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姐！快，请去上座。”
刚入了半夜，樊楼已是满堂荒唐，京都的繁华裹挟着潮热胭脂香气，自雕花楼滚滚溢出，只消往楼前一过，便熏得满面红热。
林绥桉勾唇，迎上引人的姑娘迈步而进。
京中最繁华的第一青楼，极尽雕饰的藻井之下人头簇拥，九层之中各见光景，耳边多是哄闹玩笑，附庸风雅之趣。
一路绕行至半开厢房，馥郁香气散去，只余淡淡松香。
“这。”招呼的人抿了口酒，眼中充斥着欣然。
林绥桉先是微眯了眼，转圜而挑起眉。
“…苏姑娘今日…着实是惹眼”此话自是由衷感叹，后两字更是刻意停顿加重了去。
林绥桉这般说着，于旁坐下，倒下杯茶。
苏杉辞听此一言，坐正了身子，如同得了好，整饰起不见褶皱的绯红衣襟。
“来得正是时候。”苏杉辞重将目光垂落于视线良好的正中央。
眼神与台下男子一般欲从中洞穿出花镜来。
半月前见阿迦娜一曲胡乐惊为天人。这人便入了迷，得空便来此。只为不错过阿迦娜一颦一笑。更莫说一掷千金。
绥桉笑笑，捏起甜腻糕点几口吃下。
不多时，哄闹声随灯光一同泯去。只余不知何时悬于中央正空的点点烛火。
风似静，层楼叠榭本已密不透风。
铃兰麝香自不知处，似蛊蛇一般丝丝袅袅，盘绕缠舞。霎时间，松动了楼内凝神时紧屏的气息。
轻脆银铃声并不为舞缎锦衣遮掩。繁杂链饰盈盈松系于脚踝，腰身。
映衬着主人随红绸轻盈滑落时，摇曳的流光。
卷翘泛棕长发由银篦半拢，红宝石半面缀饰之下，是摄人心魄的美。
鼓点短促多变，昳丽诡谲的主旋随编钟而绵长延展，胡旋舞自那方寸间，如血蔷薇绽开。
相传，东唐时佛龛南侧曾供奉一尊菩萨，名胡跪，公元一十八年，被寇人偷盗而去，自此再无音信。
阿迦娜那赤红眼尾于烛光灼灼中挑起。
红棕长发于折腕旋转时缠绕腰间。
脚踏鼓点，银铃匝响，半遮面下令人眩晕的长链摇曳，微漾的唇角蛊惑人心。
一起一式似胡跪辗转蹁跹，但菩萨蒙尘，阖目已启，朱唇丹目间闪烁诡异的邪。
弥弥中，鼓点急骤而跳跃，飘带旋绕起承，变幻如画的身姿轻姣袅娜。
烛火滟滟，致命之蛊已然悄然播下…
苏杉辞俨然已有醉态，眉目间混沌如水潋滟，潮红丝丝爬上颊侧。
她倒下一杯水胡乱喝下，却一时未分清究竟是水还是酒。
而再看去，原处被她倚靠的长栏下只剩悠悠糜香。
绥桉朝楼下挑眼看去，苏杉辞挑眼的红绯色衫衣，于烛火中影影倬倬。
绥桉嗤笑出声。自阿迦娜一月前兀然现世于樊楼，京中便俨然躁动。
连同这多情风流的相府千金，亦一心相付，此前各色美人，竟都被她遣散抛之脑后。
窗棂透过清凉的夜风，拂过绥桉因闷热而滚烫的皮肤。
她深吸口凉气，走去厢房深处倚着窗将头探出。
飒沓星河裹挟着浓厚夜色，不见樊楼的酣歌恒舞，京中已然陷入沉寂。
“喵呜！”幽怨极似婴啼的猫叫，不轻不重划破寂静，随后是灌木窸窣沙沙之声。
绥桉的目光从血红月牙上垂下，与那一双金黄竖瞳正正对上。
黑猫全然隐匿于夜幕，唯余赤金眸窥伺。
绥桉愣了愣，神色显出微微忖度。
那双瞳仁太过平静，没有一丝属于畜牲的野性与机警。
未待多加探查，远处便传来微哑的惊语。“你在这儿。”
绥桉略微收回了些身影，于月光下渐渐看清来人。
她微不可查地松了松眉，少年单薄的素白身影被暖月衬得纤柔。
青涩眉眼间依稀可见日后的惊艳。
少年蹲下身，缓缓伸手将向他慵懒踱去的黑猫揽进怀中。
黑猫用颊囊磨蹭着他柔软的衣料，掩起古怪金瞳。
绥桉撑手斜靠着窗棂，兀自欣赏，她已然不想去多想适才的怪异。
可本以为与黑猫嬉闹一番后，会就此离去的少年。却在站起身后缓缓抬了眼。
绥桉急忙收回身子，却不想手肘撞上了倚着的木棂，一声闷响，她紧皱眉，咬住唇。
“姑娘？”少年如泉水般清澄的声音，带着些许迟疑响起。
闷闷得，绥桉躲在窗下隔着墙听不真切。
片刻，她吐出一口气，缓而挪动起身。
“…猫真可爱”绥桉双手交叠于窗台上，怀笑道。
少年看向怀中已然栖睡的小猫。抬头点了点。
“他叫阿牙。”舒尔，少年眉眼弯弯，一手托着阿牙圆墩墩的屁股，一手撑着它背部，将猫爪亮出来向正上方的绥桉摇了摇。
“啊～”绥桉心下一轻，盯着少年与小猫这般模样饶有趣得笑。
阿牙被这一番举动晃荡醒了，金瞳先是眯开一小条缝，而后悠悠迷糊睁开。
短绒猫耳小幅度摆动了几下。如何看来都是一只酣睡的狸奴。
料峭夜风又起了，拂乱了少年半扎的及腰长发。连同绥桉垂散于窗外的衣袖，一同翩然。
是夜深的寒，带着水汽般的潮冷。
阿牙往少年怀里埋得更深了。
“夜深了。”绥桉撇了眼远处如云一般哗然的繁叶。想了想还是说道。
“我唤南渝。”南渝将袖衫盖过阿牙，因笑容而微挑的眼尾，在月色下有些朦胧。
樊楼花阁名。绥桉凝着阁下少年的眉眼。
铺灰的瓦墙之上，摇曳着丛树模糊暗影。
蒙起了人的倦意。
“林…安。”绥桉回应的语调微扬，融在夜的呢喃。
望着南渝远去一段，绥桉才虚掩上窗，向外屋走去。
应着风而冰凉的面颊，倏然蒙上暖意，泛寒的鼻尖被挠起一丝丝酸。
小侍双手持拿着牵线雕花灯，自长廊鱼贯而行。
微颔首，灯火流光绕弄满身。
云袂随舞步绽莲朵朵，美人笑语间，面纱袅袅自楼阁飘然而落。
人群瞬时躁动，听得玉杯稀碎。酒水污浊了衣裙鞋面，浓郁酒香弥漫。
琵琶弦乱，惊惊欲颤，笑语萦耳，朝歌暮舞。
绥桉于人群中来回纠察了几时，亦未见杉辞半点身影，想来应是追随阿迦娜而去。
只杉辞求入院雅谈几句至今，都未能如愿。
阿迦娜自有一番主张，倒恍然只端着面上的恭敬，实则退避三尺。
叫绥桉何时听来都捧腹而笑。
自己好友的性子她心中有数，倒也知劝无用。
只苏杉辞此次一番酒气回府，见了陈相。怕是有一番不讨好了。
南淮河水汤汤，缱绻绕着贡院，文墨骚客沾水便得了兴致，一番诗词夸于口边，便一路沿水而行，虬扎于樊楼中。
酒至中朝，已是一派醺态，捻来词句文章便絮叨着，酒咂咂相碰，嘀嗒而下，多得是无趣操守，又或是歌窈窕之作。
正中央耳壶已错落杂插着几十柄箭矢。地上又是时而可见着，被脚步带满了各个角落。
托小侍将话捎去，绥桉便自悠悠回了府。
“小姐。”小如候在府外，手中托着墨青色长披。
绥桉一步而下。接过披风却只拿在手上未展开。
府里掌了灯，橙暖光映照连廊一片，连同树形都清晰可见。
府门由侍从重重紧合，绥桉舒展略微紧绷的身子，绕过前院直走去厢房。
水汽氤氲于绣竹屏风内。
淡而清的松香，杂揉于薄薄水雾中。显得黏腻而绵长。
长发如羽，湿濡垂搭自股下，泛着泠泠水光。
是夜。
奴婢们警醒，见主子房里去了灯，便绷脚悄声快走遍府内，将除那庭院中的掌夜灯都剪灭了去。
一时，于黑夜中通明的将府，亦随京内屋舍走街一同隐没。
樊楼的沉静从不属于夜晚，彻夜掌灯似乎已然成了京都繁荣的象征。
极目远眺，平静流淌的南淮河水之上，所映照的灯火泛滥，热闹非凡。
自那半开的窗棂窥去，恰能见舞姬绸缎飞扬如云，宾客手舞足蹈时错乱的脚步，和似能窃听一二的弦乐。
樊楼内院并无前庭欢闹，只风吹得叶娑娑，小家碧玉的阁楼外廊由红木雕砌而成。
焕着橙红光晕的小笼灯烘暖着花阁。
苏杉辞立在玲珑缠花门外，顾盼生辉的桃花眼此时眼尾略压。
缠着一层雾般的带有几分无奈，唇角微扬。
半薄的窗纸之内，映照着那娉婷身影，古琴沉鸣，音转转而内和。
苏杉辞摸上腰间，却只有交缠编汇的宫绦。
想来是未将玉笛携来了，她只好不甘得拍拍衣摆。
做罢了打扰的心思，走去走廊尽头的石桌上坐下，听着琴声让冰冷的风将酒吹醒点。
戌时午前，绥桉便入了宫。
彼时，各宫正用午膳，殿外太监见她身影便入内禀报，得了通传后，绥桉暂于外殿等候。
约小半个时辰，才听得殿外脚步声悄悄。
绥桉此时正合目养神，一手侧撑着右额微微靠于檀木椅扶手。
她着的曲领正青长袍衣角，随银白宫绦一同垂于木地之上。
“卿倒还记着入宫来。”虽不过才小半日未见，但顾舟却叠着手，头向一侧扬去，好一派兴师问罪的姿态。
四皇子不过总角之年，如何做都拿不出严肃来。
“是啊，臣风尘仆仆便赶来了。恐冲撞了殿下。”绥桉故作谦卑，说此话便起身造作行了一礼。
“阿姐得了好物件，卿陪我去要来。”四皇子倒心思转得极快，放下手，眼眸忽得明亮，咧开还未全然换去的牙。
说着便抓起绥桉的衣袖将人往永安宫带去。
“替殿下备轿。”绥桉与殿侧宫女轻声说道。
“是”
不同于扶矩殿的青瓦琉璃墙，长公主居殿辉煌华美，内置三庭水榭，总十二殿。陈设繁盛冗杂，布遍了整个行宫。
而那越出宫墙头的古银杏，总会在深春时旁生出生意。其上纠缠的藤蔓缠绕，攀上墙角。
殿外长公主的贴身宫女立在一侧，明蓝色对襟褂子正映了她的名，珠蓝。
待轿辇停稳，由绥桉牵下，珠蓝便微笑上前行了礼。“参见四皇子殿下，和安郡主。公主已等在殿内了。”
随后侧过身为二人带路。引进内殿后退守于殿外等候吩咐。
顾绻意手中正执着沾有鹅黄的毛笔，于举过头顶的书扉页上停停画画。举手间自然闲雅。
如此看来，倒是一番书墨温婉佳人。
“皇弟倒是会挑时候。”声音淡雅，如上好的玉弦之音。“你竟也就与他沆瀣一气。”
话虽是这般说，语气却是带着玩笑的嗔怪。
“殿下之求，不过为人臣子。”绥桉那一番官话说得极顺，张口便能来。
“既如此，本宫所求亦不过分吧…”长公主听此，精施粉黛的眼眸一挑，朱红唇瓣轻启，狭着灵动狡笑。
她将笔连同纸书搁下。露出了那精致灵巧的面容。
“谢殿下厚爱。”绥桉面上有礼回笑，却是从一而终得推辞。
“皇兄此次出宫定时给你带了不少好东西。”四皇子不管她二人的眼神流转，只找着话的空隙便半撒娇得出声。
长公主倒是云淡风轻打发物件给他去了。毕竟她可一如往常乘他熟睡，而后将人干干净净送回扶矩殿去。置于第二日再怎么闹也只不作听闻便罢。
此时她画已作了七八分，招手唤绥桉过去。
绥桉凑去，只见素白纸扉上正精细画着人像图。
入目便是二名男子，一位丰神俊朗持扇淡笑，一位鲜衣怒马张弓欲射。
“这还是死局啊。”绥桉挑挑眉坐下。
“殿下的画本于宫外大卖呢。”她缓缓吐出一句。
“本宫知道。”长公主此言颇为恣意。又转瞬布上遗憾。“只可惜不能亲眼所见。”
晚时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自屋檐下眺望，却有了烟雨江南。
雨点轻细落于瓦帘之上，积攒而下，似断弦珠帘。于阶下浅水泛起层层涟漪。
至亥时前后，已是瓢泼之势，狂风吹斜那密不透风的雨幕，于忽作惊雷之下，一派万物将倾之感，恍恍惚惚迷迷惘惘。
扣紧的窗棂将如珠欢腾蹦入的雨点，与忽明忽暗的天隔绝于外。
只是室内虽生了温火盆却仍冷得凄清，不绝的闷雷声或远或近。
“珠蓝，快。”长公主与绥桉各将绸被披围一圈，只露出因打闹而凌乱的额发，和一双眼。
见珠蓝缓缓走近合上门，便招手催促道。
珠蓝躬身应道，将手中绸被展开，小心披在独自坐在床下的四皇子身上。
四皇子坐在由一床棉被隔绝的木地上，却也不闹，眼中满是期待。乖乖由珠蓝摆布。
“你且也来。”长公主制住了珠蓝告退的身影，笑道。
“奴婢还需守夜，在外侯着就是了。”珠蓝回道。
长公主倒也不强求，便让她出殿时将其余蜡烛灭去，只留一盏于床前便是。
此时主殿内黑暗如许，只床帷处昏黄的光向外晕开一小圈。四皇子往里缩了缩，他一瞬觉着这个位置不大好了。
奈何皇姐眼神警告。
绥桉从床头一侧的小圆桌上为几人倒下了备好的热茶。
长公主抿了一口，随后讳莫如深，先是神乎其神得顿了一会儿，才缓缓道来。
“你们可知最近京都发生什么诡事了。”
此话一出，四皇子后背飒凉，“什，什么。”
绥桉口中正嚼着零嘴。
长公主将四皇子神色尽收眼底，满意转头。绥桉迎了过来，假得不能再假的害怕。
“…………”
“我朝向来与外族交流密切，又多有民间商业往来。”长公主抿唇再度悠悠道。
“而据说就在七日前，曾富甲一方的苏式胭脂行，在一夜间举家搬迁不知所踪”
“要说，当地商脉对商人的重要性可非同小可。那家在搬迁前一日还与外族签下一笔协议。怎会忽得就放弃，甚至不带一丝资产离去。”
“…就这？”四皇子不以为然大为诧异得反问。
绥桉看戏不说话。
“商人重利轻别离，且又是外地内迁，仇家上门暂避风头亦是有理。”长公主倒仍是一脸深意。
四皇子面上露出早已了然之色。
“最初人们也是这般认为的，念在苏家曾势力繁深的情况下，无人敢入他们府中探查又或是行盗窃之事。无案件实发官府亦只能暂压案底。”
“……可就在三日后，在南北各十二家中，却发现了苏式血亲的尸首。”长公主的语调沉了下去，殿外雷声大作，殿内忽得明亮一瞬又彻底暗下去。
四皇子瞪着眼嘴都忘了合起来，汗毛以极清晰的触感爬了满身。他兀自觉着冷得可怕。
绥桉亦缄默神色。“此等事，我怎会不知。”她提出疑问。
“此事刚一出便被官府压了下去，涉事几家也被勒令闭口。我亦是偷听掌事官谈话才知。”
绥桉挑眉。
“……然，然，然后呢。”此时长久未言的四皇子哆嗦着开口，忽得升起的幽幽话语，倒是□□上二人吓了一跳。
绥桉将茶水递去。“殿下可还好？”语气温和。
“…”
“他好着呢。”
刚欲出口的害怕之词被噎了回去。四皇子鼓着劲，强装着接过水。好似无所谓得喝下。“对啊。”
绥桉淡笑不戳穿，将碳炉推近了些。
更炽热明亮的光让四皇子觉着没那般凄冷了。
歇这一会儿，长公主便再度肃穆开口。
“官府自是想着。这苏家之案应与那通商外族有这千丝万缕的联系，便派人假扮作苏家人蹲守在约定地点，其余人扮作其他卖家与那商队洽谈以搜罗证据。”
“可怪就怪在，那外族人并无丝毫破绽，且还热情非凡待人友好。对苏家之事竟全然不知般。”四皇子听得那是聚精会神，还实时随着发展做出各种表情。
“就在众人一筹莫展之时，苏家尸首经仵作检验后，竟发现那苏家人全是中蛊身亡。而蛊虫是直接破肉入头，直吃去了脑髓。”长公主此言颇为绘声绘色。纤指点了点脖颈。
“官府人一听登时大惊失色，即便毫无证据，也一时无人再敢与那帮外族人接触，府内人人自危，惶恐不安，就怕接触那日被无声种下了蛊。”
四皇子瞪大了些眼。
“气得知县痛打了那些差役三十大板。命人务必半月内查清，否则必数罪并罚。”
“可此时见过尸首的人缓过神来，心中渐渐升起了一个疑问，如若是那蛊虫一路吃去脑髓而死去，为何那几人面上并无任何挣扎痛苦之色，反倒似是平和而死。”
长公主一骨碌全数说完，屋内便陷入了寂静，弥漫着爬上所有人的后背，随后浸透全身。
“…皇姐你唬人吧…”四皇子眼眶吓得酸涩疼，强笑着挨在了床沿。
他余光扫着殿中探不清的大片黑暗，仿若看见了无数狰狞人脸。
“此事早晚瞒不住，到时你可别哭着赖在母后宫中不走。”长公主此言一出倒是教绥桉凝了神情，她原先亦怀疑长公主有所夸大。
刚入了半夜，樊楼已是满堂荒唐，京都的繁华裹挟着潮热胭脂香气，自雕花楼滚滚溢出，只消往楼前一过，便熏得满面红热。
林绥桉勾唇，迎上引人的姑娘迈步而进。
京中最繁华的第一青楼，极尽雕饰的藻井之下人头簇拥，九层之中各见光景，耳边多是哄闹玩笑，附庸风雅之趣。
一路绕行至半开厢房，馥郁香气散去，只余淡淡松香。
“这。”招呼的人抿了口酒，眼中充斥着欣然。
林绥桉先是微眯了眼，转圜而挑起眉。
“…苏姑娘今日…着实是惹眼”此话自是由衷感叹，后两字更是刻意停顿加重了去。
林绥桉这般说着，于旁坐下，倒下杯茶。
苏杉辞听此一言，坐正了身子，如同得了好，整饰起不见褶皱的绯红衣襟。
“来得正是时候。”苏杉辞重将目光垂落于视线良好的正中央。
眼神与台下男子一般欲从中洞穿出花镜来。
半月前见阿迦娜一曲胡乐惊为天人。这人便入了迷，得空便来此。只为不错过阿迦娜一颦一笑。更莫说一掷千金。
绥桉笑笑，捏起甜腻糕点几口吃下。
不多时，哄闹声随灯光一同泯去。只余不知何时悬于中央正空的点点烛火。
风似静，层楼叠榭本已密不透风。
铃兰麝香自不知处，似蛊蛇一般丝丝袅袅，盘绕缠舞。霎时间，松动了楼内凝神时紧屏的气息。
轻脆银铃声并不为舞缎锦衣遮掩。繁杂链饰盈盈松系于脚踝，腰身。
映衬着主人随红绸轻盈滑落时，摇曳的流光。
卷翘泛棕长发由银篦半拢，红宝石半面缀饰之下，是摄人心魄的美。
鼓点短促多变，昳丽诡谲的主旋随编钟而绵长延展，胡旋舞自那方寸间，如血蔷薇绽开。
相传，东唐时佛龛南侧曾供奉一尊菩萨，名胡跪，公元一十八年，被寇人偷盗而去，自此再无音信。
阿迦娜那赤红眼尾于烛光灼灼中挑起。
红棕长发于折腕旋转时缠绕腰间。
脚踏鼓点，银铃匝响，半遮面下令人眩晕的长链摇曳，微漾的唇角蛊惑人心。
一起一式似胡跪辗转蹁跹，但菩萨蒙尘，阖目已启，朱唇丹目间闪烁诡异的邪。
弥弥中，鼓点急骤而跳跃，飘带旋绕起承，变幻如画的身姿轻姣袅娜。
烛火滟滟，致命之蛊已然悄然播下…
苏杉辞俨然已有醉态，眉目间混沌如水潋滟，潮红丝丝爬上颊侧。
她倒下一杯水胡乱喝下，却一时未分清究竟是水还是酒。
而再看去，原处被她倚靠的长栏下只剩悠悠糜香。
绥桉朝楼下挑眼看去，苏杉辞挑眼的红绯色衫衣，于烛火中影影倬倬。
绥桉嗤笑出声。自阿迦娜一月前兀然现世于樊楼，京中便俨然躁动。
连同这多情风流的相府千金，亦一心相付，此前各色美人，竟都被她遣散抛之脑后。
窗棂透过清凉的夜风，拂过绥桉因闷热而滚烫的皮肤。
她深吸口凉气，走去厢房深处倚着窗将头探出。
飒沓星河裹挟着浓厚夜色，不见樊楼的酣歌恒舞，京中已然陷入沉寂。
“喵呜！”幽怨极似婴啼的猫叫，不轻不重划破寂静，随后是灌木窸窣沙沙之声。
绥桉的目光从血红月牙上垂下，与那一双金黄竖瞳正正对上。
黑猫全然隐匿于夜幕，唯余赤金眸窥伺。
绥桉愣了愣，神色显出微微忖度。
那双瞳仁太过平静，没有一丝属于畜牲的野性与机警。
未待多加探查，远处便传来微哑的惊语。“你在这儿。”
绥桉略微收回了些身影，于月光下渐渐看清来人。
她微不可查地松了松眉，少年单薄的素白身影被暖月衬得纤柔。
青涩眉眼间依稀可见日后的惊艳。
少年蹲下身，缓缓伸手将向他慵懒踱去的黑猫揽进怀中。
黑猫用颊囊磨蹭着他柔软的衣料，掩起古怪金瞳。
绥桉撑手斜靠着窗棂，兀自欣赏，她已然不想去多想适才的怪异。
可本以为与黑猫嬉闹一番后，会就此离去的少年。却在站起身后缓缓抬了眼。
绥桉急忙收回身子，却不想手肘撞上了倚着的木棂，一声闷响，她紧皱眉，咬住唇。
“姑娘？”少年如泉水般清澄的声音，带着些许迟疑响起。
闷闷得，绥桉躲在窗下隔着墙听不真切。
片刻，她吐出一口气，缓而挪动起身。
“…猫真可爱”绥桉双手交叠于窗台上，怀笑道。
少年看向怀中已然栖睡的小猫。抬头点了点。
“他叫阿牙。”舒尔，少年眉眼弯弯，一手托着阿牙圆墩墩的屁股，一手撑着它背部，将猫爪亮出来向正上方的绥桉摇了摇。
“啊～”绥桉心下一轻，盯着少年与小猫这般模样饶有趣得笑。
阿牙被这一番举动晃荡醒了，金瞳先是眯开一小条缝，而后悠悠迷糊睁开。
短绒猫耳小幅度摆动了几下。如何看来都是一只酣睡的狸奴。
料峭夜风又起了，拂乱了少年半扎的及腰长发。连同绥桉垂散于窗外的衣袖，一同翩然。
是夜深的寒，带着水汽般的潮冷。
阿牙往少年怀里埋得更深了。
“夜深了。”绥桉撇了眼远处如云一般哗然的繁叶。想了想还是说道。
“我唤南渝。”南渝将袖衫盖过阿牙，因笑容而微挑的眼尾，在月色下有些朦胧。
樊楼花阁名。绥桉凝着阁下少年的眉眼。
铺灰的瓦墙之上，摇曳着丛树模糊暗影。
蒙起了人的倦意。
“林…安。”绥桉回应的语调微扬，融在夜的呢喃。
望着南渝远去一段，绥桉才虚掩上窗，向外屋走去。
应着风而冰凉的面颊，倏然蒙上暖意，泛寒的鼻尖被挠起一丝丝酸。
小侍双手持拿着牵线雕花灯，自长廊鱼贯而行。
微颔首，灯火流光绕弄满身。
云袂随舞步绽莲朵朵，美人笑语间，面纱袅袅自楼阁飘然而落。
人群瞬时躁动，听得玉杯稀碎。酒水污浊了衣裙鞋面，浓郁酒香弥漫。
琵琶弦乱，惊惊欲颤，笑语萦耳，朝歌暮舞。
绥桉于人群中来回纠察了几时，亦未见杉辞半点身影，想来应是追随阿迦娜而去。
只杉辞求入院雅谈几句至今，都未能如愿。
阿迦娜自有一番主张，倒恍然只端着面上的恭敬，实则退避三尺。
叫绥桉何时听来都捧腹而笑。
自己好友的性子她心中有数，倒也知劝无用。
只苏杉辞此次一番酒气回府，见了陈相。怕是有一番不讨好了。
南淮河水汤汤，缱绻绕着贡院，文墨骚客沾水便得了兴致，一番诗词夸于口边，便一路沿水而行，虬扎于樊楼中。
酒至中朝，已是一派醺态，捻来词句文章便絮叨着，酒咂咂相碰，嘀嗒而下，多得是无趣操守，又或是歌窈窕之作。
正中央耳壶已错落杂插着几十柄箭矢。地上又是时而可见着，被脚步带满了各个角落。
托小侍将话捎去，绥桉便自悠悠回了府。
“小姐。”小如候在府外，手中托着墨青色长披。
绥桉一步而下。接过披风却只拿在手上未展开。
府里掌了灯，橙暖光映照连廊一片，连同树形都清晰可见。
府门由侍从重重紧合，绥桉舒展略微紧绷的身子，绕过前院直走去厢房。
水汽氤氲于绣竹屏风内。
淡而清的松香，杂揉于薄薄水雾中。显得黏腻而绵长。
长发如羽，湿濡垂搭自股下，泛着泠泠水光。
是夜。
奴婢们警醒，见主子房里去了灯，便绷脚悄声快走遍府内，将除那庭院中的掌夜灯都剪灭了去。
一时，于黑夜中通明的将府，亦随京内屋舍走街一同隐没。
樊楼的沉静从不属于夜晚，彻夜掌灯似乎已然成了京都繁荣的象征。
极目远眺，平静流淌的南淮河水之上，所映照的灯火泛滥，热闹非凡。
自那半开的窗棂窥去，恰能见舞姬绸缎飞扬如云，宾客手舞足蹈时错乱的脚步，和似能窃听一二的弦乐。
樊楼内院并无前庭欢闹，只风吹得叶娑娑，小家碧玉的阁楼外廊由红木雕砌而成。
焕着橙红光晕的小笼灯烘暖着花阁。
苏杉辞立在玲珑缠花门外，顾盼生辉的桃花眼此时眼尾略压。
缠着一层雾般的带有几分无奈，唇角微扬。
半薄的窗纸之内，映照着那娉婷身影，古琴沉鸣，音转转而内和。
苏杉辞摸上腰间，却只有交缠编汇的宫绦。
想来是未将玉笛携来了，她只好不甘得拍拍衣摆。
做罢了打扰的心思，走去走廊尽头的石桌上坐下，听着琴声让冰冷的风将酒吹醒点。
戌时午前，绥桉便入了宫。
彼时，各宫正用午膳，殿外太监见她身影便入内禀报，得了通传后，绥桉暂于外殿等候。
约小半个时辰，才听得殿外脚步声悄悄。
绥桉此时正合目养神，一手侧撑着右额微微靠于檀木椅扶手。
她着的曲领正青长袍衣角，随银白宫绦一同垂于木地之上。
“卿倒还记着入宫来。”虽不过才小半日未见，但顾舟却叠着手，头向一侧扬去，好一派兴师问罪的姿态。
四皇子不过总角之年，如何做都拿不出严肃来。
“是啊，臣风尘仆仆便赶来了。恐冲撞了殿下。”绥桉故作谦卑，说此话便起身造作行了一礼。
“阿姐得了好物件，卿陪我去要来。”四皇子倒心思转得极快，放下手，眼眸忽得明亮，咧开还未全然换去的牙。
说着便抓起绥桉的衣袖将人往永安宫带去。
“替殿下备轿。”绥桉与殿侧宫女轻声说道。
“是”
不同于扶矩殿的青瓦琉璃墙，长公主居殿辉煌华美，内置三庭水榭，总十二殿。陈设繁盛冗杂，布遍了整个行宫。
而那越出宫墙头的古银杏，总会在深春时旁生出生意。其上纠缠的藤蔓缠绕，攀上墙角。
殿外长公主的贴身宫女立在一侧，明蓝色对襟褂子正映了她的名，珠蓝。
待轿辇停稳，由绥桉牵下，珠蓝便微笑上前行了礼。“参见四皇子殿下，和安郡主。公主已等在殿内了。”
随后侧过身为二人带路。引进内殿后退守于殿外等候吩咐。
顾绻意手中正执着沾有鹅黄的毛笔，于举过头顶的书扉页上停停画画。举手间自然闲雅。
如此看来，倒是一番书墨温婉佳人。
“皇弟倒是会挑时候。”声音淡雅，如上好的玉弦之音。“你竟也就与他沆瀣一气。”
话虽是这般说，语气却是带着玩笑的嗔怪。
“殿下之求，不过为人臣子。”绥桉那一番官话说得极顺，张口便能来。
“既如此，本宫所求亦不过分吧…”长公主听此，精施粉黛的眼眸一挑，朱红唇瓣轻启，狭着灵动狡笑。
她将笔连同纸书搁下。露出了那精致灵巧的面容。
“谢殿下厚爱。”绥桉面上有礼回笑，却是从一而终得推辞。
“皇兄此次出宫定时给你带了不少好东西。”四皇子不管她二人的眼神流转，只找着话的空隙便半撒娇得出声。
长公主倒是云淡风轻打发物件给他去了。毕竟她可一如往常乘他熟睡，而后将人干干净净送回扶矩殿去。置于第二日再怎么闹也只不作听闻便罢。
此时她画已作了七八分，招手唤绥桉过去。
绥桉凑去，只见素白纸扉上正精细画着人像图。
入目便是二名男子，一位丰神俊朗持扇淡笑，一位鲜衣怒马张弓欲射。
“这还是死局啊。”绥桉挑挑眉坐下。
“殿下的画本于宫外大卖呢。”她缓缓吐出一句。
“本宫知道。”长公主此言颇为恣意。又转瞬布上遗憾。“只可惜不能亲眼所见。”
晚时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自屋檐下眺望，却有了烟雨江南。
雨点轻细落于瓦帘之上，积攒而下，似断弦珠帘。于阶下浅水泛起层层涟漪。
至亥时前后，已是瓢泼之势，狂风吹斜那密不透风的雨幕，于忽作惊雷之下，一派万物将倾之感，恍恍惚惚迷迷惘惘。
扣紧的窗棂将如珠欢腾蹦入的雨点，与忽明忽暗的天隔绝于外。
只是室内虽生了温火盆却仍冷得凄清，不绝的闷雷声或远或近。
“珠蓝，快。”长公主与绥桉各将绸被披围一圈，只露出因打闹而凌乱的额发，和一双眼。
见珠蓝缓缓走近合上门，便招手催促道。
珠蓝躬身应道，将手中绸被展开，小心披在独自坐在床下的四皇子身上。
四皇子坐在由一床棉被隔绝的木地上，却也不闹，眼中满是期待。乖乖由珠蓝摆布。
“你且也来。”长公主制住了珠蓝告退的身影，笑道。
“奴婢还需守夜，在外侯着就是了。”珠蓝回道。
长公主倒也不强求，便让她出殿时将其余蜡烛灭去，只留一盏于床前便是。
此时主殿内黑暗如许，只床帷处昏黄的光向外晕开一小圈。四皇子往里缩了缩，他一瞬觉着这个位置不大好了。
奈何皇姐眼神警告。
绥桉从床头一侧的小圆桌上为几人倒下了备好的热茶。
长公主抿了一口，随后讳莫如深，先是神乎其神得顿了一会儿，才缓缓道来。
“你们可知最近京都发生什么诡事了。”
此话一出，四皇子后背飒凉，“什，什么。”
绥桉口中正嚼着零嘴。
长公主将四皇子神色尽收眼底，满意转头。绥桉迎了过来，假得不能再假的害怕。
“…………”
“我朝向来与外族交流密切，又多有民间商业往来。”长公主抿唇再度悠悠道。
“而据说就在七日前，曾富甲一方的苏式胭脂行，在一夜间举家搬迁不知所踪”
“要说，当地商脉对商人的重要性可非同小可。那家在搬迁前一日还与外族签下一笔协议。怎会忽得就放弃，甚至不带一丝资产离去。”
“…就这？”四皇子不以为然大为诧异得反问。
绥桉看戏不说话。
“商人重利轻别离，且又是外地内迁，仇家上门暂避风头亦是有理。”长公主倒仍是一脸深意。
四皇子面上露出早已了然之色。
“最初人们也是这般认为的，念在苏家曾势力繁深的情况下，无人敢入他们府中探查又或是行盗窃之事。无案件实发官府亦只能暂压案底。”
“……可就在三日后，在南北各十二家中，却发现了苏式血亲的尸首。”长公主的语调沉了下去，殿外雷声大作，殿内忽得明亮一瞬又彻底暗下去。
四皇子瞪着眼嘴都忘了合起来，汗毛以极清晰的触感爬了满身。他兀自觉着冷得可怕。
绥桉亦缄默神色。“此等事，我怎会不知。”她提出疑问。
“此事刚一出便被官府压了下去，涉事几家也被勒令闭口。我亦是偷听掌事官谈话才知。”
绥桉挑眉。
“……然，然，然后呢。”此时长久未言的四皇子哆嗦着开口，忽得升起的幽幽话语，倒是□□上二人吓了一跳。
绥桉将茶水递去。“殿下可还好？”语气温和。
“…”
“他好着呢。”
刚欲出口的害怕之词被噎了回去。四皇子鼓着劲，强装着接过水。好似无所谓得喝下。“对啊。”
绥桉淡笑不戳穿，将碳炉推近了些。
更炽热明亮的光让四皇子觉着没那般凄冷了。
歇这一会儿，长公主便再度肃穆开口。
“官府自是想着。这苏家之案应与那通商外族有这千丝万缕的联系，便派人假扮作苏家人蹲守在约定地点，其余人扮作其他卖家与那商队洽谈以搜罗证据。”
“可怪就怪在，那外族人并无丝毫破绽，且还热情非凡待人友好。对苏家之事竟全然不知般。”四皇子听得那是聚精会神，还实时随着发展做出各种表情。
“就在众人一筹莫展之时，苏家尸首经仵作检验后，竟发现那苏家人全是中蛊身亡。而蛊虫是直接破肉入头，直吃去了脑髓。”长公主此言颇为绘声绘色。纤指点了点脖颈。
“官府人一听登时大惊失色，即便毫无证据，也一时无人再敢与那帮外族人接触，府内人人自危，惶恐不安，就怕接触那日被无声种下了蛊。”
四皇子瞪大了些眼。
“气得知县痛打了那些差役三十大板。命人务必半月内查清，否则必数罪并罚。”
“可此时见过尸首的人缓过神来，心中渐渐升起了一个疑问，如若是那蛊虫一路吃去脑髓而死去，为何那几人面上并无任何挣扎痛苦之色，反倒似是平和而死。”
长公主一骨碌全数说完，屋内便陷入了寂静，弥漫着爬上所有人的后背，随后浸透全身。
“…皇姐你唬人吧…”四皇子眼眶吓得酸涩疼，强笑着挨在了床沿。
他余光扫着殿中探不清的大片黑暗，仿若看见了无数狰狞人脸。
“此事早晚瞒不住，到时你可别哭着赖在母后宫中不走。”长公主此言一出倒是教绥桉凝了神情，她原先亦怀疑长公主有所夸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