁！王爷，天地君亲，要杀我啊！”
卢清越的声音都颤抖起来。他忽然回想起那个安静的夜里，他穿着整洁体面的衣衫坐在山坡上，对陈望舒说的话。
人真的经历百折千难而不改初衷么？
“我不要国家，不要同袍，不要做君子了。我要我的兄弟，我的爱人啊！”卢清越失声痛哭，在永远落不尽的泪水里，在如血的残阳里，亲眼看见谢庭山的人头落地，血溅三尺。
很快就要轮到他了，他却不觉得害怕，只觉得累。
他昏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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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度睁开眼，眼前所见却不是阴曹地府，而是一件破破烂烂的小土屋。
卢清越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坐起来，惊魂未定。
他多希望这是一场噩梦，梦醒了，一切都能回归原点。可他抬起眼来没看到佘延吉和陆清霜笑吟吟的脸，只看到一个胡子拉碴的大汉和一个瘦小羸弱的妇人。
经对方解释，他才知道自己是被这二人救下，死里逃生。
那男子是在刑场干了小半生的刽子手，那妇人是他的妻子。他们还有一个七岁的儿子，半年前被人贩子拐走，是神秀营救回来的。
他们这次救下卢清越，是仗着那日豫章王府要斩首的人太多，监斩官看见满场鲜血和人头也不忍直视，所以才铤而走险将人偷偷地抬出来的。但此后衙门清点尸体时必然败露，周显也定然会确认卢清越的说，所以他夫妻二人也打算不日就带着孩子离开洪州府，去其他地方讨生活了。
他们给卢清越塞了些盘缠，却见他仍旧一副浑浑噩噩、麻木求死的样子，也心中难受：“恩公，您还有地方去么？还有其他亲人么？”
也正是这一句话点醒了卢清越。他回过神来，眼睛里似有微弱的光芒亮起：“有……有的……我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我得去杭州找他们……”
江曜灵和陈望舒去杭州有段时日了，却一去不返，不知道是否也遇到了危险。周显定不会就这么放过他们二人，各处的官府兴许也已经在通缉他们了。他得去找二人，否则难保这两个家伙听说了洪州的事情之后，不会回来救人或者报仇，那就糟了！
卢清越谢过那对夫妇，连夜启程，往杭州赶去。就要离开洪州地界时，却忽然听见熟悉的兽鸣，一只小猴从山林中窜了出来，扑到了他的肩上。
看到了灵猴，卢清越几乎要再次落泪：“还好，还好。六哥，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官府查抄豫章王府时，大约没人想起料理一只宠物，竟叫它逃了出来。那小猴似乎也受了惊，揪着他的衣领，连连比划，似乎是在问他，它的主人哪去了？卢清越将小猴抱在怀里，眼眶湿润，哽咽道：“清霜她……去很远的地方了，你以后跟着我吧。”
因为不知道他假死的事情何时会败露，卢清越不敢走官道，只敢走小路。到了杭州城，他扮成了叫花子的模样，将小猴塞进一个破烂的瓦罐里，抱着瓦罐混进了城门。
兴许是洪州那边还没有传来缉拿他的消息，他进杭州城倒是很顺利。这给了他一些安慰。
他心里想，等找到了曜灵和望舒，就带着他们隐姓埋名去隐居。不想着报仇了，也不管什么乱七八糟的朝廷了，只要活着，只要他们活着就好。
他，和他的弟弟妹妹，找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安静地过完这一辈子，就足够了，足够了……
入夜，他在街角的一个乞丐堆里躺下，困得睁不开眼睛。却听见乞丐们兴致勃勃地聊起白日的听闻。
乞丐们的消息路子是很广的，他们聊起了这次段王爷整治江南商道的事情。
“嚯，江南的商道，那么多大户，一夜之间都被查抄了。只有这个苏家，靠献出了大半的家底，保住了自家商行的招牌。不得不说，苏家的那位三当家，高啊！都被关进大牢里了，竟然还能全须全羽的出来，还攀附上了段王爷！虽然这次破了财，可人家以后就是皇商了啊！”
“诶，可我怎么听说，苏家满门男丁都死绝了？不是前两天才在菜市口砍得头么？”
“这你就不晓得了吧，苏家的三当家，是个女人！她这次被她那俩个傻瓜哥哥阴了，差点就丢了命，从大牢里一出来就借段王爷的手，把她两个哥哥给弄死了。啧啧啧，最毒妇人心，这心可真是够狠的啊。”
“啊，你说的是那个泼皮苏三么？十五岁就跟着她爹出去跑商道那个？”
“是啊，杭州城里谁不知道她？以前大伙不都说她肯定嫁不出去么？谁承想她一早就把自己嫁出去了，嫁的还是独步山庄的小陈庄主，武林中响当当的人物！”
“不过听说他们夫妻两感情不是很好啊，这些年苏老板一直待在杭州苏家，陈庄主一直在帮朝廷做事。前几天听说苏老板忽然把自家的二姑娘给接回了苏宅，我还大吃了一惊呢。她瞧着年轻，竟然都有孩子了！”
“感情怎么可能好。苏三是什么样的女人，谁不知道？手下养着一水儿的男宠，夜夜寻欢作乐，我要是她男人我也受不了啊！哪个男人能受得了这个？”
“笑死我了，人家受不受得了跟你有个屁的关系，你个讨饭的还坐起这等美梦了！”
乞丐们谈天说地，唾沫横飞，卢清越却是全然没有心思听的。他堵住耳朵只想早些休息，养足精神再去找人，因此并未听到他们说的香艳故事。却忽然有几个字音飘进了他的耳朵。
“前段时间玄鹰司在城外逮住两个逃犯，吊在闹市口了，你们看见了么？”
卢清越一个激灵，精神一下子紧绷起来。
“看见了啊。听说是从洪州逃过来的，犯了谋反的罪吧？”
“诶呦呦，玄鹰司的人动起手来可真是狠呐。听说一个被捅了一百多刀，几乎成了筛子，另一个下跪求他们停手，最后连尸体都抢不回来，当场就疯了。”
那乞丐还要再说，忽然觉出肩上一股大力，抓得他骨头都疼。一扭头看见一个人站在他身后，面色惨白，一字字问他：“你说的那两人，在哪？”
那乞丐被他吓了一大跳，魂不附体：“就、就在东城的菜市口外，很多天以前的事了，早就死了，尸体兴许都扔到乱葬岗了。”
卢清越转身就走。
他急匆匆地往菜市口奔去，心里却空落落的，满心想着：不会的，不会的。江小花刀法那么好，陈小狗的剑术无人能及，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就出事呢？哈哈，一定是他们道听途说，胡诌的……
可他到了空无一人的菜市口，没找到尸体，却在刑场边的告示栏上看到了布告。布告上熟悉的名字，让他一瞬间失去了力气。
没了，什么都没了，他的弟弟和妹妹，都没了……
“留一个……留一个给我啊……”卢清越喃喃地念着，眼泪不自觉地涌出来，一下一下地捶着墙壁。他似乎开始痛哭，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能无力地滑跪在墙边，无声地嘶吼。
“哪怕留一个给我……也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