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过去的二十二年里,有两名少年,是林岁卿人生中不可或缺的存在。

    一位是已故先皇的独子,十四岁登基的少年皇帝,她没有血缘关系的亲生弟弟,楚研。

    另一位……名叫燕慕。

    这个世间,大约没有能比燕慕更璀璨夺目的人。

    他出身布衣,在京城世家弟子们还在贪图享乐的年纪,燕慕从秀才开始,接连在秋闱乡试、春闱会试中夺得第一。即便在四月份的殿试中,亦无人表现能出其左右,只是先皇见他实在容貌出众,便笑给了探花之名,否则,整个历史上都罕见的“连中三元”奇才,将再添他一人。

    不过,即使如此,十四岁入仕的燕慕,依旧是整个大楚最惊才绝艳的少年探花郎。

    林岁卿猛然回神,被自己的联想生生惊出了一身冷汗,随即又不由得涌上了巨大的愧疚。

    燕慕是温润谦和的少年,似空谷中一株洁白的兰花,何况,她前世惨死时,他亦不过十九岁,未及弱冠之龄。

    黑衣男子这样二十多岁的超级变态,危险的大狐狸,怎么可能会是燕慕?

    正想着,她感觉到有人解了麻袋,又依次拆了缚眼的黑布,取了她耳朵里和嘴里的布,随即便自觉地退出了车厢,留着被捆得像大毛毛虫一样的她,趴在车厢地板上,仰头和黑衣男子对视。

    如她所想,这外表平平无奇的马车,内里实则别有一番洞天。

    车厢里铺了层柔软的地毯,侧边的座位上全都放置了厚实的坐垫,中间甚至有张小茶几,上面摆了套月白釉的瓷器茶具,一只莲花形的青釉香炉安安静静趴在桌的正中央,随着沉香木屑的燃烧,升腾起袅袅白烟,气息古朴而清冽。

    黑衣男子就坐在正中,单手支着下巴,姿态慵懒,手指纤长而骨节分明。他没摘那张银色面具,微垂着眼,居高临下地俯视她,初时那种外溢的愉悦已经散去,只浮了层极浅笑意的黑润双眸便愈发幽深,危险如噬人的沼泽,却也漂亮得令人心惊。

    林岁卿恶意揣测:不可能!这等变态,必不可能好看!连在车里都不摘面具,这说明什么?这说明他面具下必定是张坑坑洼洼的麻子脸!丑得惊天地泣鬼神!根本没脸见人!

    她眼里的戒备毫不掩饰,这变态麻子脸却像是发现了有意思的玩具,他眼眸弯起,溢出一声轻笑:“在心里骂我?”

    林岁卿才不回话:这不明摆着么?

    他也不恼,温柔道:“没事,骂我的话,就给你吃尸油拌饭。嗯……油润鲜美,别有风味,想必你会喜欢的。”

    林岁卿想吐。

    能屈能伸的长公主殿下立刻向变态势力低头,努力挤出一个谄媚的笑:“哪能呢,小女子分明是在心里盛赞大人,英武不凡,芝兰玉树。”

    他笑着点头,狐狸眼弯弯:“很识时务,作为奖励,你每天可以吃三碗尸油拌饭。”

    神经病啊!!

    林岁卿发誓:等她跑了,她一定连夜去刨他祖坟!

    黑衣男子逗够了她,放松地往后一靠,明明是散漫随意的姿势,可他做来却只让人感到从容而赏心悦目。

    他声音依旧华丽而温柔,像宫廷乐师精心编制的弦乐:“你叫什么名字?”

    林岁卿木着脸,实在对这家伙笑不起来,硬邦邦地答道:“白桃。”

    原身的情况,她并没打算隐瞒。一是这家伙明显不是常人,就算她不说,只要他有心去查,就能把原身查得一清二楚;再则,原身的确是已经死了,在知县府那些人的见证下,连尸体都硬了,再以原主的身份回去,除了要解释为什么还活着以外,还要面对恋爱脑大小姐和渣男姑爷这对颠公颠婆,更是烦上加烦。

    因此,林岁卿后续压根就没打算沿用原主的身份,自然不怕悉数暴露给他。

    黑衣男子给自己斟了杯茶,月白釉的钧窑斗笠盏捧在他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里,一时竟分不清谁更精致如玉。

    如玉的大爷浅啜了口茶,语调拖长,显然对她的回答很不满意:“白、桃。”他忽然笑了声,危险意味十足,“最好自觉点,自己交代了,别让我问。”

    “……”

    林岁卿深恨她怎么不是前世认识这个难伺候的死变态,早早送他个诛九族套餐永绝后患!

    冷静,必须冷静,冷静是一个成功女人必备的优秀品质……

    隐忍,必须隐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只有隐忍才能卧薪尝胆得报大仇……

    林岁卿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压抑住了把面前这家伙套麻袋暴揍一顿的心情,尽量简短地坦白了原身所有的经历——她不想跟变态多说一个字!

    “可怜,真是可怜……”黑衣男子捧着茶,像是在摇头叹息,眼里却毫无波澜,漠然得像是一潭死水。

    林岁卿不看他,只紧盯着面前的地毯花纹,默默在心里数到底它有多少根绒毛,企图屏蔽他任何气人的话语。

    黑衣男子垂着眼,含着虚假笑意的目光越过缥缈如云的香烟,落在少女渐渐鲜活的脸上。

    半晌,他放下茶盏,微笑着俯下身来,声音低柔,旖旎如情人间的呢喃:“小丫鬟,可我怎么还是觉得,像你这样的人,不可能会过成这样的人生呢?”

    林岁卿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他并不是在质疑她话语的真假度,这危险又神秘的狐狸,从一开始,就疑心了死而复生之外的其他可能——这具身体里,换了另一个灵魂!

    她不能被发现!

    她本能地察觉到,倘若她借尸还魂一事被发现,那么她可能将会面临比他现在计划的所有研究手段更非人的折磨!

    林岁卿扯出与先前如出一辙的假笑,假装没有察觉到他真正的试探:“因为小女子倒霉呀。”

    “这个世道不就是如此么?大人您一看就身居高位,又怎么能体会到,像我们这种出身贫苦的女子,要想把握自己的命运,是多么的困难呢?”

    这并非她迫不得已编织的谎言,正是深谙此理,前世的长公主才会费尽心思地布下那些令人匪夷所思的政|策。

    只可惜,才不过一年,她就被活活烧死在了永乐宫那场冲天的大火里。

    林岁卿半真半假地微笑着:“何况,小女子也不过只有些小聪明,不然又怎么会落进大人的手里呢?”

    少女仰视的眸中仿佛燃烧着灼灼火光,毫不避让地对上那似能吞噬一切的幽深黑眸,竟丝毫不落于下风。

    两个各怀心思的家伙就这样微笑对视着,谁也没有说话。

    马车缓缓停了下来,最终是外面有人小心翼翼地敲了敲车厢,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僵局:“主子,找到水源了。”

    黑衣男子笑了,率先坐直身来:“抛去死而复生的价值不谈,你也相当的有意思。”

    林岁卿假笑回应:“大人谬赞了。”

    他懒散地再度捧起茶盏,漫不经心地对外吩咐道:“给她找身干净衣裳,仔细准备洗澡用具和金疮药,带她好好洗净了再回来。”

    外面那些鹌鹑似的随从毕恭毕敬应了声是,随即便准备东西去了,而小八也撩帘进来,替她解开麻袋,松去麻绳。

    她默默松了口气:不管怎么样,至少她现在还是珍贵的研究材料,黑衣男子暂时对她不会太过分,甚至……待遇好像还有所提升?

    提起来的心还没完全落下,黑衣男子忽然在她视野中放大,那只漂亮得像专为焚琴煮鹤而生的手,穿过她脏乱的发丝,似要抚上她的脸颊。

    林岁卿心里倏尔一惊,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耳垂上便传来一阵刺痛,再一抬眸,他已坐了回去,隔着银色面具,笑吟吟道:“这是蛊虫,倘若你离开了母蛊十里,它便会发作。”

    “不过呢,你确实很有活着的价值,所以它不会让你死了,只会让人尝尝万蚁噬心的极致痛楚,叫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温柔地捧起她的下巴,黑润的双眸近在咫尺:“所以——小丫鬟,可千万、千万不要趁机逃跑啊。”

    此时正是夏季,月光下,少女一个人泡在清澈的泉水里,有点凉,更多的却是惬意。

    虽然皮开肉绽的屁股遇水依旧生疼,但比起清洗干净防止感染,这点疼痛她还是能忍的。

    不得不说,这个车队里其实都是男人,但黑衣男子这个变态和他的随从们竟意外的守礼节,倒是免去了她费口舌的功夫。

    林岁卿本以为他们要派人盯着她洗澡,结果人家相当自觉地放她一人过来,在不远处守着,且都背对着山泉这边,只要求她隔几分钟应答一声,确保她人还在,算得上是相当松懈的看守了。

    或许……是对蛊虫相当自信?

    林岁卿拿着皂角仔细地清洗长发,清冽的木槿叶香气渐渐蔓延开来,她动作顿了顿,不自觉地摸了摸耳垂。

    她看不到,也摘不下来,只能大约摸出来是个圆形的东西,触感温润,像是玉石,但又更加柔软。

    这种只在民间怪谈志异里听过的东西,林岁卿上辈子做了十几年的公主,算上得见多识广,却也从没真真切切地见识过。

    正如她从不信鬼神之说。

    但如今,她自己就是借尸还魂的经历者,也不由得产生了一点小小的动摇。

    该说不该说,蛊虫这种一听就很阴暗邪恶的东西,和黑衣男子这个一看就很黑恶扭曲的家伙,实在是相当的配啊,可信程度大大提升了!

    她为自己竟会把他和燕慕联想到一起而感到深深的愧疚:生了双狐狸眼的人的确少见,但燕慕是何等美好的少年,怎么可能和这种变态挂上任何关系!

    不过,蛊虫吗……

    “哗啦。”

    林岁卿捧起清澈冰凉的泉水,冲洗去发丝上的泡沫,抬头望着皎洁的明月,冷笑一声:

    不跑?

    傻子才不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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