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天,Z大教学楼外的白玉兰散发清丽芬香,春风拂过,俏立枝头的几朵玉兰随风飘进教室,落在学生邱延的桌上。

    邱延捻起花,视线流转,一边注视讲台上身着白裙的教师朱雀,一边用指尖摩挲花瓣。

    玉兰花的瓣膜软如玉脂,他抬头看着眼前人,胸口忽生异动,手上力气愈大,揉着揉着,竟将花瓣碾碎成泥。

    越美好的东西摧毁起来才越有快感。

    邱延不甚在意地将花屑抹下地,鞋底踩上去。

    “危机报道研究的论文下周三交,邱延帮我统一收一下。”朱雀微俯下身对话筒说话。

    她笑眼弯弯地看向第一排的邱延,直到与他视线相接,才接着说,“辛苦邱同学了。”

    邱延同寝室的男孩们怪笑几声,他本人还在佯装镇定,“没问题,朱老师说什么就是什么。”

    下课后,朱雀收拾电脑,邱延坐着没走。

    她在新闻学院给研究生们上课,刚升硕导不久,第一个也是唯一指导的学生就是邱延。

    每每上课,邱延永远正襟危坐教室第一排中央。前三排只有他一个学生,两人在讲到知识点进行眼神交汇时,常让朱雀有种为他单独授课的错觉。

    师生二人,自成结界。

    “朱老师,听说你下午还要给本科生讲研究方法。”邱延站起来,手揣进裤兜,笑看着朱雀,“我能来蹭个旁听吗?”

    “当然。我正想邀请你给学弟学妹们做展示呢。”

    朱雀发自肺腑地笑起来时会露出一颗小虎牙,看上去和大学生无异,哪里像27岁的女人。

    “那,”邱延插在裤袋里的手不自觉地一握,“中午顺便去南苑食堂吃个饭吧?饭后我们一起去教室。”

    “不好意思哦。”

    朱雀拒绝邀约从不拖泥带水,“我马上要去开个研讨会,中午不一定能准时结束,就不耽误邱同学吃饭啦。”

    又关照几句,朱雀肩挎发旧的老花托特包,抱着笔记本电脑准备离开,邱延在原地叫住她,“是那个和姬院长一起开的会吗?”

    朱雀脚步顿了下。

    她回过头,唇角微弯,笑得无害,“是的呢。”

    “好吧,那……开会顺利。”

    邱延挥了挥手,也不知朱雀看没看到。

    她转身的样子总是决绝,下课时是这样,说再见时也是这样。课上活泼爱笑让学生如沐春风,课下却礼貌地极有分寸感。

    邱延做了她半年学生,觉得朱老师好是好,但让人接近不了。

    想起近期四起的传闻,邱延失神地跟出教室。

    朱雀的翩跹身影已然远去,即使远望背影,也知那是个高挑纤瘦的美人。

    美人如玉兰,洁白而无瑕。

    可真的会没有一丁点瑕疵么?

    邱延想到这,心又绞痛起来。

    *

    研讨会定在Z大主楼的多媒体办公室,主题是数字化浪潮下的融媒体发展方向。

    新闻业是重实践超过学术的专业,Z大又是专业名校,朱雀从本科一路读到博士,十年光阴研究的都是新闻实践课程,毕业后还留校任教,可谓顺风顺水,再加上盘靓条顺,她很快成为Z大著名女神教师。

    爱慕者有之,追随者有之,不怀好意揪她小辫的小人也有之。

    介绍完今日主嘉宾,朱雀上台发言。

    她做得一手漂亮简约的PPT,内容丰富逻辑清晰,善用案例讲解近十年的新闻发展历程,替你把回形针般的思路缕得钢针一样直,让人觉得听她讲话是种享受。

    领导尤其喜欢这样的下属。

    姬院长目光在朱雀白裙上逡巡一圈,又借喝茶的功夫扫了眼主位上的黑衣男人。

    廓形西装给他穿得像走春季T台,内搭不是衬衫而是白色背心。他凝神听朱雀做Pre时一手撑肘,一手轻摸下巴,感兴趣的心思都写在脸上。

    赞赏之余,还有欣慰。

    只是在朱雀讲到多年前一起地震报道时,他眉头不经意皱了下。

    “这次事件凸显我们记者的新闻伦理意识还有待……”

    朱雀垂眸盯着地震现场图片,好几秒过去,她没有说话,事先准备的讲稿内容在脑子里塞了车,“还有待……”

    震天动地一声响,满目血色红沙,残肢断骨穿插在钢筋水泥的垣壁里缓慢蠕动,经隔十二年之久,刺鼻的尸腐味穿越时空而来,再次钻入她鼻腔。

    那次地震是一代国人的集体伤痛记忆,感怀也属正常,正当姬院长犹豫要不说些什么救场时,主位的男人双手拢紧西装,轻咳一声,朱雀似才回过神来,努力吞咽一口,继续演讲。

    发言结束后,朱雀为刚才的走神道歉,颔首走下台。姬院长抚慰的眼神已经迎上去,一向乖顺的朱老师却屏蔽了他信号。

    她飞快瞄了眼主位上的男人,轻咬下唇,快步走回座位。

    姬院长清清嗓子,冷声说,“朱老师分析得很到位,还有没有老师需要补充?”

    看来朱老师也是个不知好歹的女人。身前这么高一颗大树不知道靠过来乘凉,偏偏望着她压根摸不着的青空发愣。

    那坐在主位上的是什么人?

    是每年给Z大捐一千万推进国家融媒体实验室建设的人,是Z大以他为名设立奖学金资助贫困学子的人,也是新闻学院在院系斗争中屹立不倒的推手。换句话说,他姬广发能走到一院之长的位子,倚仗的全是他,也只有他。

    要不说年轻女老师都鼠目寸光呢,看不见人家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么,还迫不及待往上蹭。

    姬院长不禁撇嘴,心里早就把朱雀从优秀教师评选名单除名。

    “院长,我要补充。”

    副教授涂老师不等回话,腾一下站起来,手指对面的朱雀。

    “你就是个败坏学院风气的婊.子!”

    此言一出,全场几十位老师哗然,但没人出来劝和。

    这帮平日人模人样搞学术的老学究一嗅到八卦气息,那就跟扑血苍蝇似的,等着看高岭之花被拉下神坛。

    涂老师现年五十四,退休在即的人天不怕地不怕。

    “朱雀我问你,你这十年在学校发的论文有几个字是自己写的?为什么每篇论文的二作永远都有姬广发?学生们都看到你在非办公时间进出姬广发宿舍楼,今天正好集团老板也在,请你解释一下,你和姬院长大晚上关起灯来都研究什么呢?新闻伦理,还是夫妻伦理?”

    “哎呀涂老师!”姬广发万万没想到前妻会把主位上的人牵扯进来,会议结束还等着人金主拨款呢,“研讨会先不讨论专业无关内容哈!要提意见,咱们会后——”

    “涂老师不介意的话。”

    朱雀揽臂搁上桌沿,身体前倾面带微笑,像极了好学生回答问题,“我可以给各位念一下姬院长与我的短信往来。”

    “你敢!”

    “你敢!”

    两根手指一同竖起,指向面色平静的朱雀。

    姬广发与涂老师匆匆对视,又赶快撇开,再看闷头憋笑的学院众人,心里腾起一股火,恨不得当场让朱雀打包行李滚出新闻学院。

    “姬院长说的是,学院内部问题稍后再谈,我还想听听其他老师就今天主题的延展讨论。”

    男人声音冷脆,语气不容置喙。

    主位上的人发了话,饶是有再多不满,会议也得继续进行。

    学院各个微信小群早已炸开锅,只有朱雀两耳不闻身外事,低头认真写笔记,发丝滑落下来,她随意拨到耳后,不声不吭的动作之间已有坚韧风骨。

    散场时,朱雀冷不防撞到在门外站成木头桩的邱延。

    “邱同学?”

    朱雀身形瘦长,身高一米六八,还得微仰起头看邱延。她清楚看见男孩发红的眼角。

    那是有什么东西在心里坍塌的眼神。

    “涂老师……”邱延握拳的手松了又紧,“涂老师骂的那些话我都录下来了,我不会让她舒服退休的。”

    他定定看着朱雀。

    “你别怕。”

    “你不要怕。”

    朱雀心头一暖,抬手拍他肩膀,“不愧是新闻学院的学生,遇事第一反应知道录音保存证据。”

    “不,是你的学生。”

    朱雀这才开怀笑了,“对,我的学生,将来一定大有作为,不过啊……”

    她看向邱延身后的会议室,仿若看向一片虚空,“涂老师骂的那些话不算什么的。”

    朱雀声音羽毛一样轻。

    “她太温柔了。”

    邱延豁然转头。

    会议室里的院长正与一个青年男人低声密语。开学典礼上气度不凡的姬院长此刻头快点成小鸡啄米了。

    而朱雀早已消失不见。

    邱延泄气般倒在墙壁上。

    他的朱老师究竟经历过什么,才会把骂她“婊.子”的人形容成温柔?

    她那样美丽,洁净,永远一身掐腰白裙款款步入他视线,像空谷山岭上的幽兰,一生隔绝浮世喧嚣,不为世俗裹挟,她怎么会由人褪下高贵淡雅的白裙,她怎么会是“婊.子”?

    然而三小时后——

    白裙推到腰际,骨节分明的大手在细如凝脂的肌肤上一寸寸揉搓,牙齿重咬下去,留下乌紫的痕,朱雀被双手反剪按在落地窗上,俯瞰整个车水马龙的上海。

    高大如山的男人站在身后,沉着脸毫不留情俯瞰她。

    “不要这样……”落地窗冰凉,朱雀在五月天里冷得齿间打颤。毕竟,趴在窗前的她完全袒露。

    剧烈的摇晃感中,眼前的城市变成重影,她差点以为自己要跌落下云端。

    “这么多年了,还没习惯?”李净泽手撑玻璃,有节律地喘着粗气,白背心下的肩背肌肉绷起鼓囊囊一大块。

    黑西装不知给他脱到哪去了。他和朱雀一直是这样。许久不见,见一次就疯狂一次,从进电梯间开始脱衣服。

    当然,是脱她的。

    他永远穿戴整齐,不失风度,即使秘书拨来视频会议也能面不改色地畅聊报业发展计划,独留朱雀跪在腿间努力耕耘。

    朱雀闷声不响,不想与他开玩笑,李净泽靠近了些,轻轻咬她耳朵说,“你会上做得很好。”

    很好?

    是指她演讲讲得好,还是怼人怼得好?

    朱雀双腿发酸,想骂李净泽这种时候还在讨论工作,却又不想失了他兴致,毕竟,真的好久没见了。

    “永远不要对疯子自证清白,你教我的。”

    李净泽闻言低笑。

    笑声自朱雀头顶传来,带着他的热气。扒窗的手不自觉抠得指尖发白,向来都是如此,只要他靠近一点,施舍一点,她身体就会诚实地泌出什么东西。

    尽管她嘴上绝不承认。

    释放过后,李净泽从后揽住朱雀的腰,伸手勾住她腿弯,打个横抱将她抱起,径直走向卧室。

    给她盖上被子,李净泽不紧不慢地穿西装,“姬老头子日后要如何刁难你,我倒是很有兴趣围观。”

    朱雀侧了个身,手肘枕在脑袋下,眯眼看向李净泽,“只是围观?不顺手搭救一把?”

    餍足后的娇俏脸蛋有股浑然的风骚。

    李净泽移开视线,平复下来的声线低沉醇厚,似带笑音,“我心有余。”

    说着,从西裤口袋掏出戒指套向左手,眼神淡淡地划过她,“朱雀,我们就到这里吧。”

    这么多年。

    她无数次幻想他们结束的时刻,情节大体都相似。由他终止关系,这是必然。

    最开始,她苦兮兮地盼望这一刻快点到来,求他放手,还她自由,可他不依不饶将她豢养左右,久而久之,她好像,或许,竟然,有那么一丝迷恋陪在他身边。

    朱雀不知道什么是爱情。

    她只知道自己暗淡无光的生命里出现过这么一个人。

    遇见他,耗光她一生所有运气。

    离开他,耗光她一生所有力气。

    而爱上他,已经耗光她一生所有勇气。

    朱雀呆呆望着李净泽无名指上的戒指。她说了句什么,可她脑子雾掉了,记不起来自己究竟说了什么。

    但她永不会忘李净泽那一瞬的表情。

    他扬起一边唇角笑了。笑得诧异,自嘲,悲哀。然后他双手抄兜,大步走向江景公寓门口,门关起那一刻震起的巨响有了回音。

    余音散去,朱雀捂脸痛哭的号啕在偌大的公寓里久久回响,凄婉地像鸟鸣。

    李净泽走了。一同带走的,还有朱雀的十二年。

    她那金子般灿烂的,和他在一起的,最好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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