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水的月光流过郁郁葱葱的树木,于斑驳枝叶间倾泻而下。夜风撩起小窗上的纱帘,月色便穿堂入户,在木质的小几上泊出一汪皎洁的泉,为银色的面具镀上一层柔软的光辉。

    虫鸣声声,草叶沙沙,年轻的侍卫轻轻敲了敲车厢,在宁静夏夜里,掀起马车的门帘。

    熏香已经燃尽,里面只点了盏昏黄的灯,即使马车已经算得上大,但身形修长的成年男子仰躺在软垫里时,仍显得有些缩手缩脚。

    像是察觉到了有人进来,他垂落在身侧的左手抬起来,闪烁着粼粼银光的玄色衣袖滑了下去,露出半截小臂和手腕,瞧着竟比女子更精巧上几分。

    黑衣男子轻轻掀起盖在脸上的书卷一角,露出的小半张脸如雪如玉。他纤长的睫毛微颤,如蝴蝶振翅,脆弱又美得惊心。

    他懒洋洋地暼了来人一眼,又把书盖了回去:“小八,你不觉得自己胆子太大了么?”

    小八手里端了碗黑糊糊的药,对他话里的威胁只当听不见,面无表情道:“主子,不按时喝药的话,在你弄死那些人之前,你会先把自己玩死的。”

    黑衣男子不满地“啧”了一声,揭开书册坐起身来,烦躁地将散落在眼前的发丝尽数抓了上去,那张还带着倦意与不悦的脸,照在霜白月光里,或许连传说中的月宫仙子也要黯然失色。

    小八看着他接过药碗,一饮而尽,又道:“主子,陛下一直在来信催你回京,如果我们再在这边逗留上一段时间,朝中局势会失控。到时候,你又得花大力气才能稳住那些家伙,我觉得你还是早点回去为妙。”

    黑衣男子漠然道:“既然早知道一个人管不住这破烂江山,当初怎么不把她仔细护着点?”

    他垂下眸,目光落在那张银色面具上,忽然嘲讽似地笑了一声:“哦,我倒是差点忘了,凶手还得算他自己一份呢。”

    小八只是沉默着,没有回答。

    片刻后,黑衣男子眸中的厌倦和漠然褪了些,他按着太阳穴,嘴角又勾起三分弧度,狐狸眼里竟顷刻间覆上了一层笑意,虚假得像是画皮的妖魅。

    他盯着莲花炉里燃尽的黑色香灰,笑着叹了口气:“时间这么久了啊……”

    说着,他站起身来,伸手将面具再度扣在脸上,语气近乎叹息:

    “走吧,也该把不听话的老鼠抓回来了。”

    *

    浓密的树冠里,林岁卿估算着时间,动作迅捷而小心地爬上了断崖不远处的一棵树。

    她重生的地方,是大楚统治下的襄州邻水县,这一带在大陆偏南,临近大江,气候湿润,多有丘陵。虽然她被绑在车厢里,不知这帮人行进的方向,但不过半个晚上的时间,应该没走太远。

    他们找的这处水源,在驿道附近,同时也在山林里。而比较特殊的是,这个山泉不远处,就是一处断崖,不算特别高,但恰好,下面是一条湍急的河流。

    虽说山林幽深,在夜晚寻人极难,本就是个趁此逃跑的好机会,但林岁卿根本没打算借着这点,直愣愣地逃进去。

    她深知,黑衣男子这边有好几个人,其中还有个一看就身手不凡的小八,还有车有马,而自己只是个弱女子,甚至身上有伤。真要拼起体力来,就算自己先跑,最终也只会落得个被他们围在林子里瓮中捉鳖的下场。

    而且,她身上还有着黑衣男子所说的蛊,她虽对此存疑,却也不得不防。倒不是畏惧所谓的极致痛苦,毕竟在她看来,只要死不掉,就总有办法解决;她担心的是,如果蛊虫当真发作,身体上的疼痛一定会给她的逃跑计划带来不小的影响。

    因此,今晚要想顺利逃脱,最重要的便是一个词——时间差。

    林岁卿一边庆幸着原身的瘦弱,一边找了个合适的姿势,在尽量高的树杈子上蹲下——毕竟屁股还疼着呢。

    她克制住微喘的呼吸,透过茂密树叶间的间隙,眼睛也不敢眨,全神贯注地盯着山泉那边的情况。

    能否顺利逃走,成败在此一举!

    驿道和山泉不远,小八跟在黑衣男子身后,下了马车,刚走几步,就看见负责看守的随从正略微倦怠地站起身,例行向山泉喊话:“洗完了吗——”

    那边倒是很快传来了应答,就是声音显得有点遥远:“还没呢——”

    黑衣男子还没说话,小八已经凝了神色:“还真敢跑啊。”

    主仆俩来得悄无声息,直到小八出声,这个负责喊话的随从才意识到他们的存在,猛然一惊,又颤抖地埋下头去,嗫嚅道:“……太傅大人。”

    黑衣男子没有回应这鹌鹑似的问好,目光越过树木,落在了那显然无人的山泉处,神情竟是愉悦又期待的:“她当然敢。”

    小八立即快步走了过去,山泉里已经只有清澈的流水,岸边的药物和沐浴用品用了个七七八八,换洗衣物都已消失不见。

    黑衣男子也到了他身后,声音带笑:“还挺会打算嘛,知道用了好东西再跑。”

    林地落了一些枯枝败叶,岸边还残存着大量水迹,透过还未来得及干的脚印与水滴,仿佛能清晰地看见,少女刚从山泉里出来,向——不远处的断崖奔去。

    小八立即抬头,往水迹蜿蜒处寻去,可才跑了几步,那个方向便突然传来了一声惊恐的尖叫:“救命!!!!!”

    就在此时,随着他的前进,视线终于得以排除所有碍事的树干,直直抵达断崖口——一个人形的黑影,正向下跌去!

    那一瞬太快太凑巧,他不过眨了一下眼睛,那最后一点衣角便彻底消失在了断崖口。随即,重物落地的“扑通”声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朵!

    显然,那个名叫“白桃”的少女逃跑慌不择路,一失足竟跌下了悬崖!

    小八很快就站在了断崖边,仗着极佳的身体素质,凝神往下看去。

    此处大约是经历过山体滑坡,呈现出接近垂直的断崖面,上下相差接近几十米,与对面山头遥遥相望,一条河流便山谷地倾泻而下,流水湍急飞溅,隔了这么远,也依旧瞧得见布满巨石暗礁的凶险河床。

    如果人从这里掉了下去,几乎只有死路一条!

    向来没什么表情的侍卫,此刻也不由得微微皱起了眉:他当然知道这个女的对主子的重要性。

    因着那深切的思念与遗憾,主子做了七年旁人眼中不可理喻的疯子——他明明知道,所谓鬼神魂灵,从古至今都不过是世人自己的杜撰。可大楚那被誉为“多智近妖”、“算无遗策”的太傅大人,偏就像了历史上那些荒谬的昏君,为此寻仙问道,甚至不惜毁了自己的清名……七年了,这个意外撞见的奇迹,就像是上天赐予痴心人的礼物,他们根本无法错过。

    小八站起身,向黑衣男子拱手:“主子,我下去寻,她如果真死了,我也把她尸体带回来。”

    说罢,这位身手超凡的不正常侍卫,立即向山下而去,消失在了林间。

    随着他快速的反应和行动,那些还没摸清楚情况的随从们像是突然找到了主心骨,又或者是迫不及待地想要逃离可怕主子的身边,七嘴八舌地各道了声“我们也去找”便四散而去。

    然而,明明最该重视的黑衣男子本人,其表现似乎并不如大家猜想的那般焦急。

    他看起来甚至有些悠闲。

    银色的面具挡住了他半张脸,也遮住了大半表情,只看得见微微勾起的嘴角,像是心情很好似的,他垂眸,凝视着枯叶上大大小小的水珠,笑着叹了口气,沿着那渐渐干涸的脚印往前走去,从容优雅得仿佛他不是在山野林间,而是漫步于宫廷长道上。

    “咔嚓、咔嚓……”

    人声散去,林间安静下来,落叶在昂贵鞋履下寸寸碾碎的声音便愈发清晰,伴着山崖下飞水漱石之声,像要编织一首舒缓的自然乐章。

    他站在崖边,凝视着下方遥远的河流,久久不语。

    半晌,黑衣男子突然笑了起来。

    他当真是造物主厚爱的精巧艺术品,连嗓音也微沉而绮丽,宛如黄金杯里那滴清醇的葡萄美酒。明明是男子,可他如此笑起来,却要叫来者误以为遇了什么蛊惑人心的山间妖魅。

    山风拂过,他玄色的衣袂潺潺飞舞,于月光里漾出一片人间水色。

    他偏过头来,回望来时的林间路,笑着赞叹道:“你果然像我想象中那样聪明。”

    “不慎坠崖?”

    黑衣男子轻轻按紧了脸上的面具,好像就能掩饰住他那过于异常的愉悦:“惊人的沉稳冷静,远超常人的聪慧机敏,这么短的时间,就能想到这样一个不寻常的逃跑计划。”

    他笑着摇了摇头:“不过,很可惜——”

    黑衣男子转过身来,微微抬头,幽暗静谧的树冠倒映在他黑润的眸子里,斑驳着、流转出比黑曜石更无声闪耀的光辉。

    他就这样笑着,温柔道:“你是不是在想,我怎么还没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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