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屿舟看着江岛,仍是一语不发,目光甚至更沉了。

    江岛彻底回过神来了,看着他,笑着补充:“不冰的矿泉水。”

    江坤当他聋了,好心提醒:“路哥,人要买水。”

    路屿舟没管他,只看着江岛,沉默片刻,瞥了眼门外,侧身给江岛让路。

    高跟鞋刚发出一声脆响,乱七八糟的脚步从门口卷过,还夹杂着几句骂喊。听起来他们没看见江岛,只是忘了东西没拿。

    脚步声就在身后,离得很近,越来越近,江岛仿佛能闻到鞋底扬起的土腥味,不由放轻了呼吸。

    这时,一个身影猝不及防从她身后笼下来。

    江岛吓一跳,迅速回头。

    路屿舟不知什么时候跟在她后面,面无表情,扬了扬下巴,跟她说了第一句话。

    “往里走。”

    他嗓音很沉,手里两箱货看着更沉,江岛听出了催促意味,略一点头,迈步往前走。

    白炽灯一步步落在身后,路屿舟的影子也越来越大,把她整个人笼在其中,江岛的心似乎也被妥帖地包裹着,渐渐平静下来。

    走到饮料酒水这一排,路屿舟没再出声提醒,贴着她肩膀,自顾自往左前方走。

    江岛转进货架,借低头挑选的角度观察路屿舟。

    他弓起肩背,把手里的东西堆在墙角,曲起膝盖顶了顶,让它和旁边的货物对齐,然后直起腰,随手把坠在后背的衣领扯回来,又朝门口走回去。

    可能因为常干活,他肩背宽阔,手臂肌肉匀称,抬膝时工装裤绷出大腿肌,也很漂亮。

    不论有心无意,路屿舟确实帮上了自己的忙,江岛对他印象不错。

    “请问,”江岛叫住路屿舟,“怎么结账?”

    “柜台扫码。”

    路屿舟没看她,低眼脱下棉纱手套,掀起背心擦了把汗,把江坤赶出去搬货。

    江坤不情不愿揣好手机,前脚刚买迈出去,路屿舟跟在后面,大门一关,转身,问江岛:“你什么情况。”

    嗓音依旧低低沉沉,又和之前有点不同,她听出来一丝怒意。

    江岛微微挑眉,没懂他的情绪从何而来,只是被撞了一下,也没有负伤,不至于为此来质问她。

    而且,这句话有点太熟稔,太理所当然了。

    她总归不是大明星,就算每天挂在网上挨骂,不可能村里随便抓个人就认得她。对方顶着这张不算善良的脸,要管闲事,信服度也不算高。

    江岛想起刚刚那瞬间,路屿舟带给她的异样感,慢慢倚上柜台,不动声色地描摹路屿舟的脸。

    并没有在记忆里找到这个人。

    “我……买水啊。”江岛迟疑地举起矿泉水,晃了晃。

    疑惑之后,江岛认真看了他几秒,皱起眉头,有些担忧,“是不是我刚刚把你撞痛了?”

    路屿舟静静看着她,不说话。

    江岛又站直了点,言语间已经开始着急,“真的不好意思,方便的话,要不要我帮你看看?”

    不愧是做电影的,耳濡目染,演得毫无破绽。

    如果不是回头的瞬间,路屿舟乱蹦的心后面还有一颗心在剧烈跳动,他大概就信了。

    但路屿舟已经无心管江岛是否说谎,他现在意识到一个更为严重的问题。

    江岛,江大录音师,并没有认出他。

    路屿舟几乎下意识往自己身上看。

    距离路屿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江岛,已经过去整整三年。

    他年纪到了,个子没怎么变,但肤色深了,人变壮了,剃成了利落的短发。工作原因,长年在云南和川西风吹日晒,脸也沧桑了不少,不再年轻。

    更主要是,他身上的黑背心已经洗旧,衣领歪歪扭扭,还有些泛白,衣摆和工装裤上,则是搬货时兜到的箱底的灰,混着他的汗,浑身乱七八糟。

    和她见过的衣装革履的路屿舟相比,的确判若两人。

    他现在于江岛而言,就是一个破古村的破小卖部的破老板。

    说不定放在以前,也就只是个见过一面的陌生人。

    想到这里,路屿舟觉得有些可笑,又掀起背心擦了把汗,叉腰站在江岛面前,再没什么话好说。

    江坤在身后哐哐砸门,“路哥!关门干嘛啊!好重!”

    路屿舟看了眼江岛,转身打开门。

    如江秀英所说,江坤小胳膊小腿,抱一箱货都够呛,跌跌撞撞,连人带货一起摔到墙角。

    他粗喘着气,还有心来管他们闲事,眼神在两人间打转,狐疑道:“大白天的,你们关门干嘛。”

    江岛诚实地说:“路老板好像被我撞伤了,我问他需不需要检查一下,他不理我。”

    “啊?”江坤十分狗腿地跳起来,要掀开衣服看他路哥的伤势。

    路屿舟一抬胳膊躲开他,又看了眼江岛,去外面继续搬货。

    江岛借口有东西要买,走去隐蔽的货架,停下来,用孝衣擦了擦手心的汗,给自己定了一张今天从上海去云南的机票。

    按灭手机,她想了想,随身带的行李确实不多,就是待到下葬那天,也需要添置些日用。

    她刚刚收拾出的小袋子,匆忙间也落在车上,索性都在小卖部里买新的了。

    路屿舟的面包车停在小卖部旁边,手套搁驾驶座窗户上,他把手伸进座位里拿矿泉水,另一手摸出手机打字。

    他半年前摊上些事,有阵子没关注江岛近况,上次搜索出的界面还是江岛得奖的消息。

    那时她凭借一部史诗级电影,拿下了颇有含金量的最佳音效奖。颁奖当天,江岛换下常穿的休闲服,选了一条不华丽又不失庄重的吊带长裙,随意披着头发,首次公开出现在领奖台上。

    江岛有不输明星的美貌,又有明星所没有的松弛,在台上也明朗大方,当晚就被网友搜上热搜榜最顶端,连带录音师这个不受关注的幕后职业,都上了榜单前三。

    “领到这个奖确实意外,感谢导演和制片的信任,感恩一直努力的我自己,至于被大家看见和喜爱,大概是……我有很多很多运气,和那么一点点魅力?”

    江岛看向镜头,和采访记者一起笑了。

    除了妥帖的客套话,她眼里装着更多东西,无限接近三年前一脚踏进路屿舟的饭局,那种自由的不顾一切的神情。

    国内制作组嗅觉灵敏,趁着热度还在,迅速推出第一档录音师职场综艺。

    江岛无疑是第一个敲定的导师,她也不孚众望,凭借那一点点魅力和一位学员碰撞出了不一般的火花。

    最终呈现上,他们是功成名就的明艳姐姐和暗暗崇拜为她而来的年轻少年,亦师亦长亦友,既暧昧又有天然权力差,刚播两期就成了大势搭档,网友直言嗑到了。

    但节目播到第五期,在十二期的录制现场,一个古装剧的拍摄地,年轻少年从城楼上沉默地一跃而下,沉默得没人知道为什么。

    他的人生早已被观众共享,许许多多人想讨一个交代,于是有人跳出来,发了一段该古装剧的路透视频。视频角落,江岛正叉着腰和那位自杀学员说话,表情十分严厉,对方垂着头沉默不语,很是难过可怜。

    江岛工作室几个人只会蹲录音室,没处理过网络舆论。她第一时间在微博发布回应,没用任何春秋笔法,只诚实说出当时的录制情况,并为生命的逝去感到惋惜。也有几名专业人士出面解释,说明学员犯下低级错误的严重性,她作为导师训斥一番不无道理。

    不久,匿名论坛又跳出几位知情人士,透露江岛在片场对死者的针对其实有迹可循,因为死者生前曾私下向江岛表白,被她无情拒绝。

    作为佐证,还公开了几张死者对着江岛抹泪的图片。

    前后爆料一对照,坐实江岛职场霸凌,“假公济私”。

    紧接着,娱乐圈知名狗仔出面爆料江岛私生活混乱,男友一个接一个,是个玩弄感情的惯犯。

    事态从这里开始一发不可收拾。

    网友通过严密的逻辑分析,微表情分析,心理学分析,细枝末节地把她拆解了一个月,江岛已然是个彻头彻尾的大恶人。

    路屿舟盯着白墙上血淋淋的“杀人犯”三个大字,面无表情按灭屏幕,想从口袋里摸根烟抽,却发现没带。

    他又灌了半瓶水,空塑料瓶扔到后备箱一个盒子里,人矮下身钻进车子,把中间过道堆的货都挪到门边,拉开车门跳下来。

    天边无端起了一阵风,正午还毒辣的太阳突然消失,一层阴云密密地笼在上空。

    山里天气总是无常,路屿舟习惯了,顺手捞过夹克穿上。

    不注意拉链打到右手筋,一阵麻意,让他回忆起江岛撞上他背时,头发甩过手臂,那种不算痛又有点深刻的感觉。

    很像江岛这个人,在他人生里留下的印迹。

    路屿舟后知后觉,对现在的情势品味出奇妙。

    店里,江岛手握两个陶瓷杯,站在柜台前纠结,看路屿舟走进来,摊开手,一左一右托着,认真问他:“路老板,你觉得哪个好看?”

    路屿舟的眼神有一瞬空白,然后眉头慢慢竖起来,又是生人勿近的冷淡。

    他跟村子里其他人都不一样,不像江秀英人情练达,也不像江坤至少乐观开朗,路屿舟这个人,格外沉默,沉默到有些冷酷。

    心里那点疑虑还没完全消灭,江岛又对他产生了一点好奇,想知道这副脾气是怎么把小卖部开下去的。

    她近乎执着地问他:“或者哪个质量好一点?”

    江坤一直猫在旁边,觉得氛围有些怪异,忍不住插嘴,“黑的好看。”

    江岛看着路屿舟,问:“是吗?”

    路屿舟照旧不看她,沉默地把货搬到墙角,放好,走到柜台里,低头扯了个塑料袋,抖开,“白的贵。”

    “嗯,那我要这个。”

    得到答案,江岛才肯收回目光,把黑的放回货架,请路屿舟算钱。

    路屿舟垂下眼,一个个扫条码。

    江岛就支着胳膊,安静地看他。

    坦诚地说,这位路老板的长相很合她心意,他眉眼很深,脸部轮廓锋利硬朗,连下巴一点青色的胡茬,和头顶利落的短发,都恰到好处。

    路屿舟察觉她的目光,抬眼,江岛冲他勾起唇,指尖随意点了点玻璃柜台,“拿一包烟和一个火机。”

    “这个。”路屿舟拉开抽屉,按住黄色的烟盒问她。

    “不是,旁边的进口万宝路。”

    万宝路是路屿舟自己抽的,没录进商品条码,江坤不清楚,给放到柜面上。

    路屿舟不想解释那么多,拿出一包,连打火机一起推到江岛手边,“送的。”

    江岛意外地挑起眉,也没多问,直接揣进大衣口袋,笑着说:“谢了。”

    付好款,她再要了个塑料袋,一手提一个,踩着高跟鞋稳稳当当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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