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亥时末，长公主惊觉，将四皇子辇回房歇息。
谁料至房中安睡的小皇子，躺于只一人的床褥上，环顾那偌大空荡的房内。殿外正惊雷交作。
一时，皇姐刻意压低的娓娓声音又悠旋于脑中。
心慌慌，唤了珠蓝陪侍，才勉强安睡。
所以至第二日早学，绥桉了然瞧着他乌青的眼下。
再至樊楼已是四日后，满堂繁华仍旧，鼓舞凌天歌舞升平。
雕花楼前恩客络绎不绝，却鲜少见人走出。
一时令过路人忧心樊楼是否足够坚固，以不至于被人潮所倾倒了去。
仍旧可见好奇探头于楼外，而犹豫不决的新人。被姑娘们胭脂手绢若有似无擦过鼻尖，一时脸红脖子粗，便也就由着人带去了。
“林小姐今日是自己一人啊～”老鸨自是相识，绥桉虽未曾报上名讳，但京中人却是相熟杉辞之貌，平日与丞相之女左右相伴之人，即便如何也不敢怠慢。
绥桉顿了片刻，旋即还是浅笑点了头。她倒真得来看南渝了。
只是她并未明说，而就由姑娘们带去上厢入座。
据书信而言，杉辞是被拘在了府中，怕是一时半会出不来。便托自己如若见着阿迦娜，必将之画下来，与她细细说。
倒像个俗夫，绥桉原话这般捎过去，杉辞知是她应允了，言辞喜悦间写道，消停几日逃出府后奖励在她那住几日。
水面浮萍，无根无实总凭栏。绥桉抿唇无语回捎一句。
不多时，相府便又捎回了一封。
杉辞如是写到。
墙根野花，有茎有叶愿常依。
论绥桉笔下机巧斐然如簧，也被此直白表白呛得不好再写。
任是面上笑盈盈的，却怼着嘴。
不过，看眼下莺歌燕舞之景，阿迦娜怕是不会出现了，绥桉便做罢了这次。
厢房内由灯火照映着火红，却是一派安然。
绥桉望着楼下繁景嬉闹发着呆，直到喝完第二杯茶，她终于放下手中来回把玩的茶杯，轻而搭于铺有绣花锦布的桃木桌上。
老鸨眼向来尖利，见绥桉朝这边走来，便已笑颜如花迎来。
“林小姐～可是有什么吩咐啊。”带着樊楼独特尾音的语调，丝丝挠挠得在绥桉耳边响起。
“…麻烦妈妈。且代我去问南渝公子，是否愿见我。”绥桉循礼回笑，烟灰长衫因风而随垂扎的发丝飞扬。
“南渝？啊，这便去这便去。”老鸨心中惊诧片刻，却到底是面上不显，陪笑着便往后院赶。
“樱雪啊，快，来。”临走时，还挤着满面笑脸将姑娘往绥桉身边送。
“林小姐。”樱雪走来时却是有些迟疑，待临近看清来人，忽得眼眸明亮，巧笑倩兮，端起婀娜窈窕之态。
林家的这位小姐，非但身份神秘，那更是生得姣好如仙，明净灵秀，性子虽淡然疏离却温润谦礼，绝非其他个恩客可比。
倒教她这般亦想作那俗诗描摹几句。
只可惜林小姐不善女色，可教那阁中旁生旖旎的姐妹，咬唇幽怨。
“…樱雪姑娘。”绥桉面上闪过一丝僵硬，莫不是杉辞的缘故，以致老鸨以为她亦是行客。
“林小姐何不随我去内院坐坐？姐妹们定亦是想见您的。”樱雪娇矜，拿着羞腼的笑，指尖便已然大胆捏起绥桉一丝袖边，若有似无得摇了几下。
料得了林小姐的性子，也不怕冲撞了她。
果不其然，绥桉倒抽一口气，眼中闪烁着难得的无措，身形僵了僵也未抽回袖子，只抿唇笑。
“我…等人。下次我唤上好友定赴姑娘之约。”她说着欠了欠身以作赔礼。
“那您可说话算话哦。”樱雪倒也不再逗她，只盼目流转间尽显神韵。
“…定然定然。”绥桉忙回笑。
不多时，便见老鸨眉飞眼笑快步走来。
拖地衣摆随脚步而大幅摆动。“南渝已在您房中等着了～”她哈哈行着不大端正的礼。
绥桉点头轻笑回应，却觉着有丝微不对，怎得像是在充作嫖客？
如此怪异得上楼，以至她伸手推门的动作都愈发僵硬。
樱雪正怅然，听得此名皱起了眉，颇为惊讶。“南渝？妈妈，这不是今日要…”
“林小姐要的人，哪还有卖的道理。”老鸨快得止住，恨铁不成钢得用长指甲不轻不重点了樱雪的脑袋。眼中闪过精明。
雕花门幽怨沉鸣，绥桉踏进屋内的脚愣在了原地。
南渝墨发半散，编挽起由青玉簪固定，眼尾略施粉黛，一点朱红泪痣于那青涩面容平添魅色。
黛紫羽衣层叠对襟而饰，长如仙绫掩过踝骨。
外层薄衫松散，那微凌乱的发丝又显出点点破碎。
房内烛光蠢蠢欲动，不知处的香薰撩人心神。
南渝带着复杂的琥珀双瞳看来，绥桉一瞬屏住气。她向来仿佛不屑世事般，半睁不睁的眼在此时全然瞪大了。
“我…我就是来…履行诺言。”她轻声咳了咳，话语生涩断断续续得。
缓步走进屋，并未合上房门。
“来这坐吧…”她坐在屋中央圆桌一侧，干笑着囫囵倒了两杯茶。
南渝此前坐于床侧，又这般…打扮，让她深刻确证老鸨定是误会了各中原由。
“林姑娘。”南渝自是明悟了其中误会，放松下来。他轻笑。
“南渝公子。”绥桉已然恢复常态，眉眼带笑将茶递了去。
“倒是有些时日未见了。”南渝接过茶抿了几口。明朗的笑却在如此装扮下显得些许突兀。
“是啊，家中有些事。”绥桉半真半假掺着说，却是注意到了南渝发上的青玉簪。
如若她未记错，新倌上牌之日便会戴上此簪。而后会在夜幕之时…拍卖首夜。
“姑娘想见见阿牙吗？”南渝轻松的话打断了她的思索。绥桉转过眼，便与那盈满灵气的眼眸撞上。
那双眼太过清明朝气，似万千暖春于此中。
“嗯？它在这吗？”绥桉睁大眼，眼中笑意真挚。
南渝神秘狡黠一笑。对着虚空捏了个清脆的响指。
“喵呜…”行走的黑影不知从哪窜出，下一刻竟就已悠悠摇尾而来。
南渝弯腰将阿牙抱起，倒也不管他的脚垫将灰尘踩在华美衣衫上，修长细挑的手于猫头一阵揉捏。
阿牙舒服得低唔。趴在南渝胳膊圈里。打了个哈切。
绥桉嗤笑，戳了戳阿牙鼻头，湿漉漉的热气扑洒在指尖。
懒懒睁眼半眯始作俑者一眼，便把头埋进臂弯里。
“好胖啊。”绥桉细细打量了阿牙，喃喃。
“哈哈哈哈哈，他就喜欢晒太阳睡觉。”南渝朗声笑出来，颠了颠一身膘的黑猫。
阿牙耳朵忽得竖起来，伸出爪子不轻不重得推攘绥桉不安分的手。
“哎哟，生气了。”绥桉不以为然，反倒贱贱得抓住猫爪握了个手。
“阿牙是自我入樊楼后领养的，它那日亦像现在这般，忽然出现在院中。”南渝有一下没一下得抚摸着柔顺的毛。
“阿牙实在聪明，虽然看起来又肥又懒。”他说着捏起阿牙的腮帮左右揉着，轻笑。
绥桉低头与阿牙平视，瞅着胖乎乎的脸颇为有趣。
只是那赤金色的双眸正对上那刻，恍惚间与那晚所见重叠。
诡异在心中一闪而过，她并未多加琢磨。
临告别时，南渝淡淡笑着，声音忽得有些迟疑复杂。
“…姑娘今日要留到何时？”
“亥时前。”绥桉抬眼，不着痕迹得从南渝面上扫过。
“……嗯。”南渝面上笑容仍旧，略微垂眸。
看来是不愿我看见了。她觉察出南渝面上细微的变化。
沉默在迟疑中弥漫。
临走时，绥桉立于廊沿侧，心中有些杂乱，但还未待说什么，余光便瞥见老鸨艳色身影。
“林小姐，南渝可…”永远上挑的尖利语调，因咧着笑而有些变音，老鸨视线在二人之中扫过。
“很好。”绥桉及时回笑截停，她不敢想老鸨还会说出什么话。
“啊，那…”老鸨眼眸登时精亮，如同多日未食的豺狼，面相中仿佛已然透露出财欲。
“南渝公子很好。”似是绥桉太过一本正经，就像是在轻声表意好友一般。
老鸨神色凝住了，狐疑看着站在一旁太过安静的南渝。
“那我便，先告辞了。”绥桉此话实在与南渝说，目光亦在看向他。
只可惜，南渝有些愣然，忽得在躲避她般。
“…樱雪，送送林小姐。”老鸨怎想罢休，此时面色微木，却仍是热情将人送下去。
待绥桉那抹灰影消失在糜乱灯火与躁动潮气中。
老鸨再度看去南渝的眼已然带上狠厉。涂满胭脂的脸拧着，刻薄干裂的唇带有讥讽得启合。
“你便是这般伺候的？”
“林姑娘从未想过，那般。”南渝正色看去，解释的话中愣了一下。
“白生你这副好样貌！中看不中用的东西。”老鸨一脸肉疼，狠不得拧烂那精致的脸。
但既然林小姐未看上，便只能图的今日拍卖夜大赚一笔。碰坏了一点可不好。
“你们，好些拾擢他，教教他今夜规矩！真是劳苦心。”她侧眼向身后几名小倌使了眼色。万分不甘，只得气得甩着沾满各色香粉的手帕，施施然下楼去。
与樱雪姑娘行礼作别后，绥桉缓步沿着南淮河而行。
春风逆她而去，扬起发丝衣裙揉进夜色。
晚间的南淮河灿若星河，流动的波澜似千万银线鼓动绵长，灯火掩映，闹世浮华。
依稀还可听孩童嬉闹声，船桨划水声…
此中是南淮河中段，最繁盛之带，张洁彩灯的游舟不绝而来。
春鼓声响，绥桉停下脚步，往远处的那歌舞升平处看去。
老鸨立在帷幔后眯着眼细数早已高朋满座的场内，见过几位熟面贵人和高官，松了松眉。
南渝俨然再施了粉黛，唇色比之从前更深了，称出面上白皙。
如此姿色，虽还比不上现下花魁，但明眼人都瞧得出。过上几年，那容貌长成，必定如和氏璧般艳绝群色。
所以南渝自古琴前斜坐时，那一幕使得所有人都为之屏息恨不得拆之入腹，眼中倾泻出烈火般的欲望。
分明是妖冶明艳的装扮，可定睛看向少年时，却只能觉出清泉般的清冽。
如玉，被雕饰过度的明玉。不禁令人想替他剥去所有衣衫…垂地散漫的乌发勾得如素丽藏画。
古琴沉鸣，音转转而内和。似烟袅袅而不散乱，似叶萧索却浮沉不愿落。
拂琴间明断却张驰有度，泛音空明似山月林溪玉碎，沉音内敛冗长似深山古钟鸣击。
既见穿林打叶之轻灵，亦见沉眠竹影之深厚。
只此中铮铮怒音锋芒毕露，叶可得瞬息七步之快，风可催万物之倾颓。
一曲终了，座中喝声鼓掌比比皆是，可他们却并非听那琴音而自发欣赏，而是发泄着最劣等的兽性，赤红的目色不加掩饰，已然将人剥食干净。
老鸨袅袅上前，一举抽去青玉簪。长发散落如水，丝缕半遮半掩于那带着挣扎神色的精致面容上。
刹那，众人只觉口干舌燥。
老鸨并不罢休，余光扫过众人举动心中激笑，伸手将外衫连同内衫一齐褪去。
常年习舞的薄肌使少年并不显得清瘦，而是长身玉立，似一身松骨。
这一下，座下蠢蠢欲动。皆不自觉往高台涌去。
多得人见此情景，早已只想着凑凑热闹，闲来打个赌花落谁家闹过一番罢了。
今日这拍卖夜怕是又要拔高历届一筹。
“南渝可是自小便培养在我身边的，如此，倒真有些舍不得。”老鸨绢帕一遮，眉眼倒似真挤出泪来。
“老鸨你且就说吧，起拍价多少。”有人不买账，不耐烦道。
南渝默默别过脸隐在阴影中神色不明。
此话说出了在场众人的想法，皆已如虎狼欲吞，茶水频频告竭。
更是见那绝色少年如此之态，只觉得□□烧身，旁生恶趣。
自有人认出了那出言之人，正是城外镇里那发灾财暴利的大地主，生得是体圆膘壮，更不说其性小人狠辣易怒，府里不知折腾死了多少舞姬，奈何与官府有所私通，至今已然是横着走。
他们不禁替少年捏了把汗，落到谁手中都行，只求别落入这人手中啊…
“姐姐，看这阵仗，怕是能压过你当年了吧。”阁楼上，姑娘小倌皆倚着凭栏三言两语。
眼中或带艳羡，或带忧色，或早已淡然。
樱雪蹙眉，冷冷瞥去耳边说着清凉话的小倌。目中不带太多情感得看向那黯然的身影。
“一百两。”老鸨倒也不多欲盖弥彰，伸出一根指头，望着在场众人，娇媚一笑。
“一百二十两。”此等数目报下去却亦并无人唱反，争相便已然如盖楼般一截截往上拔。
“一百五十两！”
“两百两。”
“两百两，张兄你拿得出那么多吗。”
“呵呵，牡丹花下死…”
“二百三十”
“二百三十两。”老鸨神色俨然并不满足，她自信道“王公子出价二百三十两。那…”
“三百两。”此一言低哑厚重，众人哑然看去，一下加了七十两，这可是历年最高价。
那稳坐于檀木椅上的人正直中年，乌黑的胡子盖过本就猪肝色的嘴唇，看不透神色的眼中不知掩藏着什么。
“啊呀呀，苏大人，劳您破费，哈哈劳您…”
“四百两。”清丽声音自楼上传来，众人震惊看去，就连那苏大人亦眯眼蔑去。
声音主人是位少女，瞧着面容还不过十五，撑着下巴势在必得得扫去那人，心神荡漾。
“…这，这位是？”老鸨急忙看去苏大人，半信半疑得扯笑问道。
少女娇俏面容娇纵一笑，挑衅般得挑了挑眉。“苏大人，你不会同本郡主一般见识吧。”脚有一下没一下得荡在凭栏空隙中。
“呵呵呵，郡主说得哪里话，好物自是配贵人。”苏大人起身行礼恭维道，只近得人瞧出他面色不好。
“老鸨，还不宣布结果吗？”郡主满意抿起酒窝，俯视那站在一边碍事的老妈妈。语气上挑。
“自是自是。”老鸨是人中精，自是极快得审时度势，讪笑着就要宣布。
“且慢。”
南渝猛得抬头，一眼便瞅见那灰影，一时怔愣，心脏滚烫。
他一瞬觉得狼狈，比之从前任何时候都狼狈。眼神错乱中，他拽过老鸨怔然时放松力道的衣服往身上遮掩着，只希望体面点体面点…
郡主被此打断挑起了怒火，狠狠咬唇便看向始作俑者，却又快得松了下来。转由惊讶代替。
“林姐姐？！”她倒不管什么身份芥蒂，当即便柔着声音唤了出来。
绥桉听得熟悉呼唤，朝阁中扫去。
“这里，在这里！”枰儿倒是急了，只把身子都探了大半，使劲摇手，身后侍卫倒抽一口气忙护住人。
“枰儿？”绥桉终是锁定了郡主，却微微皱了眉。
枰儿欣喜回招呼着，转眼便一溜烟窜过人群往绥桉这边赶。
“等会再与你算账。”绥桉立在原地等人笑花了一张脸大喘着气乖乖站在身旁，叹了口气道。
“你不也来了嘛…”枰儿小声反驳。
绥桉径直穿过人群自发让开的宽道走去台下。
“苏世伯，陈世伯。”绥桉快得扫过台上一眼，直背身与各位父亲曾结交之人见礼。
“桉儿，你怎会在此。”二位大人起身回了礼，毕竟大将军之女的群主礼可非他们受得起的。绥桉此称亦算是变相卖了他们面子。
“此人，对我有救命之恩。”绥桉微沉气，正色回道。
南渝身形颤然，他惊异看向那清瘦背影，呼吸不禁急促。
在场人已然一头雾水，且不说此一场拍卖引来高官郡主，现下又窜出来个看起来身份便只高不低的美人。
就连那两位大人都要敬上七分，更莫说，他们自动忽略了跟在绥桉身后委屈巴巴的，郡主。
“林…小姐。”老鸨亦愣然，她声音都开始颤抖，笑挤得难看，唤出时，都不知该如何唤…
“我要替他赎身。”绥桉转过身，声音轻如鸿羽擦水却不容忽略。
“什，什么。”老鸨难得显露出如此呆滞模样。
“姑娘。”南渝张口却发觉早已哑声，发紧的喉头因绥桉那短短一句而截断了呼吸。
他错愣得看向那人。
“呵呵呵，既是桉儿救命恩人，那理应由我等承担。”苏大人心中盘算着与仍在状况外的陈大人对视了一眼。
“这…各位大人，南渝…”老鸨一时犯了难，支支吾吾的。
“怎么，不过一个小倌，我等还赎不得了。”陈大人不悦，直接施威道。
绥桉听此称呼特意瞧去南渝一眼，不过现下由那两位施压却是上策。却在看清南渝时错愣。
南渝通红的眼中情绪泛滥强烈，却不是难过，而是不解。
绥桉忽得心中一沉，她似乎忽略了他。
“你…”她迈着有些僵硬的步子上前，声音微哑。“你愿意吗。”她垂眼，不大的阴影将渝南遮掩着七八，却好似退避了其他的纷扰。
南渝怔愣。良久…
带我，他嘴唇比划了一下，绥桉见此凑近，南渝终于说出话来，是甚至嘲哳的低吟。“带我回去。”
谁料至房中安睡的小皇子，躺于只一人的床褥上，环顾那偌大空荡的房内。殿外正惊雷交作。
一时，皇姐刻意压低的娓娓声音又悠旋于脑中。
心慌慌，唤了珠蓝陪侍，才勉强安睡。
所以至第二日早学，绥桉了然瞧着他乌青的眼下。
再至樊楼已是四日后，满堂繁华仍旧，鼓舞凌天歌舞升平。
雕花楼前恩客络绎不绝，却鲜少见人走出。
一时令过路人忧心樊楼是否足够坚固，以不至于被人潮所倾倒了去。
仍旧可见好奇探头于楼外，而犹豫不决的新人。被姑娘们胭脂手绢若有似无擦过鼻尖，一时脸红脖子粗，便也就由着人带去了。
“林小姐今日是自己一人啊～”老鸨自是相识，绥桉虽未曾报上名讳，但京中人却是相熟杉辞之貌，平日与丞相之女左右相伴之人，即便如何也不敢怠慢。
绥桉顿了片刻，旋即还是浅笑点了头。她倒真得来看南渝了。
只是她并未明说，而就由姑娘们带去上厢入座。
据书信而言，杉辞是被拘在了府中，怕是一时半会出不来。便托自己如若见着阿迦娜，必将之画下来，与她细细说。
倒像个俗夫，绥桉原话这般捎过去，杉辞知是她应允了，言辞喜悦间写道，消停几日逃出府后奖励在她那住几日。
水面浮萍，无根无实总凭栏。绥桉抿唇无语回捎一句。
不多时，相府便又捎回了一封。
杉辞如是写到。
墙根野花，有茎有叶愿常依。
论绥桉笔下机巧斐然如簧，也被此直白表白呛得不好再写。
任是面上笑盈盈的，却怼着嘴。
不过，看眼下莺歌燕舞之景，阿迦娜怕是不会出现了，绥桉便做罢了这次。
厢房内由灯火照映着火红，却是一派安然。
绥桉望着楼下繁景嬉闹发着呆，直到喝完第二杯茶，她终于放下手中来回把玩的茶杯，轻而搭于铺有绣花锦布的桃木桌上。
老鸨眼向来尖利，见绥桉朝这边走来，便已笑颜如花迎来。
“林小姐～可是有什么吩咐啊。”带着樊楼独特尾音的语调，丝丝挠挠得在绥桉耳边响起。
“…麻烦妈妈。且代我去问南渝公子，是否愿见我。”绥桉循礼回笑，烟灰长衫因风而随垂扎的发丝飞扬。
“南渝？啊，这便去这便去。”老鸨心中惊诧片刻，却到底是面上不显，陪笑着便往后院赶。
“樱雪啊，快，来。”临走时，还挤着满面笑脸将姑娘往绥桉身边送。
“林小姐。”樱雪走来时却是有些迟疑，待临近看清来人，忽得眼眸明亮，巧笑倩兮，端起婀娜窈窕之态。
林家的这位小姐，非但身份神秘，那更是生得姣好如仙，明净灵秀，性子虽淡然疏离却温润谦礼，绝非其他个恩客可比。
倒教她这般亦想作那俗诗描摹几句。
只可惜林小姐不善女色，可教那阁中旁生旖旎的姐妹，咬唇幽怨。
“…樱雪姑娘。”绥桉面上闪过一丝僵硬，莫不是杉辞的缘故，以致老鸨以为她亦是行客。
“林小姐何不随我去内院坐坐？姐妹们定亦是想见您的。”樱雪娇矜，拿着羞腼的笑，指尖便已然大胆捏起绥桉一丝袖边，若有似无得摇了几下。
料得了林小姐的性子，也不怕冲撞了她。
果不其然，绥桉倒抽一口气，眼中闪烁着难得的无措，身形僵了僵也未抽回袖子，只抿唇笑。
“我…等人。下次我唤上好友定赴姑娘之约。”她说着欠了欠身以作赔礼。
“那您可说话算话哦。”樱雪倒也不再逗她，只盼目流转间尽显神韵。
“…定然定然。”绥桉忙回笑。
不多时，便见老鸨眉飞眼笑快步走来。
拖地衣摆随脚步而大幅摆动。“南渝已在您房中等着了～”她哈哈行着不大端正的礼。
绥桉点头轻笑回应，却觉着有丝微不对，怎得像是在充作嫖客？
如此怪异得上楼，以至她伸手推门的动作都愈发僵硬。
樱雪正怅然，听得此名皱起了眉，颇为惊讶。“南渝？妈妈，这不是今日要…”
“林小姐要的人，哪还有卖的道理。”老鸨快得止住，恨铁不成钢得用长指甲不轻不重点了樱雪的脑袋。眼中闪过精明。
雕花门幽怨沉鸣，绥桉踏进屋内的脚愣在了原地。
南渝墨发半散，编挽起由青玉簪固定，眼尾略施粉黛，一点朱红泪痣于那青涩面容平添魅色。
黛紫羽衣层叠对襟而饰，长如仙绫掩过踝骨。
外层薄衫松散，那微凌乱的发丝又显出点点破碎。
房内烛光蠢蠢欲动，不知处的香薰撩人心神。
南渝带着复杂的琥珀双瞳看来，绥桉一瞬屏住气。她向来仿佛不屑世事般，半睁不睁的眼在此时全然瞪大了。
“我…我就是来…履行诺言。”她轻声咳了咳，话语生涩断断续续得。
缓步走进屋，并未合上房门。
“来这坐吧…”她坐在屋中央圆桌一侧，干笑着囫囵倒了两杯茶。
南渝此前坐于床侧，又这般…打扮，让她深刻确证老鸨定是误会了各中原由。
“林姑娘。”南渝自是明悟了其中误会，放松下来。他轻笑。
“南渝公子。”绥桉已然恢复常态，眉眼带笑将茶递了去。
“倒是有些时日未见了。”南渝接过茶抿了几口。明朗的笑却在如此装扮下显得些许突兀。
“是啊，家中有些事。”绥桉半真半假掺着说，却是注意到了南渝发上的青玉簪。
如若她未记错，新倌上牌之日便会戴上此簪。而后会在夜幕之时…拍卖首夜。
“姑娘想见见阿牙吗？”南渝轻松的话打断了她的思索。绥桉转过眼，便与那盈满灵气的眼眸撞上。
那双眼太过清明朝气，似万千暖春于此中。
“嗯？它在这吗？”绥桉睁大眼，眼中笑意真挚。
南渝神秘狡黠一笑。对着虚空捏了个清脆的响指。
“喵呜…”行走的黑影不知从哪窜出，下一刻竟就已悠悠摇尾而来。
南渝弯腰将阿牙抱起，倒也不管他的脚垫将灰尘踩在华美衣衫上，修长细挑的手于猫头一阵揉捏。
阿牙舒服得低唔。趴在南渝胳膊圈里。打了个哈切。
绥桉嗤笑，戳了戳阿牙鼻头，湿漉漉的热气扑洒在指尖。
懒懒睁眼半眯始作俑者一眼，便把头埋进臂弯里。
“好胖啊。”绥桉细细打量了阿牙，喃喃。
“哈哈哈哈哈，他就喜欢晒太阳睡觉。”南渝朗声笑出来，颠了颠一身膘的黑猫。
阿牙耳朵忽得竖起来，伸出爪子不轻不重得推攘绥桉不安分的手。
“哎哟，生气了。”绥桉不以为然，反倒贱贱得抓住猫爪握了个手。
“阿牙是自我入樊楼后领养的，它那日亦像现在这般，忽然出现在院中。”南渝有一下没一下得抚摸着柔顺的毛。
“阿牙实在聪明，虽然看起来又肥又懒。”他说着捏起阿牙的腮帮左右揉着，轻笑。
绥桉低头与阿牙平视，瞅着胖乎乎的脸颇为有趣。
只是那赤金色的双眸正对上那刻，恍惚间与那晚所见重叠。
诡异在心中一闪而过，她并未多加琢磨。
临告别时，南渝淡淡笑着，声音忽得有些迟疑复杂。
“…姑娘今日要留到何时？”
“亥时前。”绥桉抬眼，不着痕迹得从南渝面上扫过。
“……嗯。”南渝面上笑容仍旧，略微垂眸。
看来是不愿我看见了。她觉察出南渝面上细微的变化。
沉默在迟疑中弥漫。
临走时，绥桉立于廊沿侧，心中有些杂乱，但还未待说什么，余光便瞥见老鸨艳色身影。
“林小姐，南渝可…”永远上挑的尖利语调，因咧着笑而有些变音，老鸨视线在二人之中扫过。
“很好。”绥桉及时回笑截停，她不敢想老鸨还会说出什么话。
“啊，那…”老鸨眼眸登时精亮，如同多日未食的豺狼，面相中仿佛已然透露出财欲。
“南渝公子很好。”似是绥桉太过一本正经，就像是在轻声表意好友一般。
老鸨神色凝住了，狐疑看着站在一旁太过安静的南渝。
“那我便，先告辞了。”绥桉此话实在与南渝说，目光亦在看向他。
只可惜，南渝有些愣然，忽得在躲避她般。
“…樱雪，送送林小姐。”老鸨怎想罢休，此时面色微木，却仍是热情将人送下去。
待绥桉那抹灰影消失在糜乱灯火与躁动潮气中。
老鸨再度看去南渝的眼已然带上狠厉。涂满胭脂的脸拧着，刻薄干裂的唇带有讥讽得启合。
“你便是这般伺候的？”
“林姑娘从未想过，那般。”南渝正色看去，解释的话中愣了一下。
“白生你这副好样貌！中看不中用的东西。”老鸨一脸肉疼，狠不得拧烂那精致的脸。
但既然林小姐未看上，便只能图的今日拍卖夜大赚一笔。碰坏了一点可不好。
“你们，好些拾擢他，教教他今夜规矩！真是劳苦心。”她侧眼向身后几名小倌使了眼色。万分不甘，只得气得甩着沾满各色香粉的手帕，施施然下楼去。
与樱雪姑娘行礼作别后，绥桉缓步沿着南淮河而行。
春风逆她而去，扬起发丝衣裙揉进夜色。
晚间的南淮河灿若星河，流动的波澜似千万银线鼓动绵长，灯火掩映，闹世浮华。
依稀还可听孩童嬉闹声，船桨划水声…
此中是南淮河中段，最繁盛之带，张洁彩灯的游舟不绝而来。
春鼓声响，绥桉停下脚步，往远处的那歌舞升平处看去。
老鸨立在帷幔后眯着眼细数早已高朋满座的场内，见过几位熟面贵人和高官，松了松眉。
南渝俨然再施了粉黛，唇色比之从前更深了，称出面上白皙。
如此姿色，虽还比不上现下花魁，但明眼人都瞧得出。过上几年，那容貌长成，必定如和氏璧般艳绝群色。
所以南渝自古琴前斜坐时，那一幕使得所有人都为之屏息恨不得拆之入腹，眼中倾泻出烈火般的欲望。
分明是妖冶明艳的装扮，可定睛看向少年时，却只能觉出清泉般的清冽。
如玉，被雕饰过度的明玉。不禁令人想替他剥去所有衣衫…垂地散漫的乌发勾得如素丽藏画。
古琴沉鸣，音转转而内和。似烟袅袅而不散乱，似叶萧索却浮沉不愿落。
拂琴间明断却张驰有度，泛音空明似山月林溪玉碎，沉音内敛冗长似深山古钟鸣击。
既见穿林打叶之轻灵，亦见沉眠竹影之深厚。
只此中铮铮怒音锋芒毕露，叶可得瞬息七步之快，风可催万物之倾颓。
一曲终了，座中喝声鼓掌比比皆是，可他们却并非听那琴音而自发欣赏，而是发泄着最劣等的兽性，赤红的目色不加掩饰，已然将人剥食干净。
老鸨袅袅上前，一举抽去青玉簪。长发散落如水，丝缕半遮半掩于那带着挣扎神色的精致面容上。
刹那，众人只觉口干舌燥。
老鸨并不罢休，余光扫过众人举动心中激笑，伸手将外衫连同内衫一齐褪去。
常年习舞的薄肌使少年并不显得清瘦，而是长身玉立，似一身松骨。
这一下，座下蠢蠢欲动。皆不自觉往高台涌去。
多得人见此情景，早已只想着凑凑热闹，闲来打个赌花落谁家闹过一番罢了。
今日这拍卖夜怕是又要拔高历届一筹。
“南渝可是自小便培养在我身边的，如此，倒真有些舍不得。”老鸨绢帕一遮，眉眼倒似真挤出泪来。
“老鸨你且就说吧，起拍价多少。”有人不买账，不耐烦道。
南渝默默别过脸隐在阴影中神色不明。
此话说出了在场众人的想法，皆已如虎狼欲吞，茶水频频告竭。
更是见那绝色少年如此之态，只觉得□□烧身，旁生恶趣。
自有人认出了那出言之人，正是城外镇里那发灾财暴利的大地主，生得是体圆膘壮，更不说其性小人狠辣易怒，府里不知折腾死了多少舞姬，奈何与官府有所私通，至今已然是横着走。
他们不禁替少年捏了把汗，落到谁手中都行，只求别落入这人手中啊…
“姐姐，看这阵仗，怕是能压过你当年了吧。”阁楼上，姑娘小倌皆倚着凭栏三言两语。
眼中或带艳羡，或带忧色，或早已淡然。
樱雪蹙眉，冷冷瞥去耳边说着清凉话的小倌。目中不带太多情感得看向那黯然的身影。
“一百两。”老鸨倒也不多欲盖弥彰，伸出一根指头，望着在场众人，娇媚一笑。
“一百二十两。”此等数目报下去却亦并无人唱反，争相便已然如盖楼般一截截往上拔。
“一百五十两！”
“两百两。”
“两百两，张兄你拿得出那么多吗。”
“呵呵，牡丹花下死…”
“二百三十”
“二百三十两。”老鸨神色俨然并不满足，她自信道“王公子出价二百三十两。那…”
“三百两。”此一言低哑厚重，众人哑然看去，一下加了七十两，这可是历年最高价。
那稳坐于檀木椅上的人正直中年，乌黑的胡子盖过本就猪肝色的嘴唇，看不透神色的眼中不知掩藏着什么。
“啊呀呀，苏大人，劳您破费，哈哈劳您…”
“四百两。”清丽声音自楼上传来，众人震惊看去，就连那苏大人亦眯眼蔑去。
声音主人是位少女，瞧着面容还不过十五，撑着下巴势在必得得扫去那人，心神荡漾。
“…这，这位是？”老鸨急忙看去苏大人，半信半疑得扯笑问道。
少女娇俏面容娇纵一笑，挑衅般得挑了挑眉。“苏大人，你不会同本郡主一般见识吧。”脚有一下没一下得荡在凭栏空隙中。
“呵呵呵，郡主说得哪里话，好物自是配贵人。”苏大人起身行礼恭维道，只近得人瞧出他面色不好。
“老鸨，还不宣布结果吗？”郡主满意抿起酒窝，俯视那站在一边碍事的老妈妈。语气上挑。
“自是自是。”老鸨是人中精，自是极快得审时度势，讪笑着就要宣布。
“且慢。”
南渝猛得抬头，一眼便瞅见那灰影，一时怔愣，心脏滚烫。
他一瞬觉得狼狈，比之从前任何时候都狼狈。眼神错乱中，他拽过老鸨怔然时放松力道的衣服往身上遮掩着，只希望体面点体面点…
郡主被此打断挑起了怒火，狠狠咬唇便看向始作俑者，却又快得松了下来。转由惊讶代替。
“林姐姐？！”她倒不管什么身份芥蒂，当即便柔着声音唤了出来。
绥桉听得熟悉呼唤，朝阁中扫去。
“这里，在这里！”枰儿倒是急了，只把身子都探了大半，使劲摇手，身后侍卫倒抽一口气忙护住人。
“枰儿？”绥桉终是锁定了郡主，却微微皱了眉。
枰儿欣喜回招呼着，转眼便一溜烟窜过人群往绥桉这边赶。
“等会再与你算账。”绥桉立在原地等人笑花了一张脸大喘着气乖乖站在身旁，叹了口气道。
“你不也来了嘛…”枰儿小声反驳。
绥桉径直穿过人群自发让开的宽道走去台下。
“苏世伯，陈世伯。”绥桉快得扫过台上一眼，直背身与各位父亲曾结交之人见礼。
“桉儿，你怎会在此。”二位大人起身回了礼，毕竟大将军之女的群主礼可非他们受得起的。绥桉此称亦算是变相卖了他们面子。
“此人，对我有救命之恩。”绥桉微沉气，正色回道。
南渝身形颤然，他惊异看向那清瘦背影，呼吸不禁急促。
在场人已然一头雾水，且不说此一场拍卖引来高官郡主，现下又窜出来个看起来身份便只高不低的美人。
就连那两位大人都要敬上七分，更莫说，他们自动忽略了跟在绥桉身后委屈巴巴的，郡主。
“林…小姐。”老鸨亦愣然，她声音都开始颤抖，笑挤得难看，唤出时，都不知该如何唤…
“我要替他赎身。”绥桉转过身，声音轻如鸿羽擦水却不容忽略。
“什，什么。”老鸨难得显露出如此呆滞模样。
“姑娘。”南渝张口却发觉早已哑声，发紧的喉头因绥桉那短短一句而截断了呼吸。
他错愣得看向那人。
“呵呵呵，既是桉儿救命恩人，那理应由我等承担。”苏大人心中盘算着与仍在状况外的陈大人对视了一眼。
“这…各位大人，南渝…”老鸨一时犯了难，支支吾吾的。
“怎么，不过一个小倌，我等还赎不得了。”陈大人不悦，直接施威道。
绥桉听此称呼特意瞧去南渝一眼，不过现下由那两位施压却是上策。却在看清南渝时错愣。
南渝通红的眼中情绪泛滥强烈，却不是难过，而是不解。
绥桉忽得心中一沉，她似乎忽略了他。
“你…”她迈着有些僵硬的步子上前，声音微哑。“你愿意吗。”她垂眼，不大的阴影将渝南遮掩着七八，却好似退避了其他的纷扰。
南渝怔愣。良久…
带我，他嘴唇比划了一下，绥桉见此凑近，南渝终于说出话来，是甚至嘲哳的低吟。“带我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