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之月,桃夭始华,昨夜小雨纷纷,淅沥沥打在檐廊上,叫人睡得不安生。

    春分后天气渐暖,寻常人家中都撤了冬日时令布置,换上锦缎薄衫,露出纤细柔美的身姿来。

    唯有她家这个表小姐,矫揉作怪,外面艳阳高照,只她披着一个狐白短裘,掩着里面居家小衫,乌发松松挽起,斜插一支蓝宝桃蝠簪,倚在贵妃榻上,捧着只翻了一页的书卷,装模作样。

    张嬷嬷一通腹诽,却把腰弯得更低。

    张嬷嬷是江苏学政姚文英夫人的陪嫁,颇受姚夫人看重,一方面拿着姚夫人金库的钥匙,一方面管着后院大小事宜。

    她虽是下人,但也是有头有脸的大嬷嬷,来表小姐院子里做小伏低的事轮不到她,但这次是夫人私下让她亲办,务必让表小姐明晚到宴。

    “夫人明日请了鼎鼎有名的春台班来府中唱戏,又请樊楼大师傅负责席面,要给表姑娘热热闹闹过个生日。”

    大丫鬟九兰见张嬷嬷没注意,悄悄戳了戳已经困得快拿不住书的小姐。

    表小姐庄愉刚梦见一人落座与她执棋对弈,还没看清对方的脸呢就被自家丫鬟戳醒,不过她倒是仿佛压根没睡着,甫一惊醒就定在那里,好像真的全神贯注在看书,唯有一脸春困红晕出卖了她。

    庄愉等神识清醒,方慢悠悠地放下书本。

    “好了,我知道了,嬷嬷去吧,代我向姑母问好,明早就去向她请安。”

    张嬷嬷面露为难,试探道。

    “那明日的晚宴……”

    庄愉眼风一扫,不再理她,往榻上一懒,让丫鬟沏她前阵子刚得的新茶。九兰端着笑把张嬷嬷扶起,送到门外。

    她动作灵巧,往张嬷嬷怀里塞了个装银子的荷包,安抚道,“嬷嬷别急,我家小姐知道夫人好意,明日一早就去回话。”

    见把人打发走了,庄愉把书一扔,仰起头让丫鬟擦脸,一边埋怨道。

    “什么给我过生日,又来要钱。”

    七竹用熏过花香的绸帕沾水,一点点按过庄愉的脸,表小姐生得好,容色娇美,眉如山黛,肤白如玉,双眼紧闭,只这嘴上得空。

    她和九兰是同乡,家里遭了水灾,都是家中老父做主,三钱银子叫牙婆牵走。

    走时她还有些不舍,回头见老父站在原地张嘴咬银子试真假,一眼没看她,母亲还在屋里,不见人影,顿时觉得没意思,扭过头走了。

    到牙婆院子里遇见九兰,两人拉着手坐在一起,牙婆见她俩懂事,不哭不闹,笑眯眯说给她们找了个好前程,卖到江南巨贾庄家,进府伺候小姐,做贴身丫鬟,吃香喝辣,月月有钱,不比在老家挨打挨骂伺候那些没良心的老货强?

    后来庄家遇到变故,她俩齐心护着小姐住在乡下宅子,直到三年前庄夫人的姐姐姚夫人将小姐接进府中。

    七竹给庄愉净过脸,搽了滋润的奶白膏子,左右端详并无不妥,让小丫鬟把水端走。

    “二月初七,您才支了一万两给姚夫人。”

    七竹负责管庄愉内账,她有个兄弟负责卖谷,庄夫人见她略懂一二,找账房先生教她看账,学会后庄愉的小库房就在她手里了。

    庄愉哼唧唧心里不痛快,她少失怙恃,初入姚府时还对这个未曾谋面的姑母心生感激,安顿下来没两个月,姚夫人就试探庄父留下的产业。

    庄家被抄了,田财尽数充公,但那一百多铺绣坊布庄是庄父和旁人契约合开的,契约上是她的名字,年底凭手印和印章去钱庄领钱。

    庄家倒了,契约方也不在意,照常分红,年底钱庄会来有几位掌柜对账、看印,无误后放钱。

    姚夫人的点子颇多,她先说自己有个远房侄子,一表人才,去年中了秀才,虽说年纪略大,三十少许,少妻早亡,听说她无父无母也不嫌弃,愿意娶她做妻。

    庄愉推托不过,拿了画像一看,眼睛疼了一晚上。

    她玉指纤纤摸着脸揽镜自照,自己年过及笄,芳华初绽,从小锦衣玉食,精心调养,不说美成天仙,也不至于嫁个嘴边生痦、眼细如缝的老男人吧!

    庄愉第二天就打扮得娇美可人,盈盈往最负盛名的清雅坊去。

    那是个专为女子服务的风月场所,恩客多是丈夫早逝的年轻寡妇或者嫁了人但闺房不乐的官家夫人,难得见到尚未出阁的小姑娘,宝钗斜鬓,耳缀流珠,霞纱若粉云,老鸨眼睛一亮,直呼贵客。

    听她可怜兮兮说自己无父无母,家中长辈要将她嫁给穷酸秀才作填房,别说周围的女客们立时生气。

    连薄衫半褪、倚在女客身边劝酒的男倌都听不下去,冷哼一声,给她倒了一杯轻酿梅酒,说什么丧德的臭男人,哥哥请你喝酒,不收你钱。

    庄愉喝了酒脸红扑扑,挨个喊哥哥姐姐好,又说自己有钱,请了一夜的酒,此后常去清雅坊玩,和女客们打牌听戏,和男倌们玩些投壶的小游戏。

    姚夫人知道的时候,姚学政家的表小姐去清雅坊的事已传得满城风雨,想和学政搭上关系,从表小姐婚事入手曲线救国的男人本来就自觉委屈,一想到还没过门就头顶发绿,纷纷告诉姚夫人婚约之事不用再提。

    姚夫人送客后气得晕倒,被张嬷嬷掐人中,在她耳边低声。

    “夫人,小心表小姐的钱被外面那些人骗光啦——”

    听到庄愉的钱,姚夫人悠悠转醒,喝了一大口茶,将怒气压下,转念又心生一计。

    她开始跟庄愉要月钱。她虽然大慈大悲让自己妹妹的女儿寄住,菩萨心肠不用多说,但姚学政清廉,家中并无多余钱财,养亲生的已经勉为其难。

    你既然长住在此,吃食不说,每逢换季都给你打钗子、做两身衣裳,总要给些费用吧?

    庄愉想到那嵌着几颗可怜细珠的银钗和布料粗糙、做工敷衍的衣裳,给丫鬟拿来抹桌子够用。

    她白眼一翻,懒得和姚夫人扯皮,说一千两银子明日会送到正院来。姚夫人见她真拿得出钱,三日一送吃,五日一送衣,都是些不费工夫的小玩意,月底报账却像金镶玉嵌的规格。

    二月的时候足足喊到一万两银子。

    眼见姚夫人越来越过分,将她当有活气的钱庄使,庄愉生气却无可奈何。

    她是孤女,家里的宅子和田地被抄了,她没房没地,官府不给孤女单独开户,没户买宅子就记不了名,就算有人愿意将宅子卖给她,收了钱第二天叫上几个泼皮赖子闹事,将她赶出去,官府也是不管的。

    姚夫人也是知道她无处可去才敢这么没皮没脸地拿捏她。

    庄愉天生体寒,三月过半,她还要抱着狐裘暖一暖。

    她想了半天,也没什么好法子,只想先把明天应付过去,后面找清雅坊的姐姐们想想办法,有没有信得过的适龄男子,老实忠厚即可,她借个妻籍,保他一世富贵。

    庄愉没想到,姚夫人已经丧心病狂至此,这明天是过不去了。

    上午姚夫人找她拿了五千银子,说是请戏班、办酒席的费用,姚夫人言笑晏晏,旁边表妹柔弱娇媚,福身祝她芳辰,庄愉过生日不想给自己找晦气,松松手给了。

    宴会上她被表妹表弟借着祝贺强灌了几杯酒,有些头晕目眩,请来的春台班确实响亮,姚夫人这钱应该没虚报,戏服眼花缭乱,台上人影憧憧,咿呀唱得她头疼。

    她双颊粉红,眼神迷蒙,婉拒了其他人的祝酒,推托自己不适去花园里吹吹风。

    九兰被她叫去回院子里拿醒酒丸,七竹扶着她在围着湖亭散步。

    突然远处假山有鬼祟人影,庄愉撑着水榭栏杆,皱眉让七竹过去看看。

    七竹不过刚走,庄愉就听到身后一声娇呼。

    “表姐!”

    庄愉来不及回头就被推进湖中,她胡乱挣扎了两下就没了力气,渐渐院子里的人都围了过来,岸上灯光渐盛,人声喧闹。

    她隐约听见有人下水过来拉她,但此时她已经意识模糊,湖水涌进她的耳朵、鼻子,喉咙,万幸的是她没有太多痛苦,整个人被酒意笼罩,往下坠去。

    杀了我你可拿不到钱,庄愉死前还在生气,直到彻底陷入无边黑暗。

    黛山点舒,冷翠点石,丛丛时令的桃杏间值其中,清雅坊的流觞间隔开大厅中一桌桌贵客,夫人们推杯换盏,喂进男倌们鲜亮红润的唇里。

    庄愉再次找到意识时还带着酒意,她被人扶着从屋子里往外走,脚步沉重,跌跌撞撞,身边九兰重重叹了口气。

    “您呀,不能喝酒就少上顾夫人的桌子,她那一桌全是酒疯子,个个千杯不倒,就您抿一嘴就开始傻笑。”

    九兰似乎将她扶到阁楼的外台,下面正对着淮河,迎面吹来阵阵清风,一只船头的摇橹女皓腕轻轻一翻,船只吱呀着靠岸。

    庄愉找回一些实感,但窒息的感觉还在侵蚀她的五官,满腹的湖水荡漾,九兰回身去拿醒酒丸,庄愉来不及拦她,只见不远处坐着一个人,听见声响,向她看来。

    庄愉此时鬓发微乱,脸上满是红晕,咬过胭脂的唇边还有残酒,洇润的水色在灯下更衬她柔弱可欺,视线朦胧同他对视。

    他微微皱眉,避开视线,起身准备离开,不防庄愉头昏脑涨,见身边最后一个人也要离开,直扑过来拉着他不放。

    “不能走,别留我一个人。”

    庄愉呼吸的热气扑在他脖颈。他垂眼看着庄愉攥他衣襟的手,腕间缠着珍珠金线,指尖染了淡淡颜色,衬在他深青的领口更显手指白皙,散着似有若无的花香。

    庄愉的眼泪已经洇湿他的衣裳。

    她哽咽着,“你别走,他们要害我……”

    他从未和女子靠这么近过,面色不豫,想推开庄愉又见她醉酒至此,素来冷酷著称的他努力用平生最温柔的语气哄她松手。

    “你先放手,慢慢说。”

    庄愉受了鼓励,抓得更紧,埋在他胸前哭诉。

    “姑父门生无数,年年盗卖院试名额怎么会没钱,为什么就要贪我那点家财?”

    “杀了我也拿不到钱……”

    他眼睛微眯,若有所思地观察怀中的庄愉,随后略显僵硬地拍了拍她的背。

    庄愉犹在情绪里,被他安慰,更是一发不可收拾,她几乎是嚎啕大哭起来,“可是她拿不到钱又有什么关系……我……我已经死啦!”

    “胡说,你还活着。”

    他听她酒后言语混乱,臆想自己被人害了,温热从胸前传来,眉心轻皱。

    庄愉懵懵懂懂,仰头看他,近看双颊还有些圆润,唯有眉眼妩媚,一双桃花眼沁在温润泉水里,汩汩流出泪水。

    “我没死?”

    本身庄愉刚被淹没,意识时断时连,加上身体不胜酒力,更是晕眩,哭嚎一通已经透支力气,闷声道。

    “原来我没死……”

    她累极,靠在他怀里。

    “你是哪位好哥哥,送我回房间吧。”

    忽然庄愉听见声响,只见身后老鸨和九兰目瞪口呆,老鸨更是砸了手中杯盏,眼睛都直了,盯着他们,红唇微颤。

    “庄姑娘……谢御史……”

    庄愉好像在哪儿听过这个人。她脑子不清醒,晃了晃脑袋,差点摔倒,被身后男子扶住,她仰脸望去。

    谢韫元出名不是年纪轻轻就担任御史一职,毕竟他是南宁王外孙,当今圣上表弟,皇上自家人什么职位担不起。

    也不是他长得很好看。他的画像难得,但容貌姣好的名声早就从京城传到江南,庄愉晕乎乎伸手去摸他的脸,被谢韫元按住。

    是他的手段酷烈。去岁,安庆先遇水患,后遭蝗灾,农业歉收,圣上怜惜百姓,下令减免税赋,开放粮仓。

    谢韫元检举安庆巡抚贪赈灾款,徇私舞弊,圣上下令安庆巡抚携下属及家眷进京陈罪,谢韫元伙同刑部动用私刑,致十三人死亡,二十二人眼鼻口有碍,失明、失声者数人,其中不少女眷。

    圣上偏爱,毫不在意严刑逼供之事,按谢韫元所奏,一应斩杀或流放充军。

    无视旁人,谢韫元低头,他一向清冷寡言,难得微笑,“哪间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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