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亦罢,庭宇尚积潦。

    风裹挟着湿气吹进来,给榻上刚惊醒过来的沈枳猛地一激灵。沈枳的模样倒是精致,尽管在上京排不上美人榜,但自带着那股病弱的气质,倒是更为引人侧目。

    做噩梦的滋味并不好受,反反复复的惊醒睡不好,连里衣都被汗湿了。但沈枳是不想醒的,尽管是个噩梦但她少见的梦到了先生。

    汗湿的衣服穿着过夜怕是会染上风寒,换下后沈枳又从衣橱里找了件狐裘长袍披上。

    沈枳觉短,夜里睡不着的时候就往往习惯在屋舍临水的茶室,泡点茶喝喝,看些典籍消磨消磨时间。书卷中的墨香总带着安稳心神的效果似的,偶尔看看总能沉下心来,这样独坐到天明也不算无趣。

    夜很静,屋也很静。

    茶室不远,就在主卧的一侧,室内还通了一扇小门,去向外间。沈枳不喜拘束,茶室撤掉了窗,打的是外推的门,还建了个小露台,露台下是个小池。

    沈枳推开小门的时候,茶室内却早就点上了灯,身形颀长的男子坐在茶案一侧,手侧的暖壶正将水煮的滚烫,他身着一身黑衣,花纹皆是用上好丝线混着金丝,衬的人更为华贵,那双标准的丹凤眼映照着烛火似乎还有些不一样的感情。

    沈枳站在顾承钰三步之外,端端正正的行了个跪拜礼。顾承钰起身去扶,沈枳也不扭捏就着他的手起了身。

    “陛下若有事,传唤臣女便是,今日大驾光临有何事?”沈枳落座在他对面,熟练从暗格里取出茶叶泡上。

    “昨日上京庙会失火,我来看看你。”一年一次的庙会,上京少有的盛会,上京人人都会去凑凑热闹,昨日不知怎么回事,起了一场天火,幸亏官府的人来的快,才减少了损伤。

    “陛下是不是记岔了,我从不喜欢去庙会。”刚泡好的茶,带着清香,沈枳用茶盖拂去茶叶,饮了一口,茶叶的回甘也是极为醇厚,回绝的话说起来风轻云淡。怕顾承钰说她不近人情还补了句沈家老爷去救济的时候添了银两。

    不是这样的,顾承钰心下说着。

    “那我就直说了,安庆王家的独子今日才回京,后日会宴请百官中秋后他会南行,我希望,”顾承钰顿了一下,直勾勾的看着沈枳,“也恳请你可以与承彻同行。”

    他希望以此解开沈枳的心结,沈枳不说但顾承钰知道。

    沈枳心有芥蒂,一直都在怨他。

    按照七年前沈枳的心性,她本该是能成为一个名垂千古的太师。但是班师回京的途中接连受害,落下一身病痛,好不容易从鬼门关醒来,先师的不见下落,师伯被顾承钰射杀的死讯,所有的真相都像是蒙上一层布帛瞒着她。

    承着皇恩入仕的孤女,在举步维艰的朝廷上,撑着病体以一己之力字字泣血,年少轻狂的沈枳在官场排挤着,每个人都有私心,极大的排除着这个可能代表女子为官的渺小机会。

    刚登基的顾承钰自然是舍不得她受苦,他们本来就差点有了婚约。但众口难防,顾承钰也还未站稳脚跟,终究还是没护住她。

    皇恩如同枷锁一样锁着她,直到她大病一场才饶过她。

    当年的事情还存疑,顾承钰也无法给沈枳一个完整的交代,只能哄骗着说是意外坠崖,但沈枳自然也是查到了一些痕迹,尽管事出有因,但那依旧成了沈枳的心结。

    “我?”沈枳像是听了一个笑话,连少有情绪表达的脸上都开始有些疑惑,“殿下搞错了吧,臣女不过是个自身难保的弱女子,怎么能担当起保护世子的责任。”

    “阿枳,现在的朝堂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个了,我已经有足够的能力能支持你了。”顾承钰说的真切。

    “可我觉得现在这个日子已经够舒坦了,殿下。而且我已经不能确信殿下嘴里到底有几句真话。”

    “我没有....”

    “可你连世子的消息都一直瞒着我不是嘛?”

    顾承钰噤声,他同沈枳已经一年有余未曾面对面谈过话了,先入为主的竟是忘了这件事情。

    “我不是刻意瞒你的,顾承彻确实是皇叔的血脉,不过是一直养在外面。承彻出生,找人观过星象,说承彻年幼怕是不能养在身边,于是皇叔才送到贺将军那里养着,为了避谶,一直没告诉过旁人,我也是才知晓。”帝王软了语气。

    “但是,瑾之,人不能局限于以前,现在难道不是最好的嘛?此处是个僻静养病的好地方。偶尔看看街上传来的热闹话就当是看个乐子。这样闲散的日子不好嘛?”

    顾承钰不敢回答,也不想回答。沈枳只有在能沉下心与他说话的时候才会唤他瑾之,但现在分明是另一种情绪,告诉着他不要再越界。

    不好,一点都不好,她不该这样活一辈子的,画地为牢衔着自己的羽翼在金丝笼中当个不听风雨的鸟雀。

    远处隐隐约约能听到打更人敲打的声响,丑时了,在过一个时辰该上朝了。

    “时候不早了,陛下请回吧。”顾承钰也是知道心急不得,他走错了一步需要慢慢找回来,依着沈枳的逐客令匆匆的离去了。

    顾承钰前脚刚走,沈枳这才松了口气,卧在一侧的扶椅上。方才做的梦还有些令她走神,梦里一句句的罪臣,似乎都快将沈枳这一身脊骨震碎了。

    沈枳感觉太疲惫了,疲倦到想要一睡不醒,

    夜的后半段她梦到了先生,梦到很久很久之前那个儒雅的男子还再教她习字的时候,沈从的眉眼间就像是一弯碧波时时带着笑,亦师亦父,但已经快七年了,沈从的下落她依旧听不到一丝一毫的消息。

    夜的前半段是个很乱的梦,梦到了庙会大火,梦到了那位横空出世的世子,梦到了南行中那位世子大展身手,然后班师回京逼宫,还有很多很多,她还梦到了她和顾承钰的大婚。真切的令人发怵。

    预示梦带来的感觉并不好,清晰的,具体的,似乎横在脖颈间的寒意,就像是连生死轮回都度过一轮似的。

    晋国先祖也曾有过因预示梦,大修水道,保举国上下免受天灾的潜力。所以,晋国格外崇神,观星之举大盛,预示梦也被称为上神的恩赐。

    太乱了,太乱了,如果这一切都是真实的,她不敢去确定这份“恩赐”是否会给她带来更多的枷锁,她太微渺了。

    “先生,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风声随稚鸟挥空发出淡淡的韵律声,信鸽从窗外准确无误的飞进了隔间里的鸟笼中。看那脚上系着的小竹筒是从南召来的信。

    沈枳伸出手,那信鸽也不躲,就着她的指节就站在那上面,沈枳娴熟的取下竹筒,松手时那鸟便也是有眼力见的回了笼。

    南召有变,初三之日,偶遇已故之人,孙死有疑。

    孙死有疑,沈枳提起了精神,连坐姿也不似方才散漫。当年孙藐之死沈枳就一直不相信,明明分明是顾承钰射杀,但他却又没有完全的动机,为什么欺骗她,沈枳也捉摸不透,但紧接着沈从的失踪也似乎和孙藐有着关系,那次的弥天大谎让沈枳不再信任何人,他们也渐渐疏离了。

    孙藐身上一直带着象征奴隶的记号,他是沈从从贩子手下买下来的人,后来养在身边成了亲信,那时凡是成为奴隶的都会在身上用烙铁拓上记号,孙藐那时为了逃,烙铁偏了位置,一部分拓上了脖颈,也因为这事他差些丢了命。

    独一无二的记号,就算是再找个替死鬼替上,也并不是天衣无缝。沈从的下落她终于能知道了。七年的时间,沈枳早就做好沈从早就身死的心理准备,若是真如她所想,能为他收殓尸骨也总归是全了她的心意。

    南行倒是得去一趟了,哪怕是竹篮打水也好过音讯全无。沈枳念头一动就想到了顾承钰一直念叨着得世子。

    倒是这个世子,沈枳倒也还是想见见。

    太历七年秋,星象大变。

    但这时的大晋分明还是个海晏河清的时代。

    为了守住上京的命星,贺家军的军营在城南三十里开外,骑着快马往返得需上一个时辰。

    夜里的山坳风不是一般的冷冽,柔软的兜帽在风中都摇摇欲坠,疾风想席卷着长袍从手中逃离,黑衣人只能又加上两分力道攥紧门襟。

    这是贺家军主帐后的低崖,能完好的将低崖下的一切收入眼底。眼见着少年中郎将穿着雍容华贵的在同身侧的中年男子低语些什么,中年男子便是贺将军的首领贺中青。

    而那位年少的中郎——顾承彻,远处看的并不太清晰,只能看见少年人身形并不矮小,带着军中养出来的那股肃杀气。少年人讲完了话,毕恭毕敬的行了个礼,骑上部下牵来的马匆匆离去。

    低崖是军事要地,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该有人上来巡逻了。

    “谁在那里。”

    黑夜垂帷的山林中女声铿锵置地的传来,不待得到回答便是一梭子箭射了过来,利箭破空带来的鸣嘀声中马蹄声也紧随着靠近。

    不过是一些小伎俩,那人稍稍借力便躲了开来。

    那位穿着一身红色劲装的劲装的女子就这么突然的从林中撞进了视野,正红色的口脂不但不显得她娇俏,反而是趁得她更像是杀伐冷漠的女修罗。而上京有着这样独一份气质的便是贺将军的独女贺寻虞是也。

    “你是何人,可知擅闯贺家重地是何死罪。”贺寻虞性子向来急,还没勒住马就拔着剑袭了过来,一袭黑袍从头到脚笼着的那人看不清动作,却说时迟那时快的从树枝上扯下一根晒干的藤蔓,这些本来是采集来晒干了留着军中捆捆木材的。正好也算是顺手。

    刹时之间,贺寻虞的剑被藤蔓锢住,用力一抻,趁着剑刃偏离的方向,被挡了回去。肩胛处受了力,贺寻虞手猛地失力,剑也随之落下,贺寻虞反应快借着劲儿落回了马上。

    但方才交手的人早已驾着马从一侧的野路溜走了,早就连踪影都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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