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庄愉被谢韫元扶起,九兰咽了咽口水,她也听过这个谢御史的酷吏名号,听说他下令拔了巡抚夫人的舌头,只因巡抚夫人在狱中咒骂他。

    顶着谢御史寒芒般的目光,九兰将自家小姐接过来,强壮镇定道,“劳烦谢御史,小姐酒醉不便,奴婢来吧。”

    庄愉倒在九兰身上,咕哝着水好冷。

    谢韫元将视线落回庄愉身上,目光深暗,像墨玉沉入深潭,藏着万千思绪,指尖的花香仿佛又萦绕在心头。他俄顷点头,对老鸨说。

    “我明日再来,为我留住她。”

    老鸨连声应下,堆起笑容,春风满面地将谢韫元送下去。

    庄愉常来,花钱大方,清雅坊有她的雅间。九兰把庄愉扶到床上安顿好,老鸨回来倚在门边,不住拿帕子擦拭额汗,在楼下谢韫元像审问犯人一样,将她嘴里关于庄愉的消息都套了出来。

    “九兰姑娘,可别怪我,谢御史要问要留,我也没办法。”

    “难道刘妈妈还要让我道谢吗?”

    九兰说完把老鸨轰了出去。七竹守在府内,庄愉醉成这样,她一个人不敢离身,轻声叫坊内丫鬟打盆净水来,她用帕子给庄愉擦拭一番,抱着被褥睡在门边。

    第二日,庄愉可以说是被酒味熏醒,把九兰叫醒去床上休息,又唤坊内丫鬟烧水,她痛痛快快沐浴完,穿戴齐整,坐在铜花镜前上妆。

    清雅坊虽然都是男倌,但为留夜女客置办的东西也不可谓不精心。

    螺黛名贵,但庄愉不喜欢颜色,只爱那个蒸了一夜的胭脂膏子,轻红洇润,花汁的香气也喜欢,点一些在腕上。

    整个人褪去酒意,收拾干净,神清气爽,她仿佛才后知后觉想起什么。

    昨晚……她是不是死了一次?

    恰逢此时,外面响起老鸨的尖促笑声,“谢御史。”

    庄愉起身,按下那边惊醒的九兰。她前去开门,正对上谢韫元的双眼,昨夜她意识昏沉,灯下昏黄,看不真切,只隐约觉得谢韫元和传言中长得不太一样。

    传言说他貌似妇人,眉眼清丽,阴毒狠辣,像个幸臣……今日她仔细一看,谢韫元肤色的确白皙,不似玉温润,更像霜月,透着冷白。

    眉眼中并无戾气,微微低头注视她时,虽然靠近却带着只可远观的疏离感。

    庄愉内心一叹,若你不是御史,同我签一纸契约,将你养在后宅,岂不美事?

    谢韫元见庄愉换了一身天水碧纱裙,外披石青缎花罩衫,鬓边青丝攒花,大大方方打量他,不时面露憾色,和昨夜抱着自己哭诉被害的娇弱女子不似一人。

    谢韫元将笑未笑,侧身请她出来。

    庄愉不像旁人那么怵他,反而一扬下巴,让老鸨引路,款款踱步下楼去到茶室。

    女客们来清雅坊除了寻欢作乐,亦有社交公办的需求,老鸨替她们在角落开了几件间谈话的茶室,远离大厅,左右抵墙,隔绝偷听之嫌。

    纱窗半开,炭承热红,煮着新打的泉水,桌边都篮放置各种茶器。

    老鸨关门离开,庄愉落座,好整以暇,看着对面随她坐下的谢韫元。

    谢韫元的目光落在庄愉身上,纵是庄愉常年是苏常世家小姐圈的焦点,不惧世人眼光跑到清雅阁来躲避婚事,也有些顶不住这剥皮扒脸式的盯法,谢韫元此人端坐,仅凭一双眼睛就能将她生吞活剥。

    庄愉下意识紧紧衣裳,迫于压力,先行示弱。

    “我不会泡茶。”

    谢韫元:?

    庄愉以为谢韫元动也不动是想让她去端茶倒水,说话间眉心微蹙,带了三分委屈。

    “你不让丫鬟进来服侍,又把刘妈妈赶走,不就是想让我伺候你吗?可我不会。”

    庄愉索性往后一靠,远离茶几,摆出一副你拿我怎么办吧的架势,但她桃花眼尾勾翘,微抬凝睇,比起耍浑更像娇嗔。

    谢韫元心中微动,想到昨晚那双含情水目,面上仍是一派冷漠,语气淡淡,“我不是这个意思。”

    庄愉斜他一眼,那你是什么意思?

    谢韫元难得声音压得低柔,“我听说了你的事,我可以帮你。”

    庄愉立时眼睛放光,嫣然笑靥绽放开来,“你要同我成亲?”旁人她还顾虑,谢韫元这样的高官大员、侯门公子愿意同她成亲,借她妻籍,定不会贪图她那点家财。

    谢韫元没想到这个,几怔在场,但他审问经验丰富,迅速恢复如常,顺着她的话往下接,“不必如此,你的户籍我让人带一封口信即可。不过,需得事成之后。”

    庄愉来了兴趣,姿态也不如刚才那么抗拒,往谢韫元的方向倾去,她自觉收受好处,当然要投桃报李,主动应声,给他搭台子,“什么事?”

    东风摇曳,窗外柳丝牵惹,窗内芙蓉锦绣,往自己跟前凑来,谢韫元往后退避,视线仍紧在庄愉脸上,道来说辞。

    “河岸遥见庄姑娘,谢某心生爱慕,多番相约,庄姑娘难却盛情,怜惜谢某,请姚大人邀谢某家宴一叙。”

    虽是做戏,庄愉不由莞尔自得,比起姚夫人给她找的那个相鼠秀才,她被丰神俊秀的谢御史爱慕追求,这才是天经地义嘛。

    庄愉心里美了一会就收起轻狂,看他的眼中带了些警惕。

    谢韫元说回正事,面上不显,实则内心自然许多,摩挲着面前的陶瓷钟杯,“你对姚文英盗卖院试名额的事情知道多少?”

    庄愉敛眉,提溜转眼,她哪里知道什么,左不过姚夫人爱找她要钱,她常去正院敷衍应酬,遇上几次底下人求到后宅来办事的场景。

    她悄瞄一眼谢韫元,见他认真,又审杀如麻,若自己打胡乱说必瞒不过他,只得悻悻道,“我甚少和姑父打交道……但听姑母说,除了院试名额,考题也卖呢。”

    她伸出一只手,手指常年被温泉水和着羊奶洗浸,白如葱管,指尖蔻丹粉嫩,如春岸盛放的早樱,盈盈绽在谢韫元眼前,把人攥回昨夜的投怀送抱。

    那时庄愉如溺湖之人,抱着他就如抓着最后一丝求生希望,不止是手,他只需微微低头,就能从她因动作微敞的领口中,窥见滋养多年的白玉肌肤。

    庄愉的眼力用在攀比吃穿,追求奢靡上是一等一,却难以察觉谢韫元眼中微沉,是心中有所求,恶鬼种心,贪念不知觉地四散开来,她五指微张,“这个数。”

    庄愉收回手,微微咬唇,垂眼赧然,“可我没有证据。”

    她也因此错过谢韫元喉结微动,懊恼自责的神情闪过,弹指间不见,换成一幅端正神色,“不妨,我只需借你进入姚府。证据之事,我自有办法。”

    庄愉小时候家中富贵,庄父谈生意也不避她,这天下熙熙攘攘,皆为利来,皆为利往,谢韫元帮她脱困,自然也要等同还之,不然这好处她拿得烫手。

    思及此处,坊内有个从戏班跳来的男倌,还养着旧时梨园的习惯,醒来先喝茶润喉,柔弱无骨地依偎在窗边,对着岸边灞桥,咿呀唱上两句,有好女气的客人格外赏爱他这一点。

    庄愉思绪绵延,听他婉转莺啼,满腔哀怨情愁,“……胜过那梁鸿孟光……肝肠寸断,死去还阳,我不是负心儿郎……”

    庄愉好似抓到什么灵感,朝谢韫元莞然一笑,两人从昨夜相处至次,这是她第一次对他如此不设防、如此满心欢喜。

    “你即便进了姚府,依你的身份,再爱我这个没爹没娘的表小姐,他不敢将贪赃枉法的事露给你,但倘若城内流言四起,你心疼我牵连其中,愿意帮他遮掩一二呢?”

    枯枝逢春,冰消雪化,谢韫元心中那丝欲念本已消散,见她得意望来,容光四盛,残念又起,盘桓在喉,差一点就要挣脱而出,最终按捺下来,化成嗓音中微微的喑哑,“你打算如何?”

    庄愉不疑他异样,只娇哼一声,怪他不让丫鬟进来服侍,两人守着茶炉却说得口干舌燥。

    偏偏这人风度孤傲,皎如玉树临风,目光沉沉看她,自己不好嬉笑责骂,她抚脸微哂,只觉自己仿佛也有些喉中不适,更加觉得谢韫元可恨。

    “我常和姐姐们在这片玩闹,认识不少班主名角,递个戏本排场戏,不过是费些银子的事。”

    庄愉十指托腮,歪头细想。

    “别的我接触不到,但为了家中男人四处奔波拜佛求神的妇人可见多啦,只为给不成器的夫婿求一个挣前程的可能。”

    “有钱的花钱,没钱的舍身。这不是上好的戏本么。”

    她笑中带讽,眼底又有些不忍,她听多了戏不会唱也会轻吟。

    “你莫学王魁薄幸种,把下书人打离听。”

    她仰脸打量谢韫元,似乎在猜他是不是也是那样吃女人的男人,谢韫元神色如常,任她目光放肆地扫过,庄愉倏忽付之一笑,翩然起身,歪头望他,笑意狡黠。

    “既然今日定情,那我在府里等候谢御史了。”

    “且慢。”

    庄愉提裙要走,未至门口,身后人叫住她。

    她回头不解要问,却见谢韫元已离座靠近,他身量高挑,将她困在门沿,欺身下压,在毫末距离处停下。

    吓得庄愉屏住呼吸,胸膛里的跳动几如银屏乍破,细细暖暖的水浆淌遍四肢百骸,谢韫元的气息打在耳颊,她脸上羞窘难堪,偏过头去。

    “若我与表小姐两情相悦,方才那样怕是难以服众。”

    谢韫元见她瞠目翘舌,微微张唇,脸边潮红翻覆,替她顺了顺鬓边微乱的碎发。

    他手指冰冷,像天山的雪水寒凉透彻,从相亲的肌肤处沁至血脉中,四散蔓延,庄愉难掩微颤,却听谢韫元声音不紧不慢。

    “如此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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