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映真未曾见霍道然一面,先来的,是一个坏消息。

    霍道然要离开吴川,前往梅州。

    这个消息,还是白果告诉她的。

    姜映真只觉纳罕。

    时一展刻薄阴毒,趾高气扬,欺软怕硬,是位十成十的恶吏。

    主仆两人,文弱不胜春。居住京城执笔弄墨,被贬岭南则久病闭门。

    似乎,经不起风浪。

    若是与时一展妥协,保不齐会被梅州的恶差酷吏作践戏弄。

    少女杏眸黑白分明,干净澄澈,此时,浮上了一层浅浅的茫然。

    前几日,霍道然不是还不肯去吗?

    怎么......又同意了?

    难道,时一展趁机胁迫他?

    ————“你这个瞎子,多管什么事?”恶吏唾沫横飞,眉峰张扬,兀自狞笑。

    “大公子,这群人,什么都没看到!”书童连滚带爬。

    他捡起坠在地上的白布,动作颤颤巍巍,试图遮盖大公子白皙手腕上那枚屈辱印迹。

    虽然,那枚印迹,在场的人已瞧得清清楚楚。

    这名俊秀郎君,不知犯了何等滔天罪行,竟受了卑贱的刑罚。

    年轻公子容貌姣好,他薄唇紧抿,面容如美玉,指尖轻颤,捏紧木杖,还有一丝......可怜。

    霍道然的脊背僵成一条线,整个人木讷而无措,纹丝不动。

    他如同一只被人恶意剥夺灵魂的玩偶,任由小书童含泪,为其遮掩象征羞辱的印痕。

    好不狼狈。

    白纱之下,两只宛若琉璃的眼眸,黯淡无光,呆滞空洞。

    彼时傍晚,正值仲夏,日落之后,晚霞随之而来。

    天边一抹橘色,轻飘飘地落在年轻男人清瘦的肩上。

    除去一圈圈的浅淡而朦胧的光晕,剩下的,只是一片绝望的漩涡。

    那一日的情景,又一次在脑海中浮现。

    姜映真鼻子微微皱起,黑亮的眸攒动一团火花。

    她攥紧了手指,撂下一句话, “白果,你看好回春堂,我有事出去一下。”

    “那公子,是不是被逼的?要我说.......唉,”白果说得正起劲儿,却见少女急匆匆出门,“薛姑娘,先生不是让咱们俩守铺吗?你出去做什么?”

    少女身形娇俏窈窕,许是真的有急事,她跑得焦灼,再也没回答白果。

    白果挠了挠脑袋,想不明白,嘟囔道,“到底是什么急事?”也不听人家把话讲完,真是的。

    *

    姜映真推开城南院门,第一句话便是,“霍.......霍郎君,你为什么要走?”

    吴川不好吗?

    虽然,论起经济条件,吴川确实比不上梅州。

    然而岭南多湿邪,霍道然的眼疾未好,有她和万朗中照顾,比起人生地不熟的梅州,日子总归会安稳三分。

    一路走得急,少女面色红扑扑,上气不接下气。她一只手扶着院门,倚在门边,大口大口地喘息。

    “薛姑娘?”霍道然讶然,木杖轻敲地面,一阵清脆的笃笃声。

    他已解下遮眼的白纱,涣散的瞳眸晕上了一抹浅笑,轻轻走向了她,“你怎么来了?”

    “时一展并非好人,那日他......”提起时一展,姜映真不慎待见。少女语调焦灼,为他担心,“霍郎君,你怎么会傻乎乎妥协呢?”

    霍道然抿唇轻笑,不回答少女急切的询问。

    他静静地听完了少女的话,反而她,“薛姑娘,先喝一杯水缓一缓。”

    “......?”姜映真被平白塞了一杯茶,茶水尚温,她抿了一口,顿时缓和了几分燥郁。

    小屋内,木窗半掩,热气入不来,冷意消不尽。

    分明是盛夏,姜映真心底莫名发凉,她暗自嘀咕,好奇怪,这么比冬日的清河村还要冷上一分。

    屋外,蝉鸣喋喋。

    这一次,是霍道然先开了口,“薛姑娘,霍某对不起你。”

    姜映真举止拘谨,少女正摩挲茶杯,酝酿怎么劝他留下。

    一听到他的话,她不由得愣在了原地。

    “?”怎么了?

    姜映真讪笑了一声,“霍郎君,你......为何突然这么说?”

    霍道然青衣墨发,气质温和。

    他垂眸低眼,面色郁郁,愧疚道,“若不是我,那名官差怎会对姑娘恶意刁难?”

    原来是这样。

    姜映真扑哧一笑,不在意地摆了摆手,“霍郎君,与你毫无干系。那人天生坏种,欺善怕恶,恃强凌弱,他在哪里,哪里便不得安生。”

    那日的事,传到了里正耳中。

    时一展是外地官差,奉命到此押人,除非他杀了人,否则不好定罪。

    但是,里正与梅州牧一封信,便足够时一展喝一壶了。

    提起时一展,男人赤.裸.裸的好不掩饰的目光,露骨下贱的言辞,轻佻放荡的笑容。

    那个男人的一切,无不令她作呕。

    霍道然点了点头,“是呀,所以在下和平白,择日便会离开吴川,没了这人,姑娘也能早日安宁。”

    姜映真咂舌,“我不是向你抱怨,我......待得好好的,你为什么要离开?难道,我不好相处吗?只要你和平白在吴川一日,我和万朗中,必定保你们两人性命安全。”

    咳咳,其实,她知道,这话稍微有一点儿夸张。

    万木春再厉害,也只是一个大夫。

    至于自己,更不用提了。

    几个月前,她无家可归,流落岭南。全靠万木春一袋文钱,她与齐刘氏才能勉强安身。

    少女柳眉轻蹙,语调急切,竟有几分不讲理。她此时模样,似是强迫霍道然的意愿。

    无论如何,她只想让霍道然留在吴川。

    平白候在一旁。

    他幽幽地盯着霍道然,大公子到底犯了什么癔症。

    原本说好的,一直呆在吴川,直到两年期满,京中传召再回去。

    大公子倒好,那日之后,回来便对他说,平白,我们收拾一下,择日去梅州如何?

    虽是问他,可大公子的语气淡漠,只是在告知他。

    平白冷汗直冒,以为他中了邪,准备去回春堂找万郎中。

    “我们快要走了,不必再去麻烦。”霍道然淡淡道。

    平白瞬间懂了。

    他闭上屋门,暗骂,为何今日要同大公子外出散心?

    偏偏遇上了薛姑娘和时一展。

    撞鬼!

    平白最讨厌的人还是来了。

    “大公子,你终于想通了?”时一展也是惊讶。

    他是个舞刀的粗夫,深谙“书生倔如牛”的道理。

    时一展审视蒙纱的俊秀年轻人,不禁好奇,到底发生了什么,这名文弱书生竟同意离开吴川?

    好在,他总算可以向州牧大人交差。

    “大公子,你若方便,三日后便出发。”时一展悠悠地踏出了院门。

    平白将最后一丝希望放在了少女身上。

    大公子对她,有几分不同。

    他只愿,薛姑娘能够说服大公子留下。

    “多谢姑娘厚爱。”霍道然嘴角勾起了一抹浅淡的笑。“在下本就是要去梅州的,刑期还有一年多,待在这里,梅州府那边,不好交代。”

    提起这个,平白就来气。梅州既比吴川好,为何,这群人不早一点儿来接?

    他和大公子,白白在吴川受了半年的苦!

    姜映真身形一滞。

    霍道然天资聪慧,绝非跋扈纨绔。他到底犯了什么错,竟被流放岭南两年?

    他人掩藏于心的伤疤,外人不好多问。

    姜映真眨了眨眼,心绪笼上了一抹愁。

    年轻公子身长如松,一袭鸦青色薄衫,配当上玉树临风,仪貌堂堂。

    前世,霍道然成了皇帝身边的红人,整个霍氏,得了他的光,成了三大家之首。

    另外两家,人才虽多,却无论如何也比不上霍氏。

    名利傍身,坏处也随之而来。

    京中朝臣,分化严重,一派人热忱拥护他,另一派则讥讽谩骂。

    爱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

    不过,年轻公子成了人上人,即便名声不好,也不会再像现在这般受人作践。

    终要离别,少女能做的,只有祝他安好。

    姜映真一眨不眨地注视他,眼眸清亮,闪烁一簇微弱的星光,“大公子,往后,你终有青云直上,拨云见日的那一天。”

    霍道然抿唇,听到她的话,非但不喜,反而微不可察叹了一声。

    薛姑娘,果真小孩子心性。

    他心中虽这般想,面上却不忍打击她。

    俊秀的年轻人扯了一个礼貌的笑,只是道,“借姑娘吉言,只希望,这一日不会太远,我也能好生报答姑娘的照拂之恩。”

    姜映真咬了咬唇,心中凉了半分。

    她明白,霍道然只当自己胡说,并未将这番话放在了心上。

    三日后,城南院外,停了一辆马车。

    鉴于霍道然失明,身体又弱不堪言。

    时一展骂骂咧咧,替主仆两人找了一辆车。

    他扯着嗓子,如同被掐脖子的鸭,粗声道,“大公子,请吧。”

    霍道然颔首,“有劳。”

    平白跟随其后,放下了车帘。

    姜映真自是会去送他。

    然而,这位生性淡漠的大公子,全程却未曾给她一个眼神。

    倒是小书童平白,他眼圈泛红,对她道,“薛姑娘,保重。”

    大公子怎么回事,连半句话也不愿向薛姑娘说?

    姜映真对于霍道然冰冷的态度,没有生气。

    马车的帘紧闭,少女只是心中道,不愧是大姚的权臣,生死别离,似乎也不能令他有一丝一毫的动容。

    远处,天高云淡,晨光和煦。

    姜映真默默道,希望霍道然在梅州,能够万事顺遂。

    他恋恋不舍,瞄了楚楚少女一眼,突然有点儿埋怨,霍道然走那么早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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