播磨的郊外,啜泣声和欢呼声此起彼伏。

    阳光下,载着末伽梨一行到来的巨型虹龙,闪着一身光洁锃亮的银鳞。

    真希和棘踩着虹龙背部的软毛,哧溜从龙尾滑落到地,急急向惠和悠仁飞奔。

    随着杰的挥手,虹龙甩着四根粗长龙须,仰天长鸣。它四爪一蹬,便腾飞向上,化作天际一道绚烂虹光,消散于无形。

    “惠、悠仁,你们没事!”真希兴奋大喊,冲到那两个孩子身前,双臂大力拥拍着惠和悠仁的背,把他们呛得不得不挥舞手臂求助。

    惠脸都憋红了,气若游丝:“杀、杀人啦……”

    金铃晃动,叮当作响。棘咬着口枷,使劲把真希拽开。

    然而,还没等惠和悠仁喘息片刻,棘就以不下真希的力度,更紧地抱住他们。

    “救、救命……”悠仁直翻白眼,使劲拍打棘的手臂。

    杰忍着笑,训道:“棘,惠和悠仁都是伤员,动作轻些。”

    棘一顿,这才松了手,歉意地望着大喘气的他们。

    「没事吧?」棘做着手语。

    “没、没事……咳……”惠指着地上躺着的两具咒术师尸体,“都是他们的错,多亏野蔷薇和甚尔救了我们。”

    真希愣了下。

    “你说……甚尔?”

    惠点头,用大拇指朝身后比了方向。

    雪地上,塔一般地站着个魁梧的男人。

    甚尔打着哈欠,眉眼懒洋洋的,像只蹲在树桩上晒太阳的老鹰。

    真希的瞳孔缩小了。

    “甚、甚尔叔?!!”

    “啊?”甚尔抓着碎发,“你谁?”

    “我——我是真希啊!”

    真希激动得嗓音都变了调,语无伦次。

    “甚尔叔,以前爸爸总跟我和真依讲你的故事!说他的大哥厉害极了,12岁就徒手勒死一头老熊,可惜很多年没有回村了。但不久,你就带着玉姬婶婶一起回来了!”

    “记得吗,你还教我怎么狩猎、怎么打架!再后来——”

    忽地,真希的声音戛然而止,就像喉咙被捅了一刀。

    她抿着唇,握紧了拳头,嗓音很紧。

    “那天,我和真依去山里玩,找到一块很漂亮的鹅卵石,我们都想要。我打架打赢了,真依就跑回家告状,我在山里转了很久才回去。然后……”

    “傍晚的村子,像夕阳那样红。”

    “火,在燃烧。大家,有的掉了头,有的掉了上半身,有的掉了胳膊掉了腿。”

    “爸爸妈妈从中间分成两半,真依躺在餐桌上,她的眼睛倒影着我,我拿着那块鹅卵石……”

    真希的声音颤抖着。

    “日月星进队,藤原明央……那时我如果和他同归于尽……不,死的只会是我……况且,更糟的是,他如果不想杀我……”

    “当时,悟叔叔他们如果没有路过,那么我已经变成了日月星进队,那些傀儡一样的家伙……”

    真希喃喃着,双眼略微失神。她的十指紧紧握进手掌心,用力到指甲都刺破了皮肤,在雪地上滴下触目惊心的血迹。

    “真希……”悠仁怯怯伸手,想去安抚她,却又不敢。

    一只手轻轻放在真希的肩上,棘关切地望着她。

    杰也半蹲下来,双手有力地握住真希的手。

    “真希,活在当下。”杰平视她的双眼,轻声说道。

    真希呆了下,点了点头。

    她缓缓吐气,抬头看向甚尔。

    “甚尔叔,我一直以为,只有我……现在……”

    任何词汇都无法形容真希此时的表情。

    甚尔回望着她,视线慢慢转到惠的身上。

    然后,他头也不回地转身,背起麻袋。

    “你认错人了。”甚尔说道,向荒野走去。

    “什么?”真希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

    野蔷薇皱了下眉:“甚尔,你这次才来,就要走?”

    “路过而已,我有其他事要办。”

    甚尔走着从未有人走过的路,在雪地上留下了一个又一个的深深脚印。

    他的背是那么宽阔,但那上面却仿佛顶着一座砾石的山岳,将这魁梧的男人压得疲惫极了。

    “甚尔,”末伽梨叫他,“前路漫漫,你应该休息一下。”

    甚尔更加握紧了麻袋绳子。

    “我不能停。”他哑声道,“绝不能停。”

    真希呆楞着,垂下了头。

    末伽梨望着她,叹息了一声。

    风中,忽而流淌起悠扬的歌谣。

    暖洋洋的曲调像是旭日照耀,化了甚尔眉间的冰霜,吻着真希额前的碎发。

    那是山的赞歌,颂扬其之伟大。

    山,它撑起苍穹,是大地的脊梁。溪流从它的胸膛奔腾而出,万灵欢笑在它的怀抱。

    终有一日,山火与洪水会将山抹平,但山孕育的生灵千千万万,它的意志将薪火传承,它的传说将生生不息。

    山,即使它消亡了,也将永垂不朽……

    随着末伽梨的哼唱,惠也恍惚着,不由自主地捂住胸口。

    山的赞歌,惠身为山民,心中自然牵动万分。然而,此时,他胸口那份的感情,似乎却并不仅仅如此。

    他听过这首歌谣,好像在很早很早以前,在他尚未诞生的时候……

    真希望着末伽梨,轻轻道:“你怎么会知道这个曲调?这是我爸爸写的,写给村子里的小孩们……他们已经、我从来没有……”

    末伽梨向她微笑。

    “你想起大家时,心里总是回响着这首歌。”

    真希微微张口。末伽梨弯下腰,揉了揉她的脑袋。

    “抱歉,这本来是你的隐私。只不过……”

    末伽梨看向甚尔。

    那个男人伫立在雪地里,抓着麻绳的指关节用力到发白。

    “休息一下吧,甚尔。”

    ……

    …………

    ………………

    孩子们去玩了,离小屋不是很远,新老朋友互相笑闹着,在杰的照看下,很是愉悦。

    悠仁被惠的雪球砸到,笑嘻嘻地躺倒在地上。

    惠正得意着,野蔷薇就丢来一把雪,恰好落到了他的脖子里。

    “呀啊!”惠尖叫着,胡乱拨着冷雪。

    野蔷薇笑得露出了八颗大牙:“想和本姑娘斗,还早呢!这是还你之前砸我的!”

    “呸,之前的那个不算,是意外!”

    真希斜了惠一眼:“就算是意外,你也笑得太开心了。”

    棘目移了下,打着手语为惠辩护:「但刚才真的很好笑,比真希你被砸成雪人还好笑。」

    真希微笑着,拾起了一把雪:“棘——做好觉悟了吗?”

    面目狰狞的大尾巴狼,追杀着东蹦西跳的小雪兔。

    杰以食指指腹抵着下唇,轻轻笑了。

    银鳞虹龙盘在一旁,琥珀般的龙眼紧紧盯着这些孩子。

    杰伸手,挠了挠它的下巴:“别让孩子们走出结界,我去看看末伽梨他们。”

    虹龙严肃点头,像只忠实的看门犬。

    杰出了结界,寻了会儿,在空无一处的地方敲了敲门。

    “是我。”他说道。

    面前,空气开始波动,像是丝绸门帘一般,轻巧地向左右卷了上去。

    血红血红的世界里,羂索从弯腰直起身来。

    他赤裸着上半身,拎着把沾着血肉和白骨的锯子,用手背蹭了下糊满了粘腻血液的脸颊。

    “抱歉。”羂索歉意道,“这里没什么能下脚的地方。”

    “无妨。”杰并未因血腥气有丝毫不适,只是好奇地打量着结界里的景象。

    在羂索脚下,一地的肉块疯狂蠕动,像是在剧痛当中挣扎。

    一旁,末伽梨和甚尔隔着一道血管编织成的细网,高举腿骨磨成的球拍,快乐地打着心脏做成的软球。

    杰饶有兴致,仔细观察着球拍上交织的弦。

    “它很有弹性,是用什么做的?”

    “这个啊——嘿!”

    末伽梨打回去了一个球。

    “大概几百年以后,当人类开始玩一种叫【网球】的游戏,他们会宰杀羔羊,将羊肠最内侧的黏膜取出来,浸泡清洗后,扭成股线,叫【羊肠线】。”

    “而这个嘛——”

    甚尔挥拍,露出了嗜血的笑容:“为了做成她说的那玩意儿,需要至少7只羔羊。而我的手法,可没有那么熟练。”

    杰苦笑了下:“末伽梨,那两个咒术师惹上你,可真是倒霉。”

    “是吗?”末伽梨擦了擦汗,耸肩,“我所做的事情,只是复活在眼前死去的人类,然后讲点有趣的故事。至于谁想做什么……”

    末伽梨瞟了眼扛着球拍的甚尔,又瞟了眼仔细研究肉块的羂索,抿唇一笑。

    “杰,其他被抓走的孩子们,现在还安全吗?”

    杰愣了下:“你是怎么……”

    话未完,他便摇了摇头,无奈道:“有硝子的鸟儿引路,我已派咒灵将他们护送回去了。”

    “呵呵,辛苦你了。”

    “还好。”杰笑道,“我自从认识悟和硝子以后,经常被他们差遣。那些咒灵当坐骑的当坐骑,排队买早饭的买早饭,真是……”

    末伽梨调笑道:“他们不给你跑腿费?”

    “哪有。”杰抱怨着,“我次次都是打白工。”

    “哦哦,黑心的资本家,我最讨厌了!”末伽梨大义凛然,“放心吧,我可不是那种人!”

    说着,她就捡起心脏软球,递到杰的面前。

    “吃吧。”末伽梨说道。

    寂静。

    杰僵硬着,就连羂索和甚尔也是一脸诡异。

    那颗心脏还滴着血,又粘腻、又软趴趴,抓握在她手上,看起来实在是……

    杰咽了下口水,目光躲闪。

    “那个、感谢……我会带回去,煮一下再吃……”

    末伽梨震惊了:“你每次吃这个之前,居然还要煮?难道放盐会好吃一点吗?”

    “哈?什么叫每次?”

    “你吃咒灵的时候啊!”

    “我吃咒灵之前怎么可能煮——咦?”

    杰眨了眨眼睛。

    “咒灵?”他问道。

    末伽梨歪了歪头:“嗯?你看不见吗?”

    “我应该、看见什么?”杰喃喃着,低头,仔细端详着那颗心脏。

    这颗心脏,的确是人心没错。

    但是,其中翻腾的那些恶意、那些负面情绪……

    杰迟疑着:“那两个咒术师,是咒灵?”

    末伽梨微笑道:“区分人类和咒灵的,是什么呢?”

    甚尔哼了声:“人是人他妈生的,咒灵不是咒灵他妈生的。”

    所有的目光都转向了甚尔,他回了他们一个莫名其妙的眼神。

    “干嘛,有哪里不对吗?”

    末伽梨严肃道:“甚尔同志说的很正确,咒灵的确没妈。”

    甚尔更加自豪了。

    羂索轻咳了一声:“据我所知,咒灵诞生于人类的负面情绪。譬如对他人的嫉妒,对山火、海啸的恐惧……”

    羂索说着,忽而一愣,紧紧盯着末伽梨手上的那颗心脏。

    “你说,这个是咒灵,那么,这岂不是……”

    血海之中,末伽梨捏着心脏,微笑着。

    “这是他们对我的恐惧。”

    在场三人的瞳孔,都微微一缩。

    咒灵想要成形,并非简单的事。那通常是积郁多年的感情,抑或是许多人共同的感情。

    然而,现在,仅仅半个时辰……

    “人造、咒灵?”羂索轻声道,“末伽梨,你居然,制造出了咒灵?”

    末伽梨表情严肃:“我都说了,咒灵没妈。这不是我造的,是命运的自然产物——你看,它们的术式还是原本的升级Plus版呢。”

    “可是……”羂索张口,想说什么,进而又闭上了嘴,低声快速自言自语,“啊,原来是这样吗?只要负面情绪达到一定的量级——对,如果制定标准,进行实验,测定负面情绪的临界值……”

    忽地,羂索抬头,看向了杰。

    杰的心脏跳得很快。

    他知道对方想说什么。

    杰有咒灵操术。如果能通过人类,批量制造咒灵,甚至控制术式的种类、强度,那么……

    整个世界都将匍匐在他的脚下。

    末伽梨微笑道:“都说了,不会让你打白工的。”

    杰的呼吸急促起来。

    他感觉自己像是从溪流冲进了大海。在波涛汹涌的浪潮中,他的意识浮浮沉沉。

    轻柔的声音诱惑着他:「成为大海吧!你不是想载着你的朋友,去任何他们想去的地方?」

    这……这听上去很不错。

    他若成为了海洋,就绝不允许海里长出任何害人的暗礁。还有雷鸣电闪、歪风斜雨,那些也都不准有……

    对!他朋友的航行,就应该风平浪静,一路畅通无阻——

    「你傻啊,杰!」一道声音闯进了他的幻想,几乎是恶狠狠地扇了他一巴掌。

    什么?这是,悟?

    另一道声音也哂笑道:「我是觉得你笨,但你竟然有那么笨?」

    硝子?怎么……

    「杰,你要是成为了大海——」

    「上了岸,我们可就把你抛下咯。」

    「熊肉火锅你可再也吃不到了——」

    「因为,全进我们的肚子里了!哇哈哈哈哈哈……」

    “熊肉火锅……”杰喃喃着,忽而大声起来,“不行!这——绝对不行!”

    仅一瞬,杰就回到了现实。

    眼前,血红的世界里,末伽梨握着那颗心脏。

    “吃吗?”这妖魔般的人类笑眯眯的。

    杰深吸气,又缓缓吐气,展出温和的微笑。

    “我想,这次,我宁愿打白工。”

    末伽梨眯起眼睛:“是吗?你是真的真的不想吃吗?不要不好意思哦。”

    杰直视着她的双眼,眼中没有一丝躲闪,只有闪耀的坚定。

    “末伽梨,承蒙你的好意。但我的胃口不大,吃了这个,就吃不了别的了。如果错过了熊肉火锅……”

    杰笑了下。

    “那可排得上我人生的第一大不幸。”

    羂索和甚尔都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只有末伽梨眼睛一亮,扔垃圾般把心脏随手一丢,飞扑向杰。

    “赞诶!你不愧是闪光皮卡丘!”

    杰苦笑着,一动不敢动,只得任由她搂着他的脖子,像撸猫一样撸着他的头发。

    羂索顺着心脏的抛物线一瞥,便也叹气:“末伽梨,你刚刚全是编的,对吗?”

    “当然啦。”她毫不羞愧地承认道,跳下杰,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好了,差不多该回去了,准备出发吧?”

    杰点头,问道:“这里的结界……”

    羂索笑道:“我已设置成过段时间会自动坍缩,没我许可,谁也无法进来。”

    杰又看向末伽梨:“你说过,你会复活所有死在眼前的人类。”

    她打着哈欠,视那堆肉块如无物:“他们现在还活着,等我走了再死,又不会死在我的眼前。”

    杰和羂索一愣,对视一眼,都在对方脸上找到了几分同病相怜的无奈。

    他们清洗掉身上的血迹后,便出了结界。

    甚尔是最后离开的。

    他离开前,路过了那颗被丢掉的心脏,然后停了停。

    甚尔蹲了下来。

    “嚼嚼——呸、咳!那女人可真会说谎。这难吃死了的味道,可不就是咒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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