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州地处北境,距离皇城洛州千里之遥,急行军都要十数日。兰湫甚少长途跋涉,还带着仪仗护卫,一天行五六十里已是极限。待队伍进入北境,已是一个月后了。

    明明离开洛州时还是盛夏,不过短短月余,北境之地已是寒风凛冽,似有飘雪之兆。

    徐嬷嬷将白狐裘拿出来,给兰湫披在外面,又烧了手炉给她抱着,车辇也换上了挡风的厚帘,可刀一般的冷还是一点点往骨缝里钻。

    兰湫透过车帘的缝隙往外看,驿路两旁都是绵延不尽的枯黄萧索,更少有人烟,连天也是灰蒙蒙的,像是走入一片蛮荒死地。

    行了四十天,她的车驾终于临近云州城。城外已有宣王府的人接应,兰湫本以为能看到兰子忱本人,不想来的只是宣王府的管家,唤名赵源,看起来约莫四十岁的模样,一身苔绿棉袍,眉眼倒是稳妥恭顺的模样。

    “殿下腿疾不便,特命小人在此迎候公主。”赵源跪地行礼。

    这瘸子宣王,谱还挺大!

    兰湫腹诽,但并未多说什么,只让赵源领路。

    队伍缓缓进入云州城。

    城中光景自然比不得洛州车水马龙的繁华,但一路上行人来往,好歹多了些生气。天气寒冷,主街两旁的食肆间或冒出升腾的白气,倒将这座城蒸得有些朦胧诗意。

    入城门又行了一阵,车辇总算在宣王府前停稳。传旨太监率先下了马车,打开一道婚旨读起来。

    兰湫轻轻撩开车帘,见到王府前已跪了一众人马。为首的男人也是一身红色礼服,兰湫看不见他的脸,只看见他突兀的身影,几乎是匍匐在地上。

    太监读完婚旨,男人的身体才直起一点,依然是低头弓着背,诚惶诚恐的样子,一双手高高举起接迎圣旨,拖长了尾音道:“臣谢陛下恩赐,一定善待公主,不负陛下圣恩——”

    传旨太监将圣旨卷好放在他手中,意味深长道:“宣王殿下,湫公主可是陛下最心爱的女儿,赐给殿下为妃,当真是对殿下极致的恩宠了。陛下盼望殿下早日与公主成礼,绵延后嗣,殿下可千万莫要辜负了陛下的心意呐。”

    “臣、臣领旨,臣叩谢陛下厚赐……臣一定、一定努力,爱重公主,早日送喜报入宫……”男人双手接过圣旨,激动到语无伦次,又颤巍巍连连叩头。

    兰湫看着这一幕,只觉厌恶至极,指甲几乎抠进手心中。

    这就是要与她共度一生的丈夫么?

    “公主,请下车吧,”传旨太监隔着帘子唤她。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勉强敛了神色,徐嬷嬷将遮面的纱扇递给她,撩开车帘。

    她将纱扇举在眼前,踩着木凳下了马车。

    男人也站起身子,只是仍然侧对着她,头还是垂着,仿佛不敢看她的样子。

    隔着纱扇,她还是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到他微微颤抖的身体。一条红色的喜巾递到她手中,另一端在他手。他不发一言,转过身就那样牵着她往府门中走。他的右腿似乎瘸得厉害,受不住力,身子随着步伐左摇右晃,显得十分滑稽。

    虽然做足了心理准备,可真的见到这个人,她还是感到彻骨的绝望。

    她一手牵着红绸,另一手悄悄握住了早已藏在袖中的匕首,眸色决绝,如这天寒地冻。入了府,二人一路步入正殿,按照婚仪流程简单行了礼。男人一路似乎都很不耐,刚对拜毕,便喊了赵源过来,“先带公主去住处吧,本王腿痛,要去躺一躺。”

    “是。”

    男人不多言,仿佛没看见兰湫似的,自顾自走了。赵源上前给她行了大礼,道:“殿下已为公主腾挪了住处,老奴带公主去吧。”

    这是什么意思?

    果然,徐嬷嬷上前一步肃色道:“赵管家,公主奉了陛下婚旨千里迢迢而来,宣王殿下是公主的夫婿,理应完成全套大婚之礼。刚行了拜礼,就把公主扔在这里,扇都不取,是不是太过分了?”

    赵源依然跪在地上,神色不变:“徐嬷嬷言重了。殿下有腿疾,实在受不住太长的礼节。公主也是远途而来,舟车劳顿,殿下的意思,暂不必拘于礼数。公主但安歇,今夜殿下会亲自来向公主请罪的。”

    “你……”

    兰湫伸手拉了徐嬷嬷的袖口,“嬷嬷,听他们安排便是。”

    她在皇宫,比这更难堪的冷遇也受过。这里毕竟是他的地界,深浅不识,自然小心为妙。

    最重要的是,他走了,她更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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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源带路,一行人随侍,送她往住处去。

    王府占地倒是不小,只是有些年久失修。回廊亭台都掉了不少漆,主道干净,偏角僻静处却丛生野草。看来这位宣王在云州,的确过得不怎么样。

    她的住处被安排在西角一处僻静的殿阁。殿前的花圃简单整修过,殿中也有清扫过的痕迹。入了内室,屋内布置终于有几分洞房的意思了,幔帐枕衾都是按婚仪的制式,一片惊心动魄的红。

    兰湫落了座,很快两个婢女、两个家仆被赵源领着进来。

    “这是殿下吩咐专门侍奉公主婢女,小雪,小岸;这是两个供公主差遣的杂役,林生,陆生。公主有什么需要,但吩咐他们便是。”

    小雪、林生和陆生看着年纪差不多,十七八的样子,小岸瞧着更小些,大概只十五六岁。

    四个人给她叩头行礼。

    兰湫懒得周旋,让他们先退下了,内室只余主仆三人。

    “以后这里,只有咱们三人是一心了,其余都是陌生人,”兰湫缓缓吐出一口长气,“大家凡事谨慎,多加小心……”

    “这府中,也不晓得有没有其他女眷?”蕊儿好奇。

    “有也无妨。公主是正妻,多少女眷也得向公主行礼,”徐嬷嬷淡定道。

    兰湫想想这府中的萧索寥落,一路上都没看到什么人,摇摇头道:“这里……不像是有女眷的样子。”

    蕊儿压低声音道:“奴婢在宫里,听过关于宣王殿下的传言,说他……不能人道,莫非是真的?”

    \"蕊儿慎言,\"徐嬷嬷立刻止了她声,“这里是宣王府,小心隔墙有耳……”

    蕊儿赶紧闭嘴。

    反是兰湫无谓一笑:“我倒希望,传言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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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色暗了,兰湫命人将她的那些宝贝花草在房内和廊下一字排开,浅浅浇过一遍水。这些小家伙跟着她一路磕磕绊绊来到云州,也都萎靡不振,蔫的蔫黄的黄,也不晓得这一番,救不救得过。

    她浇完水回了内室,蕊儿已置起炭火。平日这个时辰,她差不多可以歇息,可这会儿她心中不安,并不宽衣,只拿了卷书,靠在榻边有一搭没一搭的看着,那匕首一直藏在袖中。

    果然没多久,门外有脚步由远及近,紧接着便听得蕊儿和徐嬷嬷的声音:“见过宣王殿下。”

    “都下去吧,”男声沉沉道。

    是他来了。

    兰湫心一提,左手还握着书,右手不动声色缩入袖里,攥紧了刀把。

    若他好声好气与她说话便罢,但凡他敢硬来,她定敢往他心口扎,就像扎他那个暴戾的兄长一样……

    门被推开,一个着靛色常服的男子走进来,站定,随手将门在身后合住。

    两人目光对个正着,她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兰湫有些怔然。

    眼前人和她先前在王府门前见到的,几乎不像同一个人。

    他比她想象得年轻些,眉目俊朗,棱角分明,腮边有一层淡淡的胡茬。不同于方才接旨时那番谄媚懦弱的模样,此刻他站在那里,甚至有种长身鹤立的风姿。他的眼神沉静深邃,看向她的目光让她觉得有种说不出的熟悉,像在哪里见过——不是宫中的年宴,也不是方才,可她实在想不起是什么时候。

    这一瞬的恍神并没持续多久,因为他朝向她一步步走了过来。

    他的身子比先前稳了许多,但步伐相比常人还是稍显异样,能看出右腿微跛。这让兰湫重新意识到他确是身有残疾,她心中升起嫌恶,下意识蹙眉。

    “公主讨厌本王?”他立刻感受到她的情绪,坦然开口。

    兰湫抿唇不语。

    眼看两人两三步之遥,他还没有停步之意,兰湫喝道:“你别过来。”

    他蔑然一笑,又往前进了一步。

    “再靠近我就不客气了!”兰湫突然从袖中抽出匕首,他距她不过三尺,那匕首的刀尖正对着他。

    兰子忱微微挑眉,望向面前的刀尖:“公主要行刺本王?”

    “你不过来,我就不动手。”

    “皇兄天恩浩荡,将公主赐给本王,还要绵延后嗣,公主却不让我近身,这是何道理?”他再进一步,那匕首的尖儿几乎贴上他的胸口。

    “他是他,我是我,此事并非我情愿,”兰湫咬牙强作镇定,与他谈判,“只要你不犯我,我就不犯你,你我……可相安无事。”

    兰子忱一笑,突然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兰湫不想他手劲竟如此之大,手腕吃痛脱力,匕首坠地,发出叮的一生脆响。

    她想要挣扎,另一手也被他制住。

    “放肆!你放开我!”兰湫大喝。

    “本王鳏居多年,难得佳人在侧,求之不得……”他的眼中带着嘲讽,轻松攥着她两手,身子贴近她,“论辈分,我还是公主的皇叔,公主这样,岂非不尊长辈?”

    “无耻!”

    听得他如此放浪之语,兰湫愈发挣扎得厉害。可他力气太大,钳得她脱身不得。许多不堪的记忆立刻涌入脑中,她情急之下,突然低头,一口狠狠咬在他虎口之上!

    兰子忱眉目一皱,钻心之痛乍起。可他没松手,只是捉她手臂的力道松了几分。兰湫就势狠命一挣,两人脱开了去。

    她大口喘着气,死死盯住他,眼里满满都是恨,几乎喷出火来。

    兰子忱却不再激她,反而缓缓后退两步,俯身捡起地上的匕首,看了看。

    “司无月的刀。”

    兰湫微怔,他竟然能认出这个。

    司无月是太武王朝首屈一指的锻刀师,徐嬷嬷说,母妃在世时曾有幸得到他锻的一把匕首,这是母亲留给她唯一的东西。

    兰湫曾想,是不是母亲早已预料到她将要承受的命运,所以用这样一种方式,默默庇护了她。

    兰子忱将刀递还给她,刀尖还朝着自己。

    “这刀利得很,你别把自己划伤了。”

    他的神情已恢复了沉静清明之色,方才眼中那股令她恐惧的欲望也消弭,取而代之的是捉摸不透的审视。

    兰湫一把将刀夺回,心情一时复杂难言,不明白他葫芦里买的什么药。

    她的目光落在他的左手上,方才挣扎中她咬了他,他的虎口上,留下一个深深的带血的牙印。

    “你到底想干什么?”她依然盯着他。

    兰子忱没回答她的话,只淡淡道:“公主休息吧。”

    见她神情依然狐疑,他不再多言,只是自顾自绕过她,从床榻的另一头扯了一床被子过来,随手扔在不远处的地上,又将榻边一副四扇雕花屏风慢慢挪过来,一扇扇展开,隔在她的床榻和他的被子之间。

    他绕到屏风那边,顺地躺下,将衾被盖在身上,不再多说什么。

    兰湫还愣在远处,怔怔望着屏风,似乎想透过屏风研究出什么。

    “公主安心睡,我不会再碰你,”他的声音自屏风那边传来。

    不知是屏风隔断了声音还是兰湫的错觉,他的声音再落在她耳中,似乎带上了一些疏离安慰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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