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帖落在案上,墨迹工整。高长恭最后轻轻擦拭了一下剑身,一抹寒光映在他的侧颊。他看着这把神兵利器,脸上显出相似冰冷的神情。

    离殇剑,着实不是一个好名字。这是幼时父亲给他的剑,剑是好剑,但他嫌弃这剑的名字,只是让随扈收着,但前些日子他贴身带着的那柄趁手的匕首送给了郑槿云,今日去演武场,最好的就剩下这把剑。如今他去国千里,身边却带着一柄“离殇”之剑,看来就更有嘲弄之意。

    可惜他心中殊少离殇之情。

    只是看着,高长恭便想起早起练剑的日子,自己幼时习武练功没有一日敢怠惰。因为父亲曾经过院子,看他晨功,招式多少也指点一二。他认真听了,反复琢磨着改过,等待下一次父亲来时打可以好好示于他。但父亲事务缠身,怎么知道何时才能再走过这一方小院呢?

    他的剑术不消说早早就超过了一心文章和学问的兄长,随着年纪增长,在整个家族中也可谓是不遇敌手,父亲的目光不多不少,只正让他知道自己还不曾被忘记。年纪一点点增长,他也一点点剥离了自己学剑有所成就能得到父亲青眼的相信。

    “殿下,马已备好了,”慕容泽进来唤他。

    高长恭迅速垂下眼睛,再抬眼看去时面上的冷意烟消云散,好像只是人晃神一瞬的错觉。

    他一扬手,宝剑落回鞘中。

    “好,且出发吧。”

    到了演武场上,就有人来领。他心下明白是杨鸣玉的人,不声不响地跟着。

    扫视了一圈,他便注意到了不远处李延伯的身影,他见李延伯驾着马,身边跟着几个随从,马鞍装饰华丽,像是一只花枝招展的孔雀。但是,今天这次演武的东道主,并不买他的账。高长恭心中失笑,并没有表露于面上。

    他走到马场的栏边,但见一人遥遥纵马而来,衣袂猎猎迎风。待到近了,骑手就驭着马徐徐踱步而来,而后在他们面前停下,翻身下马。

    他抬手行了一礼:“杨小姐。”

    杨鸣玉还了一礼,笑说:“杨鸣玉见过长史大人。”

    她今日一身绀青色的骑装,利落干练,窄衣胡袖,足蹬皮靴,护腰束紧了腰身,腰间别一把雕饰精致的匕首。

    算起来这也可说是他第一次见到杨鸣玉。她生得确实美丽,但如北齐的公侯贵女,容貌妍丽者无数,高家上下,他那些叔伯兄弟,哪个没有几位美妾奴婢,天下美人如云,他也算见识过不少,但是眼前这一位也确实不同。她脸上未施粉黛,也不算太白皙,浓眉如墨染,添了几分英气,而眸光炯然,生气勃勃,有如繁星丽天,寒芒色正;鼻子挺拔而嘴唇微薄。或许是陇西多胡人的缘故,陇西大族,多少有些胡人的血统,她的面孔总是让人觉得眉目分明而浓酽些。路上救了他一命的郑槿云,就更像是江南的一拢烟雨,墨色清淡的一幅工笔。

    他晃神一笑,为什么倒想起她来了。

    “长史大人自道善于剑术,可惜鸣玉学剑疏懒,技艺不精,只好请高大人先与我切磋切磋弓马骑射了。”杨鸣玉道。

    他爽朗一笑,道:“高某奉陪。”这两日在慕容泽的指导之下,他也在练习。

    杨鸣玉吩咐侍从把他的马领来。高长恭接过给他所备的弓拉了拉,赞道:“好弓!”那杨家小姐灵巧一跃,坐上了马背。他紧随其后,上了马场。

    杨鸣玉率先出发,一夹马腹,身下棕色的骏马就撒开四蹄奔驰而去,马场两侧各树了三个靶子,她张弓射箭,无所犹疑。六支箭矢,四支都正中靶心红点,剩下两支也仅仅各略偏差一些。

    轮到高长恭时他控制了马鞭的力度,并没有全力以赴,跑过一圈,哒哒踏着尘沙回到起点。不多时,侍从来报说,六支皆是不偏不倚,正中靶心。

    杨鸣玉赞许道:“高长史真是好准头!”

    他一揖,回道:“驭马的本事,我不如小姐,承让了。”

    杨鸣玉闻言莞尔微笑,亲昵的拍了拍马鼻,那马儿便靠上来轻轻□□她面颊。她道:“这匹赤茶自小与我作伴,与我心灵相通也是有的,跟我自然配合无间。”

    高长恭点头道:“它能得小姐青眼,也真是一段好缘分。”

    说话间,有一伙人从旁走了过来。为首的懒洋洋叫了声高长史。

    “在下姓徐,名曾言,是李大公子的侍卫,早就听闻高长史武功不凡,高长史的身手,我也想领教领教,不知高长史可否赏个脸?”那徐公子端的是一副笑模样,虽有些玩世不恭,但高长恭凭感觉,觉得他本性并不见得很坏,如此行为,怕是和李延伯的逼迫有关。

    他心下了然,这人便是刚见到的李延伯身边随从的一位,从他的观察来看,这徐曾言武功的根底倒是不俗,应该是李延伯花重金聘请来的高手。既然心下已经许诺了要替杨鸣玉挡挡李延伯的追求,以此激化两人的矛盾,这么一个好机会他肯定不会放过,便应承下来。

    高长恭温和一笑,道:“徐公子想比什么?”

    “我看,不如就比剑术吧。”

    比剑处,那徐公子已经早早摆开了架势,摆明了是要帮李延伯找回场子。杨鸣玉知道这姓徐的倒还不是绣花枕头,他在这城里,武功已然算得上乘,可以试试高长史的深浅。

    如果这高长恭也是好嘴上逞能之辈,那与李延伯之流也无甚不同,实在不足与谋。

    杨鸣玉想了片刻,叹了口气,知道自己不过佯装出一副作壁上观之态。她想到前日室中那人成竹在胸的视线,温声吐露却直指要害的回击,难测深浅。她还不能完全拿捏住这个远道而来的弃子,设局者已经在审视自己的布局,对方还是四平八稳游刃有余的那副样子,这样的感觉并不好。

    又想到他春风皱池一样的笑,想到看着羽箭接连破空和扈从跪着禀报时他垂下眼的瞬间,波澜不惊得冰冷的神色。

    双方互行一礼,拔剑出鞘。

    徐公子先手出击,抬手便是迅捷的一点,以为试探。高长恭轻轻一撩,侧向一带,则化守为攻。对方使了巧劲将他剑尖撇开,再是一圈,使出一式繁复的云剑。他表情依旧淡淡的,身形一顿,以宝剑直穿破云,直取要害。对方一招缠剑,意图制住他的武器,他便迅速将剑一抹,紧接着挑开,攻势一转,就劈将下来。那徐公子应对不及,只能堪堪提剑架住。

    徐公子的剑以飘逸灵巧见长,但以她看来,未免失之花哨游离。高长恭目标明确,谋定后动、环环相扣,对方时时惑以抖剑之式,他却不为所迷。他出手看似不温不火,实则狠厉,招式之间有战阵磨砺出的杀机。他的嗅觉显然灵敏于对手,不疾不徐地把握着交手的节奏。

    最后两剑抵在一处,相持片刻,高长恭先收了力,道:“多谢公子指教。”那姓徐的也便还了一礼,不声不响地带人离开了。

    杨鸣玉看得出高长恭处理那样表面上的僵局仍有余力,他手腕反一挑,对方的剑就必不能握住;先示了好,便有意是给人台阶下了。他的进退,如心中有一局棋,都有尺度。

    这样想了一想,不禁又是一叹。

    到离开校场时,高长恭来向她告辞,说着先行一步,“希望下回还有幸,与杨小姐切磋。”

    她一瞬有些哑然。眼前青年身形颀长,肩膀宽阔,长眉压着一双黑白分明的丹凤眼。鼻似悬胆,面如冠玉,剑眉星目,龙章凤姿,那些书卷中骈四骊六的词句,好像要落到具象的这样一个人身上,才有活泛的颜色。这样的一个人便似他的剑一样,称是君子的表率君子的仪节,称是美玉,可生就如此,还是为了作杀伐的利器,三军不当,见血封喉。而此时这人眸光含笑,温柔视她。

    男人生得太俊美,也做得祸水的。

    “初次相见时,长史大人从我名字中拆出宝剑鸣匣之意,实是精巧,不过还是谬矣。我母亲精通音律,擅吹笛,父亲曾赠她一支碧玉笛,作为他二人定情之物。这鸣玉二字,鸣玉鸣玉,能鸣之玉,实则说的正是玉笛。”

    “这样说来,是高某信口开河了,”高长恭低低笑了一声,“承杨小姐这故事,我且用一首曲子,向您赔罪吧。”

    杨鸣玉看着他,眼里有克制不住的疑惑。

    他展臂摘下一片低枝的树叶,拈在手里,附到唇边,如此吹了一曲,而她识得,是《杨柳枝》。

    李延伯远远看着这二人,心中不忿之情,再难压抑。

    那姓徐的没有从高长恭手上讨到好处,那日当中给他一鞭的账还是没能清算,这高长恭毫不识趣,竟然又和杨鸣玉走得这么近,实在令他无法忍受。

    他狠狠咬了咬后槽牙,心一横,便纵马装作失控,手也不勒缰绳,朝着高长恭径直撞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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