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维临死得很突然,火化后,江岛连夜开车,把骨灰带回平源村,准备葬入他一早买好的墓地。

    老家的远亲姑姑说,这样匆忙下葬不合规矩,肯定要停灵三天,见完想见的朋友亲人,死者才好安息。

    江岛自己不信这些,但想着江维临人都死了,活着的时候她也没听过他的话,死了总得依他一次。

    他要葬回老家,就一切按老家规矩办。

    江岛做了决定,刚想和江秀英说话,手机响了。

    她这是新号码,知道的人不多,屏幕又显示是陌生人,江岛握着手机,有点不想接。

    但一声声响过去,江秀英以为她碍于自己在场,不好意思接,一直冲江岛抬手,意思她有事先忙。

    江岛只能笑了笑,扬起手机,“不好意思啊姑姑。”

    江岛往旁边走了几步,确保这个距离江秀英听不到电话内容,才接起来,小声说了句:“喂。”

    听到对面爽朗的笑声,江岛不由松了口气,“杨导啊。”

    她对着空气笑起来,点点头,“刚换的手机号,最近是被烦得有点不行了。”

    “需要调整什么?”

    江岛支着胳膊,想了想,“工作室有人,我一会儿跟他们说,把打斗的声音做得再厚一点,增加点金属质感,做好我先听一下,我们再确认,可以吗?”

    “嗯,我家里出了点事,现在人不在上海。”

    对面说:“最近不太好过吧,我在新闻上看见你家被泼红油漆了。”

    “不是什么大事。”江岛不在意地说:“已经报警了,律师处理着呢。”

    “本来挺好的一个节目,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对面叹口气,说:“网络环境也是差,听风就是雨。但你也别灰心,我有个新项目,大概下半年,剧本就会着手写起来,声音指导还给你做。”

    红色三角梅越过院墙,垂了一枝,江岛抬手把花拉到眼前,用手拨了拨。

    “谢谢啊杨姐,现在这个当口,还愿意给我活儿干的就你一个了。”

    “什么话,我们认识也不是一天两天,你什么人,我还是清楚的。怎么样,下半年能解决好这些事情吧。”

    “嗯。”江岛说:“放心吧。”

    打电话的时间里,江秀英就在太阳下眯起眼看她。

    江岛脸上没太多江维临的痕迹,还是像她妈妈多一点。皮肤白白的,鼻梁挺直,五官长得大气,眼尾微微往上勾着,在阳光下仰头笑起来,特别明媚。

    想当年她跟着爸妈回来过年,还是只有一点大的白团子,现在也是漂亮体面的大姑娘了。

    再想到江维临本该是享儿孙福的好时候,却死得这样早,江秀英心里一阵欣慰,一阵酸楚,不知不觉红了眼眶。

    “姑姑?”

    江秀英抬眼,见江岛已经打完电话走回来,一手抱着骨灰盒,另一手在她眼前挥了挥,笑着问:“想什么呢?”

    “没什么。”江秀英转身推门,偷偷抹了把眼,“来,进家说。”

    江岛低头看了眼怀里的骨灰盒,有些迟疑。

    江秀英马上懂了她的顾虑,说:“自家人,不要紧。”

    她这样说,江岛便笑开了,点点头说好。

    刚要往里走,一个穿卫衣带兜帽的男孩闷头快步冲出来,险些撞到她。

    江秀英眼疾手快,揪住他衣服,一个巴掌狠狠拍在背上,“走路看路!又去哪里鬼混。”

    江坤鬼叫着喊痛,看见江岛,愣了下,歪头摘下耳机,眼神快速打量一圈,老老实实回话:“帮路哥看店。”

    “人家要你看店?”江秀英白他一眼,转头跟江岛说:“我儿子,江坤。”

    “你好啊。”江岛略一点头,冲他笑笑。

    “这是你维临大舅的女儿,江岛姐姐。”说着,江秀英又不客气地给了江坤一巴掌,“喊人!”

    青春期的小孩,正处于不知道怎么坦然和异性相处的阶段,江岛表现得越大方,江坤就越不自在。

    他摸了下鼻子,没说话,随便点了点头,戴上耳机跑了。

    “没点礼貌。”江秀英冲他背影喊:“早点回来吃饭!”

    她边走边念叨:“你这个弟弟,一点不爱学习,都高三了,天天说要去小卖部给人家小路打工,小胳膊小腿的,谁要他啊。小岛,你别跟他一般见识啊。”

    江岛抿唇笑了笑,“没事的,我跟小孩计较什么呀。”

    江岛跟江秀英谈好办白事的事情,先回了她家祖宅。院子比她想象的大,大门正对是堂屋,阁楼有两层,厨房和卫浴独立出来,分建院子两侧。

    太久没人住,院里处处是杂草,江岛顺手捡起一张歪斜的长条凳,断腿的,放不住,墙角堆积的柴火和稻草也不知道哪年的,黑黑一团,都发了霉。要收拾,得费一番功夫。

    好在二楼卧室家具齐全,都盖了防尘布,今天勉强能住下。

    江岛进浴室试了试热水器,老家的家电家具都是江维临赶在爷爷去世前,特意换的新的。按他的话说,她爷爷一辈子到头,用过冰箱,吹过空调,好歹是享过福了。

    江岛觉得这句话简直是她爸一生的注脚,这人似乎永远不明白,什么才是家人最需要的东西。

    江岛粗略看完一圈,坐下来,只通知了江维临几个要好的朋友,怕太大张旗鼓会引来媒体。

    她自己这边,了解她家情况的朋友只有庞野竹,她妈妈林静初最好的朋友的儿子,比她大几岁,算青梅竹马,是位电影导演。

    他最近在忙新项目,估计没时间过来。江岛觉得也没有过来的必要。

    他们两家关系都靠双方母亲维系,林静初精神状况不好,搬进疗养院后,来往就少了,林静初去世后,庞野竹更是没见过江维临。

    江岛发了个短信跟他说明情况,特地交代他不必赶来。

    第二天一早,她买好香烛回来,江秀英已经带了几个人帮忙布置灵堂。

    见江岛进来,江秀英赶紧招呼她过来,给其他人介绍。

    江岛穿一身黑,踩高跟鞋,人又漂亮,乍一看很有距离感。起先大家不敢上前,看她性格好又嘴甜,大大方方地喊人,一群人才热络起来。

    下午江维临那些朋友便陆续赶到了,大家上香,聊天,话里话外又不面偷瞄江岛几眼,像是有话想问,或是要以长辈的立场教育她几句。

    江岛其实不太介意别人问她网络上的事,如果有人问,她很乐意作为当事人,跟他们分享一手资料。

    但一个都没有。

    大家还是享受着讳莫如深地看她两眼,然后偷偷说小话的感觉。

    江岛便借口去车上拿矿泉水,贴心地给他们留出讨论的空间。

    她想抽支烟,身上和驾驶座里都没摸到打火机,只能去后备箱整理东西消磨时间。

    她家不能住了,用得上的行李都装在车里带着走。平源村巷子里是石板路,车开不进去,江岛也不确定会在村里待多久,就没全搬下来,想着要用再拿。

    除了行李箱,后面还摆着个巨大的纸箱,里面装的都是她的录音设备,其实不好放在车里,容易暴晒或受潮。

    江岛犹豫了下,还是没动,只收拾出来个小袋子,提在手里准备回家。

    刚锁车转身,一辆黑色商务车骤然出现在视野中。

    江岛敏锐地把自己塞回车里,盯着那几辆车缓缓开进村口,再缓缓地寻找车位。

    停下后,车门打开,几个穿休闲服背双肩包的人走下来,俨然游客模样,却匆忙往包里塞着专业摄影机,是来做什么的不言而喻。

    江岛想了几秒,摘下发圈,披散头发,脱下孝衣团在怀里,隔了一段距离跟在后面。

    古村路绕,处处是小巷,他们未必能找得到她家,她只要找个近道先绕回去,把客人和村里人安顿走,她自己一个人,要躲要藏,都更为简单。

    不知怎么,本来往前走得好好的一群人,突然开始往回跑,似乎直奔她的方向而来。

    江岛重重停下脚步,难得乱了分寸。

    刚走过村口,前是祠堂的一大片空地,后是几栋规整的新自建房,车则在更远的大树旁。

    她无处可去。

    无良记者就像蟑螂,有一个便会有一窝,不能被他们抓正着。

    江岛短促地呼吸了几个来回,果断转身往回走。

    没走多远,转角处有间屋子还开着门,透明挡风帘来回悠荡,也给她留出一线生机。

    江岛没有犹豫,直接掀开帘子走进去。

    “不好意思,我……”

    话音未落,鼻梁传来真实的钝痛。

    猛烈的撞击使鼻腔酸涩无比,鼻尖还有莫名的潮意。

    江岛痛得快要出眼泪,怀疑出鼻血了,现下也顾不上,赶紧扭头去看身后那群人有没有追上。

    因这一眼,她错过了对方脸上一闪而过的惊讶。

    路屿舟手上有货,不方便动作,只下意识抬起一点右手臂,侧着身回头看她。

    她的头发还有扎过的痕迹,汗湿了,微卷着铺在脸侧,不可避免遮住眼尾,但露出的部分依旧眼熟得触目惊心。

    江岛很快转回来,捂住鼻子仰头,路屿舟的视线则欲盖弥彰,顺着她的手臂向下,略带审视地落在自己腰侧。

    江岛也反应过来,刚才为了稳住身形,她下意识攥住了对方的衣服。

    一件单薄的棉质黑背心,禁不住这样的力道,领口和袖口往下坠,露出色差分明的肌肤。

    “抱歉啊。”

    她撤开手后退一步,礼貌拉开社交距离,同时捏了捏鼻梁,放下另一只手。

    指尖没有血,因而明白潮热来自对方濡湿的后背。三月,她盯着中间那块深色汗印,下意识想,即便这几天温暖,也远不到可以单穿背心的程度。

    而这人连额头都是汗,短碎发湿了汗落下来,刺到眼皮,大概是这个原因,他的眉心皱起了一点。

    路屿舟也快速打量了一眼江岛,她穿着黑色丝绸衬衫,黑色西装裙,外套一件黑大衣,脚上踩着高跟鞋,也是黑的。

    唯独手里拿了块粗糙的麻布,白得晃眼,像是一件孝衣。

    江岛,穿成这样,闯进了他的小卖部。

    这句话的每个部分,都让路屿舟无法消化。

    他们就这么隔着短短的距离看对方。

    江岛目光还微颤着,但不躲不避,勉力撑出镇定的模样,路屿舟脸上没什么表情,微眯的眼里却装着更为复杂的情绪。

    有一瞬间,江岛甚至觉得自己被他看透了什么。

    看着面对面罚站又不说话的两个人,江坤有点发懵。

    他缩在柜台里,游戏都忘了操作,犹豫几秒,那声姐终究叫不出口。

    “江岛?”

    两个字一出,江岛和路屿舟齐齐转头看他,眼神都带着莫名的犀利。

    尤其路屿舟,眉头一皱,看起来要打他。

    江坤脖子一缩,问江岛:“你来买东西?定在这儿干嘛?”

    看到江坤,江岛缓慢眨了下眼。

    她反应了两秒,终于从紧张的情绪抽身而出,笑着和江坤打了句招呼。

    “我来买水,刚刚进来的时候有点着急,不小心撞到了这位……”

    江岛顿了顿,回想起昨天听过的某个称呼,重新抬眼看向路屿舟,喊他:“路老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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