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湫扶着兰珏慢慢回到东宫,命人去拿了创药。

    “听我说,此事到此为止,不要再翻出来了。”

    兰珏忍不住流泪:“姊姊,云州那么远,我怕再也看不到你……”

    “不会看不到的,”兰湫安慰他,“不是还有年宴吗?也许明年,就能见到了……”

    年宴吗?让姊姊和那个形容猥琐的瘸子回来,一同被那个疯子拿来取乐?

    兰珏闻言,只觉得心更像刀扎一样痛。

    “姊姊,我们去找纪哥哥好不好?他待姊姊那么好,还说会娶姊姊为妻的。纪家位列三公,一定会有办法……”

    兰湫沉沉叹息,按住他几乎乍起的身体。

    纪哥哥喜欢她也许是真的,他父亲纪景兴是大司空也不假,可再显赫的身份,也未必能与天颜龃龉。如果他真的在意自己,敢在这场令人难堪的婚旨中替她争一争,便不会从赐下婚旨至今,都没在她面前出现过。

    在前途和性命面前,苛求感情,实在太过奢侈。

    “珏,你不用替我筹谋了,保护好自己……”

    兰湫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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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芷玉殿,婢女已迎上来,“公主,纪公子来了。”

    以为他不会出现,竟然还是出现了。

    迈入偏殿,眼前的郎君正是纪延卿。兰湫的母妃出身纪氏,是纪景兴的亲妹妹,她与纪延卿本是青梅竹马的表兄妹。他长她两岁,幼时也曾一起玩耍,她也不是没幻想过“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的美好。她心中涌起苦意,所有的话堵在喉口,不知从哪一个字说起。

    “湫,我、我要大婚了……”倒是纪延卿踟蹰开口。

    兰湫微怔。

    “是赫连家的女郎,你见过的,赫连维清,”他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一般,不等她问,已把一切和盘托出。

    赫连维清,赫连氏家主赫连百声的掌上明珠,她在宫筵上见过的。赫连氏是新晋望族,据说至尊之位上的那人能坐稳,赫连氏出过大力。兰湫记得那姑娘生得杏脸桃腮,彬彬有礼,的确是世家贵女中相当出挑的一个。

    对了,当时就是赫连维清告诉她,大半个洛州的贵女都想嫁给纪延卿为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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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延卿哥哥品貌皆绝,世家女子哪个不想嫁他?可惜延卿哥哥心有所属,旁人只能暗自伤心……

    赫连维清半是羡慕,半是遗憾。

    ——赫连女郎,公主面前,别胡说八道……

    那时纪延卿满眼慌乱,只顾堵她的话。

    赫连维清却并无畏惧,我可没有胡言啊,毕竟公主身份贵重,旁的女子自是比不得的,我知道延卿哥哥眼里只有公主一个人……

    话虽温柔,却像是纪延卿因着她是公主,才青眼她多些。

    当时兰湫什么也没说,只是沉默,心里却像吞了一根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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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在,这还没过几日,纪延卿索性替她把这根刺连皮带肉拔出来了。

    “什么时候定的婚约?”她忍住胸中一股股针扎一样的痛,维持住脸上的漠然。

    “婚事是半个月前定的,阿爹允下的,我也无法……”他垂目避开她的目光。

    半个月?

    她和宣王的婚旨是一个月前下的,所以他这一个月迟迟不来见她,竟是去另寻新欢了?

    “你们……何时在一处的?”

    纪延卿闻言脸色大变,声音立时高了几度:“湫,你怎能这样污蔑我……阿爹允下的婚事,我、我能怎么办?”

    “舅舅位列三公多年,以纪氏的门第身份,他会随便为你指一门婚事么?”

    后半句她没开口,那次宫宴应是她第一次见到赫连维清,可她对纪延卿已是延卿哥哥长,延卿哥哥短,说他们往昔不识,那是欺她少出宫,将她当傻子哄了。

    此语一出,纪延卿的语气竟真软了下去:“湫,自古婚娶,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命数而已。纪氏在朝中需要助力,赫连伯伯也有意亲近阿爹,我跟维清又能如何?”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兰湫苦笑。

    一年前就是在这里,就是这个时辰,他对她说,不要信命,事在人为。只要有心,山海皆可平。

    可现在,他又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合着道理都是他讲,想亲近时便能逆天改命,想妥协时便说自己命数如此……

    可她没反驳什么,因为都没意义了。她自己也是待嫁之身,又有什么资格说他呢?

    她深吸一口气,缓了笑意:“如此,恭喜你了……”

    纪延卿以为她会责他冷情负心,原本想了满肚子辩解的话,可只听她吐了这么几个轻飘飘的字,也有些意外。

    想到她这样如花似玉的年纪,却要嫁给那么个残废王爷,他心中既有愧疚又生怜悯,忍不住上前,如昔日一样握住了她的手:“湫,我知道,是我对不住你,你恨我也是应该的……我没有办法,你也没有办法,可我要告诉你,无论我娶了维清,还是娶了旁的哪个女子,我心中自始至终,只有你一人……”

    兰湫定定望着这张无比熟悉的脸,想笑,却更想哭。

    想笑他的自以为情深,想哭,是哭那些错付过希望的日子。

    她皱了皱眉,不动声色抽离了自己的手。

    “不必。你好生待她吧,否则便是负了两个女子……纪哥哥,就此别过。”

    她当然明白父亲为什么赐下这令人作呕的婚约。这么多年,她闭着嘴,闭着心,全力做一个哑巴,只与一盆盆花草为伴,就是希望有一日能嫁出宫去,离开这森寒的世界,重新开始另一种生活。

    只是没想到,她的确嫁出宫了,却是从一场噩梦,到另一个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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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纪延卿不知什么时候走了,兰湫没有送他,只是一个人默然立在原地。

    很久,徐嬷嬷才上前,“公主……”

    “我知道我嫁不了他,可他一定要抢在这个时候吗……”

    兰湫哭了。在旧日爱人面前努力憋住的眼泪,终于簌簌而落。

    徐嬷嬷听完她所说,只将她抱在怀中。

    “公主,纪公子不属于公主,公主没得为这样一个人伤心……”

    兰湫摇摇头:“我不是为他伤心,只是想起往昔那些好的时候,觉得不值,像个笑话……”

    “公主……”徐嬷嬷怜爱地将她的一缕发绕回耳后,“公主不妨这样想,此事木已成舟,公主趁机看清这样一个人,了却前尘,也不是什么坏事……云州遥远,那个人鞭长莫及,咱们总有生路……”

    私下里,主仆二人并不尊称兰子昭为陛下,只唤作“那个人”,是为默契。

    兰湫沉默良久,“嬷嬷,叫所有人都进来芷玉殿。”

    很快侍奉芷玉殿的宫女内侍乌泱泱跪了两排。

    她重新整顿了仪容,坐上主座,望着眼下众人,脸色依然苍白无血色,眼神却透着冷漠。

    “我的婚旨,想必都听说了,不日我就会起程赴云州。你们从前都是侍奉我的,今日我也直接说了,有人想随我去云州么?”

    面前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鸦雀无声。

    意料之中。

    兰湫又道:“我知那里偏远苦寒,委实不是什么好去处。我母妃早逝,惟有徐嬷嬷陪在身边,你们中但谁若随我去,今后便算我半个母家亲眷,有我一日在,就不叫她挨饿受冻。”

    还是安静。

    是了,宫里锦衣玉食,哪怕做个奴才也能生活得安逸体面,谁愿意去那个不毛之地活受罪?况且堂堂妙龄公主被皇上嫁往云州,还嫁给一个残废,其中意味不言自明。

    在宫中浸淫多年,宫人们各个生着一副势力眼睛,谁也不想往这个火坑里跳。

    “罢了,都下去吧,”兰湫恹恹。想来纪延卿也没错,人活在世,还是自己的未来最重要,旁的什么都不重要。

    就在此时,一个跪在后排的婢子怯生生开口:“奴婢愿追随公主去云州。”

    众人都看她。

    兰湫这才望过去,她小小瘦瘦的一只,面相有点眼熟。

    想起来了,这婢女,不正是早上提醒琴儿马蹄莲不可多浇水的那个小宫女么?

    “你叫?”

    “奴婢蕊儿,是芷玉殿外间的洒扫宫人。”

    对,琴儿还骂她是个洒扫宫女来着。

    兰湫让众人退了,独留她一个。

    “你似乎不曾近身伺候过,为何愿意随我去云州?”

    蕊儿神情迟疑,语气惶恐却笃定:“去年冬天,奴婢冻坏了手,是公主命徐嬷嬷给奴婢送了冻疮药,公主大恩,奴婢没齿难忘。”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兰湫微微皱眉,似乎在回想她的话,“可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值得你抛了宫中生活,远走异乡么?”

    蕊儿缩了缩目光,再叩拜道:“奴婢入宫至今,只被安排做洒扫,手足年年生冻疮,无人理会。唯去年来了芷玉殿,得公主关怀。奴婢蠢笨,只求公主不弃。奴婢愿忠于公主,至死无二心。”

    只是这么简单吗?

    “早上你说,马蹄莲夏眠不可多浇水,你怎会知道?”

    蕊儿不好意思一笑:“奴婢的父亲闲来也爱侍奉花草,种过此花,奴婢听父亲说过。”

    兰湫露出一丝笑靥:“你说的不错。”

    其实这话她跟琴儿她们嘱咐过,想来她们从未将她的话当做一回事。

    若在平日,兰湫也许还会揣测下这个小宫女是否有什么私心,可此时,她自己都落魄,除了这个公主之名,也没什么好叫人利用的了。

    “云州偏远苦寒,一旦去了,此生未必能再回洛州,父母家人也难见,你可想好?”

    “奴婢愿意。”

    罢了,即便她只是为做她近侍不做洒扫,只凭她这份无畏之心,又有何妨?

    水至清则无鱼,谁能保证自己没有一点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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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启程那日,天气清朗。

    除了衣裳和贴身物什,她只带了喜欢的十几盆花草和两箱常读的书,旁的都留在了芷玉殿。蕊儿和徐嬷嬷服侍她上好了妆,戴了金冠,穿了鲜红的嫁衣,走出殿外,上了早已等候的车辇。

    车轮滚滚,一路向着宫外去,直到将要出宫门时,忽而听见一阵急速的呼唤。

    “姊姊!姊姊!”

    是兰珏。

    兰湫忙让徐嬷嬷唤停了车驾,下了车来。

    兰珏跑得满头大汗,后面还追出来一串内侍,急急唤着:“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慢些。”

    他一直奔到她面前,紧紧抓着她的衣袖,嘴唇微微颤抖。

    “珏,回去吧,”兰湫温声安慰她。

    “姊姊,此一番路远,你一定照顾好自己,”兰珏深深望着她的眼睛,“姊姊且忍耐,待我登了大统,一定把你从云州接回来。凭他是谁,再也伤不了我姊姊……”

    兰湫听着刺心,只是忍泪叹息,姐弟俩心照不宣。

    “你好生读书,别倔,凡事多忍耐……别给他伤你的理由……”

    这个弟弟性子硬,一身反骨,在暴戾的父亲手中,不知受了多少罪。她在时还能护一护他,可如今……她不敢想他后面的日子会是什么样。

    兰珏点点头,又从怀里掏出一个木头盒子,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对精美的泥偶。兰湫看得出,一个是她,一个是珏。

    “看见这个,只当我还陪着姊姊……”兰珏把盒子递给她。

    兰湫心如刀割。想起幼年的兰珏曾说过,她和他就像泥偶,有嘴不能开口,有腿不能远走。

    如今她能远走了,却是要走入另一场悲哀。

    她不禁泪落,摸了摸他的头。

    “自己保重……”

    车辇和仪仗遥遥而去,徒留兰珏一个人久久站在原地,手中的拳越攥越紧,眼神渐渐转为狠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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