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明晃晃的太阳炙烤大地，一望无际的乡间土路上没有丝毫遮挡。很远的地方有颗歪脖子树，叶片还算茂密，投下一片绿荫。
这对口干舌燥的朱雀来说，宛如在沙漠见到绿洲。
她双手扯起书包肩带，这样能减轻些重量，鸵鸟一样埋下脑袋，笃心笃意地朝绿洲跋涉。
第三年了，今年一定不能错过。
她等不了了，疼倒在床上的家婆也等不了了。
朱雀思绪纷杂，完全没注意自己走到土路中央，身后忽传来一阵急促喇叭声，把她吓一跳，攥紧书包撒腿就往路肩跑。
黑色轿车在她面前刹车数秒，车窗漆黑，映出朱雀热得通红的脸。她一个劲作揖道歉，车窗也没摇下半分。
轿车扬长而去时卷起黄沙，朱雀眯起眼看车牌号，是成都来的车。
她的心扑通狂跳，知道是那些人来了，再顾不得去树下乘凉喘口气，连走带跑追上前，冲进村里的沙家坪中学。
“哎呀朱雀，你总算来了，我正找你呢！”初三班主任在校门口拉住她，扬起手中的一沓纸单。
朱雀咽了口口水，黢黑的脸上一双眼睛又圆又亮。
“好啊，是申请名单下来了吗？”
班主任是从成都来凉山州支教的年轻女教师，为人善良细腻，对着朱雀这张翘首以盼的黑红脸蛋，怎么也说不出那几个字。
“来，我们先进学校，你慢慢看。”
纸单皱巴巴的，想来是班主任等她时拿着扇了会风。
朱雀边走边看，视线很快被眼泪的薄膜覆盖，模模糊糊，什么也看不清了。在这双目模糊的片刻，她闻到周围炸鸡和汉堡的香气。整座校园热闹非凡，孩子们都为那群人的到来欢呼雀跃。
可也是那群人，毫不留情拒绝了她的资助申请。
“老师，蓓蕾计划帮助的是6到15岁的学生，我今年……刚刚15岁啊。”朱雀断断续续说着，拿手背抹了把眼睛，“为什么，为什么他们不要我？”
两人走到操场，塑胶篮球场上架了几张长桌，摆满肯德基的标志纸袋。几十个瘦胳膊细腿的孩子争先恐后去扒袋子里的鸡腿和冰可乐。
班主任凝神看那场景，眼里也有什么在闪烁。
她看回朱雀，“但你上个月已经满15岁了，规定就是规定，等着资助的同学那么多，他们不能只给你开绿色通道，这对其他同学不公平。朱雀，你一向懂事，你得明白这道理。”
朱雀想冲着班主任的脸大喊，我不明白！我一点也不想明白！
那可是实打实的三万块钱啊！
三万元对朱雀的家庭来说是如此紧迫——
家婆半个月前下地干活扭了腰，腰间盘突出的老毛病复发，她疼得下不了床。请乡医来看，说是脊椎骨错位，只能去成都的大医院做手术。
沙家坪穷了几代人，家家户户有哪家借得来三万块钱？
一家都没有。
“对不起，结果就是这样。”班主任先行低下头，努力平复情绪后，转去主持接待事宜。
听说今天村长和县长都来了。
朱雀不认识谁是谁，但她知道那些挺着啤酒肚，喜欢把手背在身后说话的男人都是领导。黑色轿车后座下来一个人，啤酒肚们团团围上去。
众星捧月的年轻男人比所有人高出一截。他皱了皱眉，随即脱下黑西装，露出挺阔的雪白衬衫，又将衬衫袖子挽到小臂，这才低头与校长说话。
朱雀撇撇嘴，坐惯空调车的人就是娇贵。
她性情一向温和，今天却出奇地毛躁。一想起床上的家婆和顶着烈日干活的妈妈，心里就焦急地擂鼓。
她的申请表会经这个男人之手吗？难道是他亲笔否决她的资助申请？
这一刻，朱雀忽然生出一种类似仇恨的情感。没来由的。
“炸鸡都被抢完了，你怎么还不过来吃？”一个男孩悄悄从朱雀身后跳出来，黎黑的脸上只看得见一口白牙，“不过我给你留啦！”
他摊开油纸，装内行地给朱雀解释，“这叫吮骨鸡，不用吐骨头的。”
朱雀看男孩一眼，想起来是同班同学。
她虽没胃口，还是接过东西，重新用油纸攒好，道了谢，等男孩走后，又用卷纸裹了几层，把包得鼓囊囊的炸鸡塞进书包。
天色暗了些，云层覆上山峦，给群山环绕的沙家坪中学操场投下阴影，资助仪式正式举行。
朱雀个子高，排队时站在女生队伍最后一个，那年轻男人起身发言时，依稀听到他自我介绍，姓李。
一切都有了答案。
朱雀冷哼一声，同站最后一排的黑男孩不禁转脸看她。
前几年来沙家坪做慈善的鹤发老头，也姓李。
那老头是盛华传媒集团董事长，做纸媒起家，特别关心民生疾苦。一听说沙家坪在三年前的大地震中受创严重，当即飞到成都，辗转来了凉山州，大手一挥给学校捐了篮球场和新教室。
蓓蕾计划由此诞生，几年来给许多当地家庭提供帮助。
朱雀知道蓓蕾计划是个好东西，但当她被拒之门外，便开始对计划相关的所有人充满鄙夷。人性就是如此。
许多年后，朱雀才肯承认自己也有人性当中的劣根性。
但彼时的她真的太恨了。
她只是比规定年龄超了一个月，就与三万元失之交臂。慈善是人做的，人是活的，可规矩为什么是死的？
乡医说，不尽快做手术，家婆就会瘫痪。
那男人眉目清朗，身材遒劲，举手投足始终带着矜贵的况味，声音也清脆悦耳，普通话发音极为标准，山里的女孩哪见过这等气度的男人，纷纷抬头瞻仰，虔诚如信徒。
唯有朱雀低下脑袋，双手在校裤边紧握成拳，用尽全身力气克制崩溃大哭的冲动。
她恨大山，恨麦田，恨黄土。
她恨这被群山禁锢住的苍凉又无望的人生。
同样是人，为什么有些人生来就高高在上俯瞰众生？
*
李净泽脱稿完成演讲，台下的秘书Cici笑盈盈看着他，臂弯里搭着他西装。
回国后第一次参加公益活动，李净泽很满意此次凉山之行。
轿车驶入沙家坪，映入眼帘的便是蓝天白云和翠绿的麦田，田埂上的灰黄土房错落有致，背竹篓的妇女在田间埋头劳作，连路旁仅有的一颗歪脖子树都歪得很写意。
除了天气热，沙家坪的一切几乎完美，印证了李净泽对中国山村的全部想象。
“我喜欢沙家坪。”
轿车忽然在土路上来了个急刹车，李净泽首先扶住身边的Cici，不减绅士风度。他瞥了眼窗外又黑又瘦的女孩，目光转回Cici脸上。
“这里有种贫穷的质感。”
“你不后悔了？”Cici眼波流转，视线滑过李净泽握在她腕上的手，“一年前是谁叫嚣着要回美国做田野调查。”
“人类学当然有意思。”轿车启动，李净泽收回手，漫不经心说，“无论是印第安人的萨满教，纽约街头的流浪汉，还是香港的重庆大厦，有人的地方就有文化的交汇与冲突。就算在沙家坪，我也能做人类观察。”
“李董知道你这么支持蓓蕾计划会很欣慰。不过，也别忘了老本行。”
李净泽挑眉，“你说新闻？”
“我指的是企业管理。”
Cici正在计划李净泽回上海要参加的MBA校友晚宴，抬眸说，“管好一家上万人的公司，才是Winston你的本职工作。”
她心想，这世上不会有比李净泽更幸运的宠儿了。
有人拼尽全力踮脚跟才能摘到一颗苹果，而他生来就住在苹果树上。
喜欢新闻，就考进世界排名第一的哥伦比亚大学新闻学院。感兴趣人类学，就辅修双学位，飞往世界各地做田野研究和民族志。
若非“被迫”回国接手家业，他大概正在某个荒岛上和土著们进行文化交流。
总归是爱其所爱，顺风顺水的过一生。两个字形容，就是命好。
“你知道我是自由主义者，从不管人，更别提管公司。”李净泽手肘撑在扶窗边，摸唇笑了笑。
“看在年薪与股权的份上，麻烦Winston还是上点心。一会儿要参加的公益剪彩——”
“也是提升企业形象的一部分。”李净泽笑着打断她，“我一定成熟稳重，绝不在梁小姐面前作妖。”
“您还是叫我Cici吧。”梁诗诗笑，“待会的公益球赛，Winston做自己就好。公众永远喜欢能和孩子打成一片的，有亲和力的接班人。”
轿车开进校园，李净泽看见日光下的塑胶球场，两眼放光地扯了扯领带，“那是自然，球场不论穷富。”
Cici目送他下车与村县领导握手交谈。
时代震荡，纸媒式微，盛华集团需要一个勇于开拓的冒险家，带领众人度过艰难转型期。李净泽这样充满野性与干劲的年轻人是最佳人选，日后必将前途无量。
球赛开始，男女混打。
一群发育不良的青春期孩子围住天高地阔的李净泽，从他手中截球夺球。他感到好笑，自己仿佛混入鸡群的老鹰，场上最高的黑皮肤男孩也只长到他肩膀。
明明有几次可以单手投篮，他还是收敛胜负心，改成运球过人。至少得让孩子们有参与感，李净泽这么想。
几回合下来，男孩们攻势变猛，李净泽抬起手，干脆地擦过下巴上的汗珠，转攻为守。
电光火石间，一抹黑影噌地带球撞入他视线，李净泽还没看清来人，胸口传来一阵尖锐剧痛。
他稳住步子，忍痛夺球，那人却更快一步三步上篮。
全场惊呼。
紧接着响起裁判哨声。
“雀雀儿，你龟壳儿脑袋进水了？！”
体育老师兼裁判怒指朱雀，大喊道，“犯规进攻，你给我下场！”
李净泽双手掐在腰间，压住渐劲的鼻息，左胸第三根肋骨还在隐隐作痛。那是心脏的位置。
他自上而下瞄了遍撞他的女孩。
黑黑瘦瘦，下巴削尖，穿脏兮兮的白色校服，高高扎起的马尾辫老鼠尾巴一样细，饱受饥馑之苦的典型面相。
只是那双眼睛格外晶亮，还隐约透着殷红血丝。
她眉眼紧收，直勾勾盯着他，直到像在瞪他。
李净泽移开视线继续比赛。大山里有性情这么烈的女孩，他略感意外。
朱雀下了场，男孩跟着离开，“你撞他做什么？我们让着他还来不及。”
“为什么要让着他？”
朱雀背上书包准备回家，“要想获得这种人的尊重，我们就得拼尽全力去赢。没看见咱们比分落后那么多？”
很久之后，朱雀也说不上来，自己为何会迈出这一步。
若说一个人最大的不幸，是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处境无能为力，那么她更后悔的，是一份有可能的机会放在眼前，而她没有争取。
正午时分，烈日高悬。
朱雀守在歪脖子树下，对延伸到天际的黄土路望眼欲穿。放牧人牵着牛羊经过，畜牲们经过她身边，留下一堆热气腾腾的粪。
朱雀头晕眼花，有点想吐，不知是恶心的，还是饿的，渴的，热的。
因此当那辆黑色轿车出现在土路尽头时，朱雀走到路中央，张开双臂。
太阳晃得她龇牙眯眼，坚毅地像要殉道。
这是一场命运的赌局。
她一无所有，也就谈不上满盘皆输。
后座车窗摇下一半，冷气吹得人精神一振。
朱雀手扒车窗，用力吞咽一口。她俯身注视着车中人黑漆漆的眼睛，心脏像疯了一样狂跳，声音也在颤抖，“李总……”
“求求你，带我走吧。”
这对口干舌燥的朱雀来说，宛如在沙漠见到绿洲。
她双手扯起书包肩带，这样能减轻些重量，鸵鸟一样埋下脑袋，笃心笃意地朝绿洲跋涉。
第三年了，今年一定不能错过。
她等不了了，疼倒在床上的家婆也等不了了。
朱雀思绪纷杂，完全没注意自己走到土路中央，身后忽传来一阵急促喇叭声，把她吓一跳，攥紧书包撒腿就往路肩跑。
黑色轿车在她面前刹车数秒，车窗漆黑，映出朱雀热得通红的脸。她一个劲作揖道歉，车窗也没摇下半分。
轿车扬长而去时卷起黄沙，朱雀眯起眼看车牌号，是成都来的车。
她的心扑通狂跳，知道是那些人来了，再顾不得去树下乘凉喘口气，连走带跑追上前，冲进村里的沙家坪中学。
“哎呀朱雀，你总算来了，我正找你呢！”初三班主任在校门口拉住她，扬起手中的一沓纸单。
朱雀咽了口口水，黢黑的脸上一双眼睛又圆又亮。
“好啊，是申请名单下来了吗？”
班主任是从成都来凉山州支教的年轻女教师，为人善良细腻，对着朱雀这张翘首以盼的黑红脸蛋，怎么也说不出那几个字。
“来，我们先进学校，你慢慢看。”
纸单皱巴巴的，想来是班主任等她时拿着扇了会风。
朱雀边走边看，视线很快被眼泪的薄膜覆盖，模模糊糊，什么也看不清了。在这双目模糊的片刻，她闻到周围炸鸡和汉堡的香气。整座校园热闹非凡，孩子们都为那群人的到来欢呼雀跃。
可也是那群人，毫不留情拒绝了她的资助申请。
“老师，蓓蕾计划帮助的是6到15岁的学生，我今年……刚刚15岁啊。”朱雀断断续续说着，拿手背抹了把眼睛，“为什么，为什么他们不要我？”
两人走到操场，塑胶篮球场上架了几张长桌，摆满肯德基的标志纸袋。几十个瘦胳膊细腿的孩子争先恐后去扒袋子里的鸡腿和冰可乐。
班主任凝神看那场景，眼里也有什么在闪烁。
她看回朱雀，“但你上个月已经满15岁了，规定就是规定，等着资助的同学那么多，他们不能只给你开绿色通道，这对其他同学不公平。朱雀，你一向懂事，你得明白这道理。”
朱雀想冲着班主任的脸大喊，我不明白！我一点也不想明白！
那可是实打实的三万块钱啊！
三万元对朱雀的家庭来说是如此紧迫——
家婆半个月前下地干活扭了腰，腰间盘突出的老毛病复发，她疼得下不了床。请乡医来看，说是脊椎骨错位，只能去成都的大医院做手术。
沙家坪穷了几代人，家家户户有哪家借得来三万块钱？
一家都没有。
“对不起，结果就是这样。”班主任先行低下头，努力平复情绪后，转去主持接待事宜。
听说今天村长和县长都来了。
朱雀不认识谁是谁，但她知道那些挺着啤酒肚，喜欢把手背在身后说话的男人都是领导。黑色轿车后座下来一个人，啤酒肚们团团围上去。
众星捧月的年轻男人比所有人高出一截。他皱了皱眉，随即脱下黑西装，露出挺阔的雪白衬衫，又将衬衫袖子挽到小臂，这才低头与校长说话。
朱雀撇撇嘴，坐惯空调车的人就是娇贵。
她性情一向温和，今天却出奇地毛躁。一想起床上的家婆和顶着烈日干活的妈妈，心里就焦急地擂鼓。
她的申请表会经这个男人之手吗？难道是他亲笔否决她的资助申请？
这一刻，朱雀忽然生出一种类似仇恨的情感。没来由的。
“炸鸡都被抢完了，你怎么还不过来吃？”一个男孩悄悄从朱雀身后跳出来，黎黑的脸上只看得见一口白牙，“不过我给你留啦！”
他摊开油纸，装内行地给朱雀解释，“这叫吮骨鸡，不用吐骨头的。”
朱雀看男孩一眼，想起来是同班同学。
她虽没胃口，还是接过东西，重新用油纸攒好，道了谢，等男孩走后，又用卷纸裹了几层，把包得鼓囊囊的炸鸡塞进书包。
天色暗了些，云层覆上山峦，给群山环绕的沙家坪中学操场投下阴影，资助仪式正式举行。
朱雀个子高，排队时站在女生队伍最后一个，那年轻男人起身发言时，依稀听到他自我介绍，姓李。
一切都有了答案。
朱雀冷哼一声，同站最后一排的黑男孩不禁转脸看她。
前几年来沙家坪做慈善的鹤发老头，也姓李。
那老头是盛华传媒集团董事长，做纸媒起家，特别关心民生疾苦。一听说沙家坪在三年前的大地震中受创严重，当即飞到成都，辗转来了凉山州，大手一挥给学校捐了篮球场和新教室。
蓓蕾计划由此诞生，几年来给许多当地家庭提供帮助。
朱雀知道蓓蕾计划是个好东西，但当她被拒之门外，便开始对计划相关的所有人充满鄙夷。人性就是如此。
许多年后，朱雀才肯承认自己也有人性当中的劣根性。
但彼时的她真的太恨了。
她只是比规定年龄超了一个月，就与三万元失之交臂。慈善是人做的，人是活的，可规矩为什么是死的？
乡医说，不尽快做手术，家婆就会瘫痪。
那男人眉目清朗，身材遒劲，举手投足始终带着矜贵的况味，声音也清脆悦耳，普通话发音极为标准，山里的女孩哪见过这等气度的男人，纷纷抬头瞻仰，虔诚如信徒。
唯有朱雀低下脑袋，双手在校裤边紧握成拳，用尽全身力气克制崩溃大哭的冲动。
她恨大山，恨麦田，恨黄土。
她恨这被群山禁锢住的苍凉又无望的人生。
同样是人，为什么有些人生来就高高在上俯瞰众生？
*
李净泽脱稿完成演讲，台下的秘书Cici笑盈盈看着他，臂弯里搭着他西装。
回国后第一次参加公益活动，李净泽很满意此次凉山之行。
轿车驶入沙家坪，映入眼帘的便是蓝天白云和翠绿的麦田，田埂上的灰黄土房错落有致，背竹篓的妇女在田间埋头劳作，连路旁仅有的一颗歪脖子树都歪得很写意。
除了天气热，沙家坪的一切几乎完美，印证了李净泽对中国山村的全部想象。
“我喜欢沙家坪。”
轿车忽然在土路上来了个急刹车，李净泽首先扶住身边的Cici，不减绅士风度。他瞥了眼窗外又黑又瘦的女孩，目光转回Cici脸上。
“这里有种贫穷的质感。”
“你不后悔了？”Cici眼波流转，视线滑过李净泽握在她腕上的手，“一年前是谁叫嚣着要回美国做田野调查。”
“人类学当然有意思。”轿车启动，李净泽收回手，漫不经心说，“无论是印第安人的萨满教，纽约街头的流浪汉，还是香港的重庆大厦，有人的地方就有文化的交汇与冲突。就算在沙家坪，我也能做人类观察。”
“李董知道你这么支持蓓蕾计划会很欣慰。不过，也别忘了老本行。”
李净泽挑眉，“你说新闻？”
“我指的是企业管理。”
Cici正在计划李净泽回上海要参加的MBA校友晚宴，抬眸说，“管好一家上万人的公司，才是Winston你的本职工作。”
她心想，这世上不会有比李净泽更幸运的宠儿了。
有人拼尽全力踮脚跟才能摘到一颗苹果，而他生来就住在苹果树上。
喜欢新闻，就考进世界排名第一的哥伦比亚大学新闻学院。感兴趣人类学，就辅修双学位，飞往世界各地做田野研究和民族志。
若非“被迫”回国接手家业，他大概正在某个荒岛上和土著们进行文化交流。
总归是爱其所爱，顺风顺水的过一生。两个字形容，就是命好。
“你知道我是自由主义者，从不管人，更别提管公司。”李净泽手肘撑在扶窗边，摸唇笑了笑。
“看在年薪与股权的份上，麻烦Winston还是上点心。一会儿要参加的公益剪彩——”
“也是提升企业形象的一部分。”李净泽笑着打断她，“我一定成熟稳重，绝不在梁小姐面前作妖。”
“您还是叫我Cici吧。”梁诗诗笑，“待会的公益球赛，Winston做自己就好。公众永远喜欢能和孩子打成一片的，有亲和力的接班人。”
轿车开进校园，李净泽看见日光下的塑胶球场，两眼放光地扯了扯领带，“那是自然，球场不论穷富。”
Cici目送他下车与村县领导握手交谈。
时代震荡，纸媒式微，盛华集团需要一个勇于开拓的冒险家，带领众人度过艰难转型期。李净泽这样充满野性与干劲的年轻人是最佳人选，日后必将前途无量。
球赛开始，男女混打。
一群发育不良的青春期孩子围住天高地阔的李净泽，从他手中截球夺球。他感到好笑，自己仿佛混入鸡群的老鹰，场上最高的黑皮肤男孩也只长到他肩膀。
明明有几次可以单手投篮，他还是收敛胜负心，改成运球过人。至少得让孩子们有参与感，李净泽这么想。
几回合下来，男孩们攻势变猛，李净泽抬起手，干脆地擦过下巴上的汗珠，转攻为守。
电光火石间，一抹黑影噌地带球撞入他视线，李净泽还没看清来人，胸口传来一阵尖锐剧痛。
他稳住步子，忍痛夺球，那人却更快一步三步上篮。
全场惊呼。
紧接着响起裁判哨声。
“雀雀儿，你龟壳儿脑袋进水了？！”
体育老师兼裁判怒指朱雀，大喊道，“犯规进攻，你给我下场！”
李净泽双手掐在腰间，压住渐劲的鼻息，左胸第三根肋骨还在隐隐作痛。那是心脏的位置。
他自上而下瞄了遍撞他的女孩。
黑黑瘦瘦，下巴削尖，穿脏兮兮的白色校服，高高扎起的马尾辫老鼠尾巴一样细，饱受饥馑之苦的典型面相。
只是那双眼睛格外晶亮，还隐约透着殷红血丝。
她眉眼紧收，直勾勾盯着他，直到像在瞪他。
李净泽移开视线继续比赛。大山里有性情这么烈的女孩，他略感意外。
朱雀下了场，男孩跟着离开，“你撞他做什么？我们让着他还来不及。”
“为什么要让着他？”
朱雀背上书包准备回家，“要想获得这种人的尊重，我们就得拼尽全力去赢。没看见咱们比分落后那么多？”
很久之后，朱雀也说不上来，自己为何会迈出这一步。
若说一个人最大的不幸，是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处境无能为力，那么她更后悔的，是一份有可能的机会放在眼前，而她没有争取。
正午时分，烈日高悬。
朱雀守在歪脖子树下，对延伸到天际的黄土路望眼欲穿。放牧人牵着牛羊经过，畜牲们经过她身边，留下一堆热气腾腾的粪。
朱雀头晕眼花，有点想吐，不知是恶心的，还是饿的，渴的，热的。
因此当那辆黑色轿车出现在土路尽头时，朱雀走到路中央，张开双臂。
太阳晃得她龇牙眯眼，坚毅地像要殉道。
这是一场命运的赌局。
她一无所有，也就谈不上满盘皆输。
后座车窗摇下一半，冷气吹得人精神一振。
朱雀手扒车窗，用力吞咽一口。她俯身注视着车中人黑漆漆的眼睛，心脏像疯了一样狂跳，声音也在颤抖，“李总……”
“求求你，带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