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哟,谢御史这脸上是怎么了?”

    老鸨不敢在茶房旁逗留偷听,只喊了九兰下来,和她守在必经之路的入口,有人要去茶房方向被她笑中带哄请开。

    约莫两盏茶的时间,茶房门被人用力推开,庄愉捂着脸冲出来,颊边还有残泪,又羞又恼地瞪她一眼,往外面跑了。

    九兰不知发生何事,也恨恨一眼,瞪向缓步出来的谢韫元,扭头追上去。

    等谢韫元走近,望着早无人影的坊门,老鸨才发现谢韫元脸侧泛红微肿,像是挨了一巴掌,只是打的人力气小,大抵再过一个时辰就消没了。

    谢韫元淡淡看她一眼,矜骄眼风,直叫老鸨噤声,听他唤小厮来将近日花销结账,老鸨又浮起亲切笑容。

    银票到手,喜笑颜开,觑着谢韫元神色冷漠,终究良心未泯,想起庄愉可怜,万贯家财惹来吃绝户的丧德亲戚,日夜磋磨她,难得多嘴一句。

    “谢御史,庄姑娘从小失怙失恃,有不周到的地方,您多包容。”

    说罢赶紧递上新消息,话赶话密,不给谢韫元发怒的时机,“您和庄姑娘谈话间隙,曹知府的夫人派人来接走一个会唱曲的倌儿,说是三日后送回来。”

    谢韫元点头示意,老鸨端着假笑送到门口,忽然哆嗦着小声问了一句,“那倌儿是我花了大价钱从班子里买来的……”

    谢韫元本不欲理会,想起这老徐娘做了半辈子的孽,唯独刚拼着尚存无几的良心替庄愉说话,方才茶室情态又浮现在眼前。

    庄愉被他迫在怀中,进退两难,只能仰头倚靠门上,失神看他。

    桃花眼水色氤氲,似醉非醉,看客雾中看花,望见朦胧中一点羞怒。发间流云珠花歪斜,双颊连着脖颈的一片冰骨玉肌染上绯红。

    谢韫元自京城奉旨南下,未料拥得江南春色烂漫在怀。

    他自知逾矩,然常年独居寒冬的冷情之人,难免贪恋暖阳春光,待他松手后退,庄愉羞恼至极,扇了他一巴掌,推门逃去。

    思及庄愉,谢韫元眉心舒展,也难得良心一现,提点老鸨,“曹知府的贵客倒无什么恶劣癖好,你等着吧。”

    说罢,小厮牵马而至,谢韫元骑马远走。

    青帷小轿轻颠,庄愉在轿内心情尚未平复,只觉吃了暗亏。

    跑出清雅坊时,九兰见她钗饰凌乱,春靥含情,走在街上不成样子,府中车马来不及,便唤了街边轿夫,虽然素净简陋,到底不至于让人瞧见庄愉的模样。

    轿内庄愉羞意褪去,清醒过来,恨方才自己活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呆鹅,他敢欺身上前,她怎么不轻薄回来呢?

    她年过及笄,不是什么都不懂的闺阁小姐,何况在清雅坊厮混了数月,同一二男倌关系亲密。

    有个接过男客的倌儿唤作流云的——那贵客年过半百,耳力疲乏,只听见一个云字便固执地叫他云珠,床榻之时叫喊尤甚。

    本是一则笑料,待传回清雅坊,老鸨教他改牌名,讨贵客喜欢,他翻着眼睛应了,从此庄愉也叫他云珠哥哥。

    有回遇上云珠休沐,他披着薄衫,斜着眼在阁上睇她,叫她少来这龌龊地方,她嘻嘻笑着上楼,花钱买了他半日,坐着陪她说话。

    云珠男生女相,举止间比她娇媚得多,她悄悄问他,做那事痛不痛,云珠竖眉叉腰,点她额角:你哥哥我是上面那个!

    见她懵懂,一旁有好事的男倌,开玩笑叫云珠教教她,被云珠扔了一块墨锭砸门。

    云珠身经百战,不问男女。他教她无论以后爱男人还是女人,做那档子事既不要怕也不要羞,自己要拿住心,纵是羞怯也只当情趣,做作一番,别让自己变成画皮,任旁人打扮。

    庄愉家逢巨变,性情异于常人。

    她本来就将成亲视作借籍买宅的条件,对床事毫无敬畏感,只当做是清雅坊众人谋生的手段。看云珠接完外客回来总要休沐几日,元气大伤,和港口搬运的苦力有什么区别?

    庄愉不生气那句玩笑,反倒正经问云珠要不要教教她床事,他若是同意,她立时下去付钱。

    云珠没见过这么没皮没脸的闺阁小姐,有心骗她金银,让她知道除了可恨的姑母,世间还有恶人,于是打发她下去付钱,等她回来房门紧闭,懒洋洋说外面找到相好再来找他授课。

    庄愉在软轿里神思飞扬,心想这谢韫元不算她正经相好,但要在姚家众人面前扮作痴心爱侣,她于男女之事终究道行浅薄。虽说谢韫元逾矩,但那话也不无道理。

    唉,倘若那日云珠应下,她今日能沦落到落荒而逃的境地吗?

    她打定主意,找个云珠休沐的日子去上课。

    庄愉正畅想着自己得云珠真传后,把谢韫元迫在墙角,她只需学着云珠顾盼风流,略略勾手,谢韫元再不像今日神色淡漠,端作一副君子样貌,反而军心大乱,同她道恼。

    忽然轿定,九兰挨着轿子轻声说到姚府了,遇上姚夫人外出。

    九兰扶着庄愉出来,那边姚夫人难得见她坐朴素外轿,唬了一跳,以为一日不见,财主侄女被谁诓了钱,落魄到这样境地,又见庄愉妆饰凌乱,心中揣测许多不堪,皱眉试探。

    “你这是……”

    庄愉不耐烦和姚夫人应酬,又想起自己死过一回,不得不小心,将脸侧向九兰,挤眉弄眼,想做作些眼泪出来,声音闷闷不乐。

    “叫姑母见笑,今日和那钱庄的人起了争执,锁了我十万银在账上。”

    姚夫人一听到钱便踱步走过来,满脸关心地揽过庄愉,眼中精光叫人难以忽视,耐着性子温言软语哄她,“愉儿别怕,交给姑母处理,是哪家钱庄?”

    庄愉柔弱一笑,心中叹气只想给自己两巴掌显得双颊绯红些,她努力回忆在茶室中和谢韫元相处的情态,却找不到那股渗透四肢的悸动。

    她只得捏着嗓子,婉转声调,想显得妩媚多情,“多亏一位谢御史,帮侄女把事情解决了。”

    “谢御史?”

    姚夫人皱眉,她听姚学政提过此人,阴狠毒辣,将安庆官场掀得人仰马翻。

    庄愉垂眼,唇边漾起一个天真烂漫的笑容,好似沉浸在谢韫元英雄救美的回忆中。

    姚夫人怔住,见左右都是家仆,小声问她。

    “他欺负你了?”

    庄愉轻轻摇头,闭口不谈。

    姚夫人冷眼瞧她一幅被男人作弄过的轻浮模样,心中唾弃,从庄愉去那窑子厮混起她就知道有这一天,但惦记庄愉那十万银子,不好说什么重话,寻思晚上回来问问姚学政那谢御史的事情。

    姚夫人余光一扫,张嬷嬷适时上前,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庄愉听见。

    “夫人,别误了和知府夫人喝茶的时辰。”

    庄愉暗中舒了口气,不说姚夫人信不信,她是尽力将戏演完,料想姚夫人短时间内不敢害她,下一折就该谢韫元出场了。

    姚夫人随口安慰她两句,转身上了马车。

    庄愉回到院子,七竹早得了消息,叫小厨房备好饭菜,待庄愉回来用膳。草草吃过,庄愉懒在榻上,开始看九兰给她找来的各样戏本子,为日后给谢韫元从旁助势做准备。

    上来第一本就是庄愉最讨厌的书生赴考遇盗的故事。

    书生得农家贫女相救,互许终身,却在高中进士后背信弃义,嫌她样貌丑陋,家贫世薄。

    待到好心的侯门老君将农女收为义女,这书生又不知羞愧,上门求娶,偏这农女被猪油蒙心,破涕为笑,演上一出破镜重圆。

    依庄愉所见所闻,莫说农家贫女,任你是高门下嫁,等男人一朝得势,想垫脚攀更高的枝,找借口休弃和离尚算良心,多的是使银子找人灭口的贼夫。

    不止如此,前年姚府卖过一个田舍奴府学名额,有知情人愿将女儿许他,他回去欢天喜地在媳妇饭里下砒霜,那妇人做完农活回来,一气吃下,七窍流血,吓得田舍奴连夜烧了尸体,第二日叫儿子捧着灰,站在门口迎风流泪,又搏到一层孝名。

    庄愉连翻几本,和书生沾边的戏本不外乎都是圆满结局,只觉无趣,都掷在一旁,决心将那个田舍奴编到这套戏里,花钱叫戏班子在邻县演了再传回城里。

    旁人不知底细,在台下可怜可叹,那一手操办的姚学政如何做想呢?

章节目录

檐上云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裴岚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裴岚并收藏檐上云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