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在沙发上醒来,身上盖了条薄毯。

    她第一次发现住在高层吹江风是如此舒爽,仅需搭条毯子睡觉,盛夏的燥热就一扫而空。

    不过醒在陌生的家里,还是让她睁开眼后愣了几秒。环视一圈低调奢华的黑灰色家具,视线最后停在阳台的挺阔背影身上。她想起来,噢,李净泽!

    李净泽在打电话,Polo衫给他穿得很熨贴,光看背影也是肩宽腰窄的好身材。

    “醒了?”李净泽似乎察觉有人在看自己,一回头就逮到心虚的朱雀。他对着电话那边又说了几句,挂断电话走过来坐到朱雀对面,“聊聊吗?”

    李净泽半小时后要去上班,这几步走得很利落,长腿一迈就从阳台到了客厅。他坐下来后两腿分开,身体前倾,双手搭在膝盖上,无端生出压迫感。

    朱雀盯着自己的脚尖说,“李总,您工作忙,我有话就直说了,我这次来其实是想找您……”

    “稍等。”

    李净泽手机滴了一下,他扫了眼屏幕,唇角勾起,重新看回朱雀。

    “在你提要求之前,有一个好消息,要不要听?”

    “啊?……嗯。”朱雀抿住唇,心想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上海瑞金医院的骨科专家刚刚告诉我,他三天后可以亲自操刀为你外婆做手术。”

    “什么?!”

    朱雀豁然抬头。

    但很快又泄了气,抠着裤缝说,“谢谢李总,但我们家现在还拿不出手术费。”

    “谁说需要你们拿了?”李净泽觉得好笑,小朋友大老远找来上海为的不就是这个,“手术费我已经交过了,现在只需要你家人两天后到达上海做术前准备。”

    朱雀懵了。她才醒五分钟,消息像彗星一样砸过来,砸得她眼冒金星,犹在梦中,“来……来上海?”

    李净泽抬腕看表,单刀直入地说,“把你妈妈和外婆的身份证号告诉我。”

    “哎?”朱雀这趟出远门警惕得很,身份证这种私密信息是不能随便告诉人的。

    李净泽扶额苦笑,“买机票需要。”

    “哦。”

    朱雀老老实实报出两串号码。她记忆力不错,尤其对数字敏感。李净泽远程让助理一分钟搞定机票,站起身准备出门。

    朱雀张着嘴巴发愣。机票,床位,手术费,对她而言天塌下来了的事,他几个电话就解决了。

    “李总。”

    李净泽肩上勾着西服外套回头,忽然发现这称呼是纠正不过来了。

    “你的手机能借我一下吗?”

    “你没有手机?”李净泽很惊讶。那她出来这么多天怎么和家人联系?还是说,她是背着家人跑出来的?

    朱雀紧张兮兮地拨通电话,李净泽眯起眼,相信他的推测属于后者。好一个小朱雀冒险记,但凡他邪恶一点,慈善故事就演变成悬疑故事了。

    “哪个?”妈妈嗓音沙哑,有气无力。

    朱雀眼眶瞬时酸了,也不管李净泽在旁边叉腰看着,冲着空气扯嗓大喊,“妈——!”

    李净泽舔了舔后槽牙,又看眼腕表。上午有收购公司的股权签约仪式,李董主持仪式,他作为集团代理CEO必须出席。

    母女俩寒暄几句,朱雀适时打断妈妈,李总帮了她这么大的忙,她不能耽误人家上班。

    “妈,带家婆来上海吧。”

    挂断电话,朱雀双手高举,捧着手机呈给李净泽,脑袋乖顺地垂下去,“谢谢李总。”

    小朋友才到李净泽胸口,低下头时,他连她后脑勺的发旋都看得一清二楚。

    “不客气。”

    盛华大厦。

    签约仪式顺利举行,李净泽全程跟进收购过程,功劳簿上又记了一笔。

    但集团也起了风言风语,都在感叹李净泽办事狠厉无情,把那小公司的上百个纸媒员工裁的裁,转岗的转岗。盛华的传媒同行哪个看了不心寒,生怕自己哪天也被李净泽弃如敝履。

    Cici怀抱电脑跟在李净泽后面,聊的就是此事。

    “移动互联网的时代近在眼前,做传统媒体的必须摒弃旧有观念,转做移动端新闻。”李净泽步子迈得很快,走廊上的员工见状纷纷退让,在他经过时垂首问好,“Winston早。”

    李净泽很无语,一个个的怕他做什么?怎么都跟小朋友一样喜欢低着头?

    “你公事公办的时候真是个残忍无度的暴君。”Cici在他身后走得急,说话带着微喘。

    李净泽忽然停下脚步,转首看她。对公残暴,那对私呢?他等着她的对比。

    Cici深抒口气说,“对那个女学生,你无私的像个天神。”

    李净泽料到她会提朱雀。女人么,最容易有危机感,不管竞争对象是否有竞争力。

    “公司不谈私事。”李净泽沉声推开办公室的门。

    “如果朱雀是一个男生,你还会资助他吗?”

    门把上的手顿了下,然后将推开的门重又关回来。

    “你既然提出这个问题,我还有辩驳的余地吗?”李净泽轻蔑地无声笑了笑,望向她时眼睑向下,有极浅的内双折痕,“按照弗洛伊德的说法,性本能驱策了所有的生活目标。”

    “是这样吗?”Cici下睫毛很快黑了一圈,从没这样狼狈过,“李净泽,对你来说,也是这样吗?”

    “我不否认。但那个女孩……朱雀,她不一样。她的确很有意思。”

    李净泽走到Cici面前,替她拭去眼角泪痕。

    “诗诗,你误会了。朱雀只是让我想起橘生淮南的故事,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

    梁诗诗毕竟跟了自己一整年,李净泽柔声细语地说,“贫穷的生活把一个女孩逼到绝境,激发出前所未有的生命力,她抱着篮球撞我,她拦下我的车,仅凭一腔热血从四川找来上海。所以我想做一个慈善实验,把朱雀这样有个性,有头脑,有野心的女孩从大凉山移植到上海,我想知道她会发生什么变化。”

    “你说得对,我对人类学贼心不死。”

    李净泽扯唇笑笑,“而朱雀是绝佳的观察对象。”

    梁诗诗露出悲怆的笑容,“李净泽,你只是太久没有见过穷人了。”

    她也是贵州大山里走出来的女孩。只不过,她是凭着自己的一双手,一双脚,没有任何人搀扶帮助,一步一步走到上海陆家嘴,走到盛华集团来的。

    手术当天,朱雀等在手术室外,紧紧交握的手里覆满汗珠。手汗在腿上擦了又擦,一包纸巾突然递过来。

    “……李总?”

    李净泽跷腿坐在朱雀旁边,穿着休闲衫。操刀专家是父母的朋友,他等着手术结束给老人家道声谢。

    “腰椎间盘切除术是微创,不用太担心,你外婆一周后就可以下床正常活动。”

    朱雀默默听着,想他怎么什么都懂,什么在他眼里都不是大问题。

    “听说你不想上学了。”李净泽漫不经心问,“为什么呢?”

    朱雀眨了眨眼,知道是妈妈把她卖了。为什么?他明知故问。非要她说是因为没钱读书,再对着他厚颜索取吗。

    “读书没用,读完了出来还不是要找工作挣钱。”朱雀嘟囔着,把玩手里的纸巾包。她其实希望李净泽反驳一下自己,骂她一顿,这样她就能借坡下驴地接受他的资助——

    如果他还愿意的话。

    “哦。”

    朱雀震惊,哦?

    哦?!

    他失望了?他不管她了?

    朱雀面如死灰。

    一旁的李净泽低头看手机,嘴角不经意间浅浅勾起。

    手术很成功,朱雀和妈妈提着大凉山的苹果、核桃还有石榴去给李净泽道谢。

    李净泽报了个餐厅名字,设在老洋房里,名叫玉芝兰。朱雀走进去不太敢和穿旗袍的服务生们对视,她们皮肤太白,太有气质了。

    进包厢,圆桌上竟有一对中年人。李净泽向朱雀介绍,这是李董,这是闻老师。朱雀愣愣地和他们握完手,才听他笑说,“我父母。”

    朱雀险些被口水噎到,她不过一个受他帮助的穷学生,为什么要见他父母啊!双方家长都在现场,总感觉……怪怪的。

    “闻老师好,请问您教什么科目呀?”朱雀格外亲近当老师的人。这个闻老师挽着发髻,戴细框眼镜,看上去就很温柔。

    “新闻采访与写作。”闻茹笑眯眯答。

    朱雀一时没反应过来,高中还有这科目呢?闻茹说,“朱雀同学如果感兴趣,欢迎来Z大做我学生。”

    Z大?!朱雀心脏狂跳,这可是全国数一数二的名牌大学。

    李净泽说,“闻老师如果喜欢朱雀,晚两年退休也不迟。”

    闻茹轻轻白儿子一眼,还嫌她这些年带硕博生不够累。

    上了菜,朱雀和妈妈默契地对视,心里有点感动。这一桌有半数都是麻辣口味的菜,就连餐厅也以做融合川菜而著名。李净泽就是这样细致入微。

    朱雀专心对付一锅水煮鱼,嗦鱼刺的声音李家人都听到了。菜过五味,李净泽示意基金会的人进来,西装革履的男子为朱雀说明他们的走访调查结果,有人愿意资助她继续上学。

    “李净泽先生是认捐人,这是您和他的资助结对表。”

    朱雀不可置信地看看表单,又看看李净泽,正对上他浅酌白酒时微微眯起的眼。

    心跳就那么乱了一下。

    他没有因为“读书无用论”放弃她。

    “资助期限从高中到大学,一共是7年。”李净泽喝过酒的声音低沉醇厚,“如果你想接着读下去,我会继续资助。但如果到某个阶段,你有更好的选择,我们的关系也可以随时终止。”

    天大的恩泽摆在面前,选择权还握在自己手中,朱雀哪里还肯犹豫,刷刷在结对表上签了字。她和李净泽的名字,第一次签在同一张纸上。

    只有闻茹心里感慨,22岁的儿子已经狡猾无比,处处拿捏人家小姑娘。朱雀看似拥有后悔的权利,其实仍在做是非题。他就是要让她一直读下去,看她到底能飞到多高的地方去。

    李净泽大学毕业时,本拥有在哥大人类学专业硕博连读的机会,是去年李董生病,他才不得已放弃学业回国接管公司,读他讨厌的MBA,在他讨厌的酒局周旋应酬。

    对朱雀的慈善实验,是李净泽不动声色的反抗。他错失了热爱的事业,一定要填补些回来。

    作为母亲,闻茹内心有愧,只能接受朱雀的存在。

    几天后,朱雀送妈妈和家婆回凉山,她一并回去取行李。这次一走,就是真的迁徙了。

    堂屋的夜晚,妈妈把朱雀抱在怀里轻声地哭。

    村里那些流言蜚语,朱雀不必知道。

    开拖拉机的村民眉飞色舞地说,雀雀儿搭上上海来的大老板了,拦着人家的车哭哭啼啼掉眼泪,谁知道人家把她怎么了。

    朱雀妈妈很多年没和人吵过架了。

    朱雀出生,婆婆指着床上的她说,真没用,生了个没把的女儿,以后就是赔钱货。她没有吵。

    朱雀读小学时,朱雀爸爸去外地打工,一去不回,寄回家的只有一张离婚协议书。她没有吵。

    但当她听到有关女儿的污言秽语,她扎起辫子,抄上竹棍就出门了。

    和村妇村夫们扭打成一团时,她忽然觉得女儿离开这里是对的。

    穷山恶水的地方出闲人和刁民,嚼了一辈子舌根的人舌头竟然还没烂。她暗暗想,我女儿会比你们所有人都有出息。

    但仍然是担心的。

    妈妈按着朱雀肩膀说,“去了上海,就算是李总,只要他摸你,无论摸了哪里,你就立马报警!”

    朱雀扑哧一笑,想起Cici在桌下勾李净泽的腿。

    “妈,就算全上海的女人都变了性,李总也看不上我的。”

    妈妈摇头,“永远不要相信男人。”

    朱雀拖着行李箱站在虹桥机场出站口时,掏出李净泽给她买的新手机——也是她人生中第一个手机。粉色的,触屏很灵敏。

    她在这座城市唯一的联系人打来电话。

    “知道出了机场再怎么走吗?”李净泽嗓音慵懒,像是刚睡醒。

    朱雀讷讷答,“不知道。”

    “你的具体位置是?”

    “三号门。”

    “左手边方向,往前走100米。”

    “哦。”

    “看到扶梯了吗?”

    “看到了。”

    “上来。”

    扶梯缓缓上行,朱雀仰头找地铁指示牌,却没找到,遂问,“你要我去的那个地方有什么?”

    话音未落,视线里出现一个白衫黑裤的修长身影。

    李净泽站在扶梯最上端,好像盛夏最耀眼的太阳,他手机贴在耳边,单手插兜,笑看着她说:

    “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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