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柯一梦
空花幻梦，一十八载。
这尘世自归入一汪静水，便自此阒寂无声，然而某一瞬，像是有人拨动了某个机窍，使得落雪溯回，江河倒流，风云变幻。
最终回到某个静谧的清晨。
远处彤云叆叇，又一袭风雪将至，群山壑野间，已早早弥漫起阵阵寒雾，浸得天色更沉。
云雾从莽莽群山流淌向一间竹舍，竹舍前的小院里，一个月白衣裙的少女，一手抓着狐裘领子，另一只手则握着一根青碧色的细长竹节，以此作笔，在雪面上勾画。
低头时，少女颊边一缕细长发丝被风吹着，自她宛然的眉目间抚过，滑过挺翘鼻尖，勾勒至下颌，愈发衬得她眉眼精致，肤色白皙。
自竹屋内投照出来几道瘦窄的暖黄色烛光，铺至少女足下，将她面前所画一并照亮。
是一道还未画完的符阵。
随着断开的笔势逐一连起，隐约可见一道微小气流从繁复法阵中腾跃而起，流动变幻竟若四象显迹。
然而少女握着竹节的那只手，却自手心缓缓流出一缕鲜血顺着竹节滴落，落在雪面，宛如朵朵绽开的红梅。
随即一阵钻心之痛袭来，少女眉尖紧蹙，神色却愈是冷然，攥着竹节的手指往前施力，想要补齐最后一笔。
钻心之痛顿时加剧，她额间刷下一层冷汗，紧抿的唇缝间也溢出一抹血色。
可杵在积雪上的细长竹节始终僵持着，任凭她耗尽了全身力气竟也难以移动分毫，就像被什么东西禁锢着。
僵持不过片刻，少女猛然偏头呕落一蓬污血，人也几欲跌进雪里。
是时，一阵寒风自院中扫过，便将雪地上的符阵尽数散去。
如有所感，少女怨恨抬头，看向笼罩整个小院的结界禁制。
只见囚禁她一十三年之久的结界曳过一道刺目光泽，更有阵阵铃音过耳，直如巨锤落下，砸得人头痛欲裂。
她再站立不住，直直朝地面栽去，蚀骨之痛顿时侵袭全身，逼得她颤栗至痉挛，在积雪里惶然蜷缩成一团。
云层间酝酿多时的细雪在此刻簌簌飘下。
过了许久，不知何时昏过去的少女身上落满厚厚一层雪，压得她喘不过气，噬心透骨的寒意也不停往身体里钻。
好冷。
乌照夜倏然睁眼，身上又冷又乏，所见是一片皑皑之色。
朔风送雪，吹落在低矮篱沿，天地间，风雪漫漶。
恍惚中，她以为自己还在那处被仙门百家逼向死路的绝崖，然而泼天寒意里，却有一缕熟悉的冷香脉脉浮动。
忽而一声鹰啸贯破长空。
乌照夜陡然一惊，继而翻过身，仰面看去，便见得寥廓天穹处，一只羽翼丰满的鹰正独自盘旋。
她呆愣愣看着，直到盘旋的鹰飞远消失在风雪里，她才如梦初醒般从雪地中坐起，满身积雪顺势抖落。
乌照夜环视左右，清晰可见精巧竹舍里烛火熠熠，引入院中池塘的一条水渠，如过往记忆一般，在寒冬时节也冒着袅袅雾气不曾封冻，而院子西南角有一株野梅开得极盛，正是那缕冷香的来处。
乌照夜瞧了那株古朴苍虬的野梅片刻，继而看向笼罩整个院落的结界，入目所见是隐隐泛起的金白相间的光泽，半晌眨了一下眼，良久难以醒悟自己究竟身在何处。
自死后，她剩一缕魂魄不散，一直被困在碧云山，困在那座法阵里，看着世间万物的生机在她眼前逐寸消亡。
天地以她所在为起点，一点一点湮灭，直至三百年后彻底消无，她才真正得以解脱。
前尘幻灭，竟是一朝梦回，过往所历，恍如南柯，叫人一时分不清是真还是幻。
右手一阵刺痛，乌照夜低头看去，只见掌心处几道斑驳破碎的伤口，此前浸至指缝的鲜血早已干涸，眼下又从伤口处冒出新的血珠来。
她凝视片刻，像要确认什么，抓握了一下掌心，又抬起左手，细长指尖自伤口处抚过，便感到些许暖意。
乌照夜指尖忽而施力，按向血珠冒出的地方，尖锐痛楚顿时让她痛哼出声。
凭借着这股痛意，她才终于有了些许重活一世的真实感，继而便是荒唐的一笑。
“既然要我重活一世，何不慈悲到底，令我投往一户平凡人家，作世间最平凡之人，务农采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无忧无虑直至终老。”
又偏头看向一旁埋了半根的青翠竹节，和竹节旁覆雪之下隐约的一点血色，记忆里那一处血污是因她强行要画满那道符阵，而受到惩处所致，不由得满心里都是苦笑：“却是让我重生于这樊笼之下，重生于今日，倒不知该恩谢还是怨怼了。”
朔雪纷落不休，乌照夜早被寒意冻得彻骨，她伸手捡过脚边的狐裘披在身上，又去够倒卧在雪里的竹节，抓握住后，也不管压到伤口传来的痛意，支撑着慢慢站起身。
缓过一阵头晕目眩，便踩着一掌来厚的积雪朝院门处走去。
只见那结界随着她的靠近，其上流转的光泽便愈加明显。
到她仅离一步之遥时，结界顿时光芒大盛，刺得眼睛都灼热发痛，乌照夜忙松了手中竹节，抬手挡在眼前，犹豫片刻，方才决意伸手往前探。
指尖不过近得一寸，那光泽竟瞬间凝出如芒毫光，根根闪烁着锋锐之意，她不顾示儆继续往前，顿时一股灼烧之痛袭来，将她逼得连连后退。
站定之后，乌照夜的面色更加苍白了。
她冷眼看着眼前结界，如果没错的话，今日，无极仙宗的人就会来接她前往望云仙台。
而上一世，就是在这一日发生了意外，才使得她最终与仙门百家不死不休。
收回目光，乌照夜转身慢慢走在小院里，她循着记忆中的位置一路走过去，直至来到未画完的符阵处，脚步无声停在符阵边沿。
其实风雪这样大，符阵早就无迹可寻，但她记得，那是她上一世画了无数次的东西，最后一次，不仅要了她的命，也判了整个三界的命数。
——她究竟是谁。
骤然重生，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疑惑自己的来处。
上一世，她在懵懂之中觉察到自己有毁天灭地之能便已至死期。
如今既然重活一世，此生如何定，便该由她来。
乌照夜抬头，自符阵上一步跨过。
拾阶而上，竹舍屋檐将风雪阻隔于台阶处，乌照夜在门前拂净满身雪尘，才推开门走进去。
不大的屋子里收拾得井然有序，正对着大门的木桌上点着一盏油灯，一个陶泥茶壶和两只浅口茶盏摆在一旁，靠墙摆放着几张竹制的椅子，同屋外檐下那两张躺椅一样，做工都不是很精致。
乌照夜一一看去，而后走进与正堂隔着一道门的厨房。
厨房灶膛里还燃着零星一点柴火，温着锅里的细粥，软糯香味清晰可闻。
粥是师父出门前熬煮好的。
乌照夜走过去揭开盖子，立刻便被蒸腾而起的雾气笼了满身，熏得眉眼皆热。
她拿过灶台上的陶碗舀了满满一碗，双手捧着走到屋外，坐进檐下躺椅里。
陶碗外壁其实很烫，烫得掌心处伤口钻心的疼。
可她却舍不得松手，只紧紧捧着，想起师父出门前的叮嘱，渐渐湿了眼眶。
几乎是哽咽着吃完了一碗粥，乌照夜将陶碗放到一旁的小桌上。
屋檐外的雪下得绵密，偶尔会飘进檐来，落到衣料上许久也不会化。
她将双腿缩着抱在身前，看着眼前飞雪，渐渐就在困乏里，带着脸上未干的泪痕歪进躺椅里睡了过去。
许久过后，结界处又起了变化。
一个头戴箬笠的碧衣女子自半空飘落，至结界处，只见她腰间悬着的鹤形玉佩亮起一瞬，女子便如入无人之境一步跨入结界里。
碧衣女子快步往竹屋走，腰间悬挂着的玉佩与一只竹制骰盅相撞，不停发出细碎的声音，她听得不耐烦，伸手一扯便将那块玉佩拽了下来，随手往前扔去，准确无误挂在窗沿上。
转眸看见自家徒儿在躺椅里蜷缩着，分明睡得不安稳却又极沉，风雪落了满身都不知。
碧衣女子摘下箬笠放好，朝乌照夜走近，本想伸手去拂那衣上雪，一袭寒风吹入檐下，已先一步将人唤醒了。
乌照夜睡着之后做了一个长梦，梦里是她的前世，如走马观灯，将她十八载岁月重演，最终诛心一般停于师父死在她眼前那一幕。
碧衣素髻的女子，一手握着长剑，一手将她牵着，奋力在碧云山的深林里奔逃，有雪飘来迷了眼，她一时看不清路，便被一条横在路中的虬结根系绊得跌了下去。
等爬起来，追杀她们的仙门人已杀至眼前。
刀光剑影晃如白昼，仙法相斗之下，树倒林毁，栖息鸟兽仓皇奔逃，哀鸣遍野。
强敌环伺，她与师父苦苦支撑。
所幸困兽犹斗，早有谋算。
师父每每外出，便会在碧云山上设下聚灵阵，让灵根封闭毫无根基的她能够借此汲聚灵泽，用以逃脱之后自保。
她亦用得尚算熟练，倚仗着聚灵阵竟也能将一群仙门修士杀得一时不敢上前。
可前来支援仙门的人缓缓不断，任她再如何灵敏也是双拳难敌四手。
自顾不暇之时，没料到在她身后，师父为了护住她匆忙挑开刺向她的一道剑势，却因此露了空门被人猛然一刀刺入心口。
刀刃刺入血肉的声音如同布帛裂开，乌照夜惊惶转身，却在回眸瞬间看见师父被又一人接连一剑刺穿咽喉。
下一刻，长剑与弯刀一齐抽离。
温热的血霎时溅入她眼中。
不要！
乌照夜霍然睁眼，眼中恍似还泅着那一层滚烫的红色，令她视线模糊。
梦里师父于眼前消散的一幕就好似一把长刀，捅入她心口处便长久痉挛般悸痛，让她醒来好一会儿也遏制不了那股巨大恐惧，只茫然看着虚无处，急促喘息着。
碧衣女子见她如此，忙将人护至怀中，轻抚着背，如慈母般柔声问：“是不是做噩梦了，不要怕，师父在。”
师父还在。
乌照夜怔愣住，眼泪无声自她眼角滚落，下一瞬她便死死将女子的衣袍抓握住，从她怀中抬起头。
只见女子面容柔静，眸光和煦，丝毫没有前世染血的惨状，正一下一下轻拍着她的背。
她忽然更汹涌的落下眼泪，又笑起来，眼里亮若星辰，像个珍宝失而复得的孩子，又委屈又满足：“师父还在就好，师父还在就好。”
好似游离魂魄终得归位。
碧衣女子被她逗得一笑，屈着食指自她鼻尖宠溺滑过：“做个噩梦也哭成这样，没出息得很。”
乌照夜不解释，压下席卷神魂的惊惧，一边笑着，一边抬起手背拭去脸上泪痕，另一只手却始终抓着师父的衣袍不放。
她身上狐裘早滑落椅子里，一身月白衣裙单薄得遮不住丝毫寒意，女子俯身捡过狐裘为她披上，动作轻柔中有不舍。
将乌照夜的头发理顺，女子往前走了两步，看着已出落得神清骨秀的少女：
“你应是还记得，十三年前，我与无极仙宗的玉宸道君有过约定，作为你的师父我当养育你至十八岁，而后便要让你去望云仙台。”
“算着日子就是这一两日了，这些年，为师穷尽所学教导你，却是此刻也难以确定还能不能再护你一次。”
如上一世，眼前女子沾染风霜的脸上，神容沉静，却尽是不舍，是明知此一搏难料输赢，也仍要拼却一死只为让她挣脱这樊笼，自在于天地。
乌照夜眼底酸热，忽地摇了摇头。
这一世，她不逃了。
在女子疑惑目光中，乌照夜伸手扯下她悬于腰间的竹制骰盅，三颗骰子在骰盅内碰撞出脆响。
她握着骰盅，长长的眼睫半垂着，脑海中不由得想起师父死在她眼前那一幕，仍觉锥心之痛。
上一世，她一心以为自己能逃得了，却不想最终累得至亲之人死在眼前，思及此，眼底便浮起一抹自嘲来：“徒儿这些年里困于心魔，看不清命途所向，顾影自怜十数载，让师父也因我而满心挂碍，不得安宁，实是痴愚非常。”
碧衣女子闻言，却是想到眼前少女长至如今，始终身陷樊笼从无一日随心自在，只觉心疼不已，忙柔声宽慰：“这不是你的错，你不必自责，更不必为此自苦。”
乌照夜却仍是摇头：“师父养育我十八年，早已如同我的母亲，这些年里却总让师父为我操心已是不孝，今日若我当真一逃了之，十八年的养育之恩就无再报之日了，徒儿若如此，便是枉自再世为人。”
些许碎雪沾睫，她轻动长睫，抖落那一点寒意。
再看向手中骰盅，已是眸光沉定，又好似有一丝轻微笑意：“往日里常见师父以此物搏天意，徒儿今日也想赌一次，若是三枚骰子都是我心中所想，便看看若是不逃，就去望云仙台，又会如何。”
碧衣女子骤闻此，顿时既惊又疑。
便见乌照夜手腕轻动，摇响骰盅，清脆的碰撞声哗啦啦响起，一阵过后于风雪声中落定，而后开盅。
只见三颗骰子堆叠整齐，朝上唯一。
一者，万物之始也。
既是上一世的结局，也是这一世的开篇。
乌照夜粲然而笑：“我赌赢了。”
这一次便是她自己定下的命数，而非天道，抑或什么仙台道君。
碧衣女子不知她为何突然改变心意，默然瞧她半晌，便知此意难更改，没奈何般伸手轻轻抚过她的额头，只作一叹：“可对你而言，望云仙台不是轻易去得的地方。”
乌照夜伸手抱住碧衣女子，像乳雁投林，倦鸟归巢，依偎在对方怀里。
于她而言，只要师父不再因她而死，去得去不得，便都一样。
然而即便如约入仙台，她也并非全无条件。
这尘世自归入一汪静水，便自此阒寂无声，然而某一瞬，像是有人拨动了某个机窍，使得落雪溯回，江河倒流，风云变幻。
最终回到某个静谧的清晨。
远处彤云叆叇，又一袭风雪将至，群山壑野间，已早早弥漫起阵阵寒雾，浸得天色更沉。
云雾从莽莽群山流淌向一间竹舍，竹舍前的小院里，一个月白衣裙的少女，一手抓着狐裘领子，另一只手则握着一根青碧色的细长竹节，以此作笔，在雪面上勾画。
低头时，少女颊边一缕细长发丝被风吹着，自她宛然的眉目间抚过，滑过挺翘鼻尖，勾勒至下颌，愈发衬得她眉眼精致，肤色白皙。
自竹屋内投照出来几道瘦窄的暖黄色烛光，铺至少女足下，将她面前所画一并照亮。
是一道还未画完的符阵。
随着断开的笔势逐一连起，隐约可见一道微小气流从繁复法阵中腾跃而起，流动变幻竟若四象显迹。
然而少女握着竹节的那只手，却自手心缓缓流出一缕鲜血顺着竹节滴落，落在雪面，宛如朵朵绽开的红梅。
随即一阵钻心之痛袭来，少女眉尖紧蹙，神色却愈是冷然，攥着竹节的手指往前施力，想要补齐最后一笔。
钻心之痛顿时加剧，她额间刷下一层冷汗，紧抿的唇缝间也溢出一抹血色。
可杵在积雪上的细长竹节始终僵持着，任凭她耗尽了全身力气竟也难以移动分毫，就像被什么东西禁锢着。
僵持不过片刻，少女猛然偏头呕落一蓬污血，人也几欲跌进雪里。
是时，一阵寒风自院中扫过，便将雪地上的符阵尽数散去。
如有所感，少女怨恨抬头，看向笼罩整个小院的结界禁制。
只见囚禁她一十三年之久的结界曳过一道刺目光泽，更有阵阵铃音过耳，直如巨锤落下，砸得人头痛欲裂。
她再站立不住，直直朝地面栽去，蚀骨之痛顿时侵袭全身，逼得她颤栗至痉挛，在积雪里惶然蜷缩成一团。
云层间酝酿多时的细雪在此刻簌簌飘下。
过了许久，不知何时昏过去的少女身上落满厚厚一层雪，压得她喘不过气，噬心透骨的寒意也不停往身体里钻。
好冷。
乌照夜倏然睁眼，身上又冷又乏，所见是一片皑皑之色。
朔风送雪，吹落在低矮篱沿，天地间，风雪漫漶。
恍惚中，她以为自己还在那处被仙门百家逼向死路的绝崖，然而泼天寒意里，却有一缕熟悉的冷香脉脉浮动。
忽而一声鹰啸贯破长空。
乌照夜陡然一惊，继而翻过身，仰面看去，便见得寥廓天穹处，一只羽翼丰满的鹰正独自盘旋。
她呆愣愣看着，直到盘旋的鹰飞远消失在风雪里，她才如梦初醒般从雪地中坐起，满身积雪顺势抖落。
乌照夜环视左右，清晰可见精巧竹舍里烛火熠熠，引入院中池塘的一条水渠，如过往记忆一般，在寒冬时节也冒着袅袅雾气不曾封冻，而院子西南角有一株野梅开得极盛，正是那缕冷香的来处。
乌照夜瞧了那株古朴苍虬的野梅片刻，继而看向笼罩整个院落的结界，入目所见是隐隐泛起的金白相间的光泽，半晌眨了一下眼，良久难以醒悟自己究竟身在何处。
自死后，她剩一缕魂魄不散，一直被困在碧云山，困在那座法阵里，看着世间万物的生机在她眼前逐寸消亡。
天地以她所在为起点，一点一点湮灭，直至三百年后彻底消无，她才真正得以解脱。
前尘幻灭，竟是一朝梦回，过往所历，恍如南柯，叫人一时分不清是真还是幻。
右手一阵刺痛，乌照夜低头看去，只见掌心处几道斑驳破碎的伤口，此前浸至指缝的鲜血早已干涸，眼下又从伤口处冒出新的血珠来。
她凝视片刻，像要确认什么，抓握了一下掌心，又抬起左手，细长指尖自伤口处抚过，便感到些许暖意。
乌照夜指尖忽而施力，按向血珠冒出的地方，尖锐痛楚顿时让她痛哼出声。
凭借着这股痛意，她才终于有了些许重活一世的真实感，继而便是荒唐的一笑。
“既然要我重活一世，何不慈悲到底，令我投往一户平凡人家，作世间最平凡之人，务农采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无忧无虑直至终老。”
又偏头看向一旁埋了半根的青翠竹节，和竹节旁覆雪之下隐约的一点血色，记忆里那一处血污是因她强行要画满那道符阵，而受到惩处所致，不由得满心里都是苦笑：“却是让我重生于这樊笼之下，重生于今日，倒不知该恩谢还是怨怼了。”
朔雪纷落不休，乌照夜早被寒意冻得彻骨，她伸手捡过脚边的狐裘披在身上，又去够倒卧在雪里的竹节，抓握住后，也不管压到伤口传来的痛意，支撑着慢慢站起身。
缓过一阵头晕目眩，便踩着一掌来厚的积雪朝院门处走去。
只见那结界随着她的靠近，其上流转的光泽便愈加明显。
到她仅离一步之遥时，结界顿时光芒大盛，刺得眼睛都灼热发痛，乌照夜忙松了手中竹节，抬手挡在眼前，犹豫片刻，方才决意伸手往前探。
指尖不过近得一寸，那光泽竟瞬间凝出如芒毫光，根根闪烁着锋锐之意，她不顾示儆继续往前，顿时一股灼烧之痛袭来，将她逼得连连后退。
站定之后，乌照夜的面色更加苍白了。
她冷眼看着眼前结界，如果没错的话，今日，无极仙宗的人就会来接她前往望云仙台。
而上一世，就是在这一日发生了意外，才使得她最终与仙门百家不死不休。
收回目光，乌照夜转身慢慢走在小院里，她循着记忆中的位置一路走过去，直至来到未画完的符阵处，脚步无声停在符阵边沿。
其实风雪这样大，符阵早就无迹可寻，但她记得，那是她上一世画了无数次的东西，最后一次，不仅要了她的命，也判了整个三界的命数。
——她究竟是谁。
骤然重生，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疑惑自己的来处。
上一世，她在懵懂之中觉察到自己有毁天灭地之能便已至死期。
如今既然重活一世，此生如何定，便该由她来。
乌照夜抬头，自符阵上一步跨过。
拾阶而上，竹舍屋檐将风雪阻隔于台阶处，乌照夜在门前拂净满身雪尘，才推开门走进去。
不大的屋子里收拾得井然有序，正对着大门的木桌上点着一盏油灯，一个陶泥茶壶和两只浅口茶盏摆在一旁，靠墙摆放着几张竹制的椅子，同屋外檐下那两张躺椅一样，做工都不是很精致。
乌照夜一一看去，而后走进与正堂隔着一道门的厨房。
厨房灶膛里还燃着零星一点柴火，温着锅里的细粥，软糯香味清晰可闻。
粥是师父出门前熬煮好的。
乌照夜走过去揭开盖子，立刻便被蒸腾而起的雾气笼了满身，熏得眉眼皆热。
她拿过灶台上的陶碗舀了满满一碗，双手捧着走到屋外，坐进檐下躺椅里。
陶碗外壁其实很烫，烫得掌心处伤口钻心的疼。
可她却舍不得松手，只紧紧捧着，想起师父出门前的叮嘱，渐渐湿了眼眶。
几乎是哽咽着吃完了一碗粥，乌照夜将陶碗放到一旁的小桌上。
屋檐外的雪下得绵密，偶尔会飘进檐来，落到衣料上许久也不会化。
她将双腿缩着抱在身前，看着眼前飞雪，渐渐就在困乏里，带着脸上未干的泪痕歪进躺椅里睡了过去。
许久过后，结界处又起了变化。
一个头戴箬笠的碧衣女子自半空飘落，至结界处，只见她腰间悬着的鹤形玉佩亮起一瞬，女子便如入无人之境一步跨入结界里。
碧衣女子快步往竹屋走，腰间悬挂着的玉佩与一只竹制骰盅相撞，不停发出细碎的声音，她听得不耐烦，伸手一扯便将那块玉佩拽了下来，随手往前扔去，准确无误挂在窗沿上。
转眸看见自家徒儿在躺椅里蜷缩着，分明睡得不安稳却又极沉，风雪落了满身都不知。
碧衣女子摘下箬笠放好，朝乌照夜走近，本想伸手去拂那衣上雪，一袭寒风吹入檐下，已先一步将人唤醒了。
乌照夜睡着之后做了一个长梦，梦里是她的前世，如走马观灯，将她十八载岁月重演，最终诛心一般停于师父死在她眼前那一幕。
碧衣素髻的女子，一手握着长剑，一手将她牵着，奋力在碧云山的深林里奔逃，有雪飘来迷了眼，她一时看不清路，便被一条横在路中的虬结根系绊得跌了下去。
等爬起来，追杀她们的仙门人已杀至眼前。
刀光剑影晃如白昼，仙法相斗之下，树倒林毁，栖息鸟兽仓皇奔逃，哀鸣遍野。
强敌环伺，她与师父苦苦支撑。
所幸困兽犹斗，早有谋算。
师父每每外出，便会在碧云山上设下聚灵阵，让灵根封闭毫无根基的她能够借此汲聚灵泽，用以逃脱之后自保。
她亦用得尚算熟练，倚仗着聚灵阵竟也能将一群仙门修士杀得一时不敢上前。
可前来支援仙门的人缓缓不断，任她再如何灵敏也是双拳难敌四手。
自顾不暇之时，没料到在她身后，师父为了护住她匆忙挑开刺向她的一道剑势，却因此露了空门被人猛然一刀刺入心口。
刀刃刺入血肉的声音如同布帛裂开，乌照夜惊惶转身，却在回眸瞬间看见师父被又一人接连一剑刺穿咽喉。
下一刻，长剑与弯刀一齐抽离。
温热的血霎时溅入她眼中。
不要！
乌照夜霍然睁眼，眼中恍似还泅着那一层滚烫的红色，令她视线模糊。
梦里师父于眼前消散的一幕就好似一把长刀，捅入她心口处便长久痉挛般悸痛，让她醒来好一会儿也遏制不了那股巨大恐惧，只茫然看着虚无处，急促喘息着。
碧衣女子见她如此，忙将人护至怀中，轻抚着背，如慈母般柔声问：“是不是做噩梦了，不要怕，师父在。”
师父还在。
乌照夜怔愣住，眼泪无声自她眼角滚落，下一瞬她便死死将女子的衣袍抓握住，从她怀中抬起头。
只见女子面容柔静，眸光和煦，丝毫没有前世染血的惨状，正一下一下轻拍着她的背。
她忽然更汹涌的落下眼泪，又笑起来，眼里亮若星辰，像个珍宝失而复得的孩子，又委屈又满足：“师父还在就好，师父还在就好。”
好似游离魂魄终得归位。
碧衣女子被她逗得一笑，屈着食指自她鼻尖宠溺滑过：“做个噩梦也哭成这样，没出息得很。”
乌照夜不解释，压下席卷神魂的惊惧，一边笑着，一边抬起手背拭去脸上泪痕，另一只手却始终抓着师父的衣袍不放。
她身上狐裘早滑落椅子里，一身月白衣裙单薄得遮不住丝毫寒意，女子俯身捡过狐裘为她披上，动作轻柔中有不舍。
将乌照夜的头发理顺，女子往前走了两步，看着已出落得神清骨秀的少女：
“你应是还记得，十三年前，我与无极仙宗的玉宸道君有过约定，作为你的师父我当养育你至十八岁，而后便要让你去望云仙台。”
“算着日子就是这一两日了，这些年，为师穷尽所学教导你，却是此刻也难以确定还能不能再护你一次。”
如上一世，眼前女子沾染风霜的脸上，神容沉静，却尽是不舍，是明知此一搏难料输赢，也仍要拼却一死只为让她挣脱这樊笼，自在于天地。
乌照夜眼底酸热，忽地摇了摇头。
这一世，她不逃了。
在女子疑惑目光中，乌照夜伸手扯下她悬于腰间的竹制骰盅，三颗骰子在骰盅内碰撞出脆响。
她握着骰盅，长长的眼睫半垂着，脑海中不由得想起师父死在她眼前那一幕，仍觉锥心之痛。
上一世，她一心以为自己能逃得了，却不想最终累得至亲之人死在眼前，思及此，眼底便浮起一抹自嘲来：“徒儿这些年里困于心魔，看不清命途所向，顾影自怜十数载，让师父也因我而满心挂碍，不得安宁，实是痴愚非常。”
碧衣女子闻言，却是想到眼前少女长至如今，始终身陷樊笼从无一日随心自在，只觉心疼不已，忙柔声宽慰：“这不是你的错，你不必自责，更不必为此自苦。”
乌照夜却仍是摇头：“师父养育我十八年，早已如同我的母亲，这些年里却总让师父为我操心已是不孝，今日若我当真一逃了之，十八年的养育之恩就无再报之日了，徒儿若如此，便是枉自再世为人。”
些许碎雪沾睫，她轻动长睫，抖落那一点寒意。
再看向手中骰盅，已是眸光沉定，又好似有一丝轻微笑意：“往日里常见师父以此物搏天意，徒儿今日也想赌一次，若是三枚骰子都是我心中所想，便看看若是不逃，就去望云仙台，又会如何。”
碧衣女子骤闻此，顿时既惊又疑。
便见乌照夜手腕轻动，摇响骰盅，清脆的碰撞声哗啦啦响起，一阵过后于风雪声中落定，而后开盅。
只见三颗骰子堆叠整齐，朝上唯一。
一者，万物之始也。
既是上一世的结局，也是这一世的开篇。
乌照夜粲然而笑：“我赌赢了。”
这一次便是她自己定下的命数，而非天道，抑或什么仙台道君。
碧衣女子不知她为何突然改变心意，默然瞧她半晌，便知此意难更改，没奈何般伸手轻轻抚过她的额头，只作一叹：“可对你而言，望云仙台不是轻易去得的地方。”
乌照夜伸手抱住碧衣女子，像乳雁投林，倦鸟归巢，依偎在对方怀里。
于她而言，只要师父不再因她而死，去得去不得，便都一样。
然而即便如约入仙台，她也并非全无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