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州皇宫,芷玉殿。

    “琴儿姐姐,这马蹄莲不能浇这么多水,花儿会淹着的……”

    “多嘴!我侍奉公主的时间长还是你侍奉的时间长?我一年到头都这样浇,你一个洒扫宫女,懂什么花草,走开走开。”

    唤名琴儿的宫婢衣着明显比身旁那个小宫女更考究,满眼都是凌人之气,那被她叱责的小宫女嘴唇开合了下,想再说什么,却忍住了。

    “你们在做什么?”

    突然身后一个淡漠的声音响起。

    两人都回头,只见着水青色衣裙的女子敛目立在身后。她看起来不过十六七的模样,眉目秀美,眼睛尤其好看,只是眸中带着与年纪不大相称的漠然。她发上簪着两头凤钗,衣饰比两个婢子考究许多,可身形却清癯消瘦,下巴都出了尖儿,站在那里,一阵阵发飘似的。

    “公主……”

    琴儿放下舀具,讪讪福了福身,脸上却没什么畏惧,“奴婢只是在悉心给这些花浇水,偏生蕊儿一个洒扫宫女,什么都不懂,还想教导奴婢花浇得不对……”

    “奴婢没有,”旁边那小宫女扑通跪下,怯怯申辩,“奴婢种过马蹄莲……这花夏日会入眠,反而不可多浇水……”

    “浑说!我回回都这么浇,也没见这花出什么错儿……”琴儿不依不饶。

    女子打断二人道:“都下去,我自己浇。”

    她不再理会二人,只是走到那一排花盆边,兀自蹲下身,亲手拿木舀将那些浇多的水从陶盆中一瓢瓢舀出来倒掉。

    琴儿脸上红了红,自顾自出去了,一丝缥缈的抱怨从风中传来一个尾音儿。

    “病恹恹的,和那瘸子王爷倒是般配……”

    女子手一滞,贝齿紧紧咬了咬唇,却没作反应。

    瘸子王爷……

    关于他的那些过往和传言又在她脑中流淌。

    ——————

    太武王朝的皇族兰氏,经过神隆、文昌两代帝王的苦心孤诣,国力终于达到了顶峰。文昌帝盛年骤崩,帝位空悬,在一帮党羽和宦官的运作下,太子竟被赐死,文昌帝第三子兰子昭即位为帝。

    因为这场纷争,自即位第五年起,兰子昭开始对自己的兄弟痛下杀手,不到一年,兰氏亲王几乎被屠戮殆尽,唯有一个人躲过了他的血腥屠杀。

    此人便是先帝第七子,宣王兰子忱,也是两个婢女口中的“瘸子王爷”。

    但这种躲避很难说是幸运还是刻意,因为他之所以留条性命,不过因为他妻儿皆死,自己也成了残废,还被派往边境云州驻守。说是派,不若说是发配。据说那里与北方蛮族只隔一座山,一年有小半年是严冬,苦寒贫瘠,几乎寸草不生。

    所有人都以为他会死在那里,可他竟在那处捱过八年。为此,兰子昭特下“恩旨”,允许他每年从云州来都城洛州过新年。

    于是每年临近除夕,这位与边关囚徒无异的亲王必须拖着他的瘸腿,不远千里赶到洛州赴年宴。他往往坐在筵席末次,低着头,不敢看自己的兄长,也不发一语。有时皇帝心血来潮与他叙话,他便四肢匍匐在地上,吓得冷汗直冒。一场筵席,光是出恭就要跑三五趟。

    他对皇兄的顺从畏惧,往往成为玩笑助兴的由头。有一次兰子昭饮得兴起,大发慈悲让身边两个宠姬裸身去侍奉自己的弟弟,还放话谁先怀上宣王的孩子,赏赐黄金百两。

    重奖之下,两个宠姬立刻争先恐后扶了他去席边的幔帐后寻欢。可没一会儿二女便沮丧出来,跪在天颜面前请罪,只因她们无论如何努力,宣王根本“无法成事”。

    那次座上的帝王笑得十分大声,似乎许久没有遇到比这个更让他开心的事情。他破天荒赏赐了兰子忱一些金银珠宝,以示“安慰”,还大张旗鼓宣了太医开了壮阳的药方,让他“补补身体”。

    在一干贵胄佞臣的嘲笑嘘声中,兰子忱从幔帐中衣冠不整爬出来,还匍匐在地上,大呼“臣谢隆恩”。

    就是这样一个懦弱无能的瘸子王爷,却在一个月前,被兰子昭一道圣旨赐婚给自己的女儿——太武朝的公主,十六岁的兰湫。

    ——————

    “公主,不妙了!陛下又在集文殿责打太子殿下!”

    一个宫妇脚步匆匆跑到近前,正是兰湫公主的贴身乳母徐嬷嬷,她的语气掩饰不住的急迫。

    兰湫急忙起身:“怎么?珏儿又说错话了?”

    “太子殿下闯了集文殿,求陛下取消公主与宣王的婚约!”

    兰湫心道不妙,立刻朝外走,“去集文殿。”

    ——————

    她匆匆赶到集文殿外,只见十三岁的兰珏被两个内侍摁在长凳上,大杖毫不留情打在他身上。

    “住手!”她一声冷喝上前,示意徐嬷嬷去扶弟弟,“不许动手,我要见父皇。”

    她不顾侍卫劝阻,提裙上前,扑通跪在集文殿外。

    “儿臣兰湫,求见父皇……请父皇……饶恕太子……”

    过了许久,殿内才传来沙哑而瘆人的一声:“是湫吗?”

    兰湫稳了稳心神,强作镇定道:“是儿臣……”

    “进来。”

    “姊姊,别去……”兰珏趴在凳上,意识已有些昏沉,还想阻止她。

    “没事,”兰湫拍拍他的手背,以示安慰。

    她一步步跨入昏暗的集文殿中。

    殿中依然昏暗森寒,那人的脸沉在阴影里看不清,只有声音像蛇信子爬身一样传来。

    “珏说,你嫌皇弟是个瘸子,不想接受朕给你赐的婚,是么?”皇帝的声音冰冷而黏腻。

    她不由记起徐嬷嬷说,前两日朝中两位大臣也在殿上反对这赐婚,毕竟宣王论辈分是她的皇叔,两人成婚有悖人伦,不想兰子昭却以“忤逆之罪”,将两人当众活活以铁锯锯死。

    纵然弟弟兰珏是太子,敢公然挑衅他,她不确定他会做出什么。

    “父、父皇……”兰湫舌头发着抖,才勉强从嘴里吐出这两个字,“儿臣……愿意嫁,绝无忤逆……珏还小,求你开恩,不要打他……”

    语罢,她在地上深深叩头,咬着牙不让泪落下。

    “是么?”

    “是。”

    兰子昭便笑了,那笑声斜掠着朝她割来,带起背上一股恶寒。

    “真乖,”那人又道,“让珏进来,亲耳听你再说一遍。”

    兰珏被两个内侍搀扶进来,受了十数杖的他,行走都有些艰难。

    “把你的话,跟他再说一遍。”

    兰湫转向兰珏,尽力让自己的语气平静无波。

    “珏,姊姊……要大婚了,我、我是心甘情愿嫁给宣王的,你不许、不许生事……听到没有?”

    说到最后四个字时,兰湫紧紧盯着他,分明有泪在眼眶中滑动。兰珏与姊姊相依为命这些年,当然知道她的意思。

    她在恳求他,不要再反抗,不要触怒那个人。

    可他好难过,姊姊是太武的公主,怎能嫁给那样一个废物?

    “珏,听见你皇姊的话了么?”看他不答,兰子昭又缓缓开口。

    兰珏双目发红,几乎迸出火来。可他看见姊姊的眼中全是悲伤。他不能再伤害自己,让姊姊替他担心,他深吸了两口气,身子抖了抖,把一切压了下去。

    他转过身,对着殿上人俯叩下去,声音发着抖:“儿臣……知错……”

    兰子昭的笑又传了出来。

    ——————

    月色正浓,千里之外的云州,亦沐浴着同一片月色。

    夜风劲烈,两队人马站在郊外的山岭上,火把熊熊。

    男人戴着斗笠,肃立在浓墨的夜色中,身上的披风被劲风不住扬起,如狂肆的尾翼。

    他的脸半掩在斗笠之下,映着闪烁的火光,只看得见俊美冷硬的侧影和挺阔的颌线,刀锋般将暗夜劈出一块形状。

    不远处是一群马匹。几个人影在马群中穿梭一阵,很快又重新聚回男人身边,对他低声耳语:“主人,三百匹黄骠马不多不少,但全是公的……”

    男人将斗笠往上轻轻抬了一些,依然没有露出眉眼,只有清冷无波的声音传出来:“说好牝牡六四开,为何全是公马?”

    男人对面站着一个魁梧的胡人,蓄着小胡子,穿着羊皮袄。听这话,他并无意外,只用有些生硬的汉语道:“既说三百匹,不少你们的就行,还要有公有母,哪能分得那么清?爱要不要。”

    男人不动声色,抬手示意身边人。很快几个兵士拖上来一个沉重的木箱。那胡人上前,打开箱子,里面是满满的一箱白银,约莫一千两。

    胡人摸了摸唇边的小胡子,轻蔑哼了一声,“还有二百把□□呢?”

    “三百匹公马,只值这个价,”男人的声音不容置喙。

    胡人眼神一硬,“刷”得抽出一把弯刀对准他,厉声喝道:“别以为我不知你们这些的汉人在想什么?从我这里买了母马去,你们想自己养小马,到头来抢我的生计,着实可恶!今日不把刀留下,一个都别想走!”

    他话音刚落,却见男人一直藏在披风中的手突然抬起,一把长刀从臂下利落抽出,越过他的弯刀,刀尖直直抵住了他的脖子。

    两队人马见状,都纷纷亮了兵器,一阵剑拔弩张。

    那胡人身边的跟班掏出一个骨哨放在唇边,半威胁道:“你放手!我告诉你,周围都是我们的人,只要我吹响骨哨,你们立刻会被包围,再也逃不掉。”

    话虽如此,语气却难免露怯。

    男人不为所动,手中长刀更深地抵住那领头胡人的脖子,微昂下巴,语气冷峭:“你且试试,看你们的人来之前,他的脑袋会不会先落在地上。”

    “图格!”那胡人忙对跟班喝了一声。

    男人的声音在夜色中愈发透骨的冷:“诺勒,先前你我商定的条件,绝对是你在别处拿不到的。我念你帐中还有妻儿老小,才耐着性子劝你一句。你若死在这里,过了今夜,你的马群和财产都会被你的族人抢走,妻儿也会沦为他们的奴隶。想想看,为了百十匹母马,值得么?”

    那胡人咬牙看着抵住自己的剑刃,久久不吭声,这个陌生狠戾的客人让他从心底生起莫名恐惧。

    往昔马匹交易都是通过那个名叫常三的中间人完成,他还是第一次直面他的主顾,甚至到现在,他都未曾看见他的脸。

    他在心里快速盘算了下,终于吐出一口长气。

    “图格,把母马赶来。”

    被唤作图格的跟班不敢耽误,匆匆离去。很快远处传来一记响哨,一群马匹从黑黝黝的密林中浩浩荡荡出来。

    “明夜,验货,”男人的刀依然笔直贴着诺勒的脖子。

    这边几个人影又跑到那群马匹中,带着火把细细勘察。

    “主人,一百八十匹母马,正好。”

    男人点点头,吩咐手下的驭马者将三百匹马驱赶到一处,先行离去。

    “我要的东西呢?”诺勒梗着脖子大声道。

    男人从容吩咐:“赵源,东西给他。”

    又四个箱子被抬出来,一一开箱,正是四箱满满当当的精铁马刀,映着火光,锃亮生辉。

    图格上前验过,对诺勒点点头,将一箱白银和四箱兵器收走。

    交易完毕,男人的长刀才离开诺勒的脖子。诺勒揉揉脖子,看着那个被唤作赵源的仆从牵来一匹白色的骏马。

    男人收了刀,只走到马前,一踩马镫,一个利落的翻身,跃上了马背,自始至终不再发一言。

    一行人绝尘而去。

    诺勒不甘地骂了几句胡语粗话,忽然意识到,那男人走到马前的几步,似乎与常人有些不同。

    好像,有点跛?

    他立刻想到什么,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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