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后,仲夏。

    平安京。

    大街小巷的吆喝声中,蝉被烈日烤得昏昏沉沉,从树干摔到石板街道上,吱的一声被烘得熟脆。

    风拂过,轻巧地将死蝉扫到了积满了泥沙和落叶的犄角旮旯。

    街边小店里,在不满的咕哝和打哈哈的劝声中,铜钱叮铃碰撞。

    少年掌柜拭着额上的汗,递出一份薄纸包裹的樱饼。

    客人吃完,用薄纸抹了下嘴,便丢了包装,漫步离去。

    皱巴巴的纸飘落,成了蝉的墓葬。而这蝉怕是死了也不得安宁,毕竟,那纸上可画着一张凶恶到吓哭小孩的脸。

    那男人眉角一道疤,双眼死死盯着蝉,正咧着血盆大口,好似要将其开膛破腹,煎炸烹煮。

    檄文道:「叛军首领甚尔:无论生死,提头至府,赏钱千文。」

    客人拉低了斗笠,掩住了他的容貌,渐行渐远。

    “哼,我的脑袋,可该更值钱些……”

    ……

    …………

    ………………

    哒,哒……平安京进城方向,马蹄有节奏地踩踏石板,三匹马儿挂着牛皮水囊,和着笑闹声悠悠而来。

    马背上,三顶帷帽垂下轻薄的黑纱,雾一般模糊了来者的面庞,只能看见他们穿着一身方便活动的浅色小袖与袴,腰间皆佩有太刀。

    刀鞘轻轻碰着铁马镫作响,他们低声交谈,互相打趣,言语间皆是暖洋洋的笑意。

    忽而,在蝉的檄文之墓的不远处,领头者轻轻勒马,帷帽之下传来一道欣喜又温和的声音。

    “真希、棘,看,是【甘城一家】。十年了,这家铺子还在这里……”

    风拂过,撩起了雾一般的黑纱。

    五条忧太弯起眉眼,绽开笑颜。

    十年岁月流淌,足以让绿苗抽芽,长成一棵挺拔茂盛的樱树。

    忧太温文尔雅,他嘴角的弧度轻柔极了,像是一瓣樱花飘入一泓清澈的潭水,虽只扬起微微涟漪,但天空都好似在这一笑中绽放。

    一旁,棘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怀念,他拢了拢遮住唇角的素色围巾,伸手打着手语。

    「我记得,甘城婆婆做的和菓子很美味。」

    若说12岁时的棘,还是一匹瘦弱的幼狼,那么十年后的他,则是威风凛凛的头狼。

    他的银发长了许多,像尾巴般束起垂在脑后,随着微风轻晃。战斗的伤痕划破了他的眼角,却并未让他的面容狰狞,反倒是添了一分意气风发。

    灵动的笑声响起,真希的眼睛比太阳还要闪亮。

    “怎样,买点?”

    真希擦着热汗,个子比十年前要长了不少。

    她的高马尾在脑后晃动,衬得她如火一般鲜活热烈。不过,热烈的可不仅仅是她,当她眨眼时,世界都仿佛在她的身边涌动,充满了无限的可能性。

    真希一提去买点和菓子,忧太和棘都咽了咽口水。

    他们下马进店,见到15岁左右的少年在柜台后擀面。对方闻声便放下手中活计,在围裙上擦了擦面粉,迎了上来。

    “欢迎各位。”他温和地笑着,“请问想要什么点心呢?”

    忧太愣了下,略略环顾四周,疑道:“甘城婆婆是在……”

    少年也是微微一怔,不由自主地侧向墙上的挂画。

    彩绘卷轴上,在一大桌缤纷的和菓子前,一位老婆婆端正坐着,不怒自威。身旁,面容温和的女子和男子立于她的两侧。女子的臂弯里,五岁的小童笑着,正顽皮地吹着风车。

    少年的眼中盈满了怀念。

    “七年前的春天,外婆做完和菓子,便歇在躺椅上晒太阳。我以为她睡着了,但是……”

    少年一顿,摇了摇头,笑道:“如果外婆知道还有人心念她的菓子,我想即使她睡着了,也会露出微笑吧。”

    忧太三人心里一颤。

    “呵呵,难过的便不提了。母亲和父亲出门采购了,我的手艺虽然比不上外婆,但如果各位愿意捧场……”

    三位青年互相看看,点头,在店里坐下。

    不多时,三盏清香的凉茶、一盘鲜艳的三色丸子、和一碟小巧精致的樱饼,便摆在了桌子上。

    忧太品着茶歇,笑道:“是那时的味道。”

    甘城家的少年微微一笑,谢过他们,便去认真和面了。

    猫咪躺在店门口,眯眼打着瞌睡。马儿晃动笼头,喷着温热的响鼻。旌旗微微褪色,随着叫卖吆喝轻轻飘荡。在咂摸茶水的声音里,平安京的午后一片安宁。

    忧太放下茶盏,感叹道:“时隔十年,终于回来了。”

    真希咬着三色丸子,含糊着:“虽然有惠、悠仁、野蔷薇的书信往来,我也仍是觉得物是人非,也不知悟叔叔他们有怎样的感触。”

    棘打着手语:「他们先我们一步到,应该已经在……」

    棘的手势到一半,忽而停了下来,转头紧盯外面。

    铿——锵——

    不和谐的声音,打破了午后的宁静。

    阳光下,平安京的街上金甲璀璨,其上刻印有道道缠绕的花纹,瞬间让三位青年瞳孔一缩。

    “是藤纹……”忧太低声道。

    轱辘、轱辘……随着车轮滚动的沉重神像,两列金甲骑兵面容严肃,其间夹着一座两匹骏马拉着的铁笼。

    铁笼上,盖着一层厚重的黑布,看不清里面是什么,只能听到轻微的呜呜声。

    而铁笼之顶,一名女子盘坐支肘,打着哈欠,浑身都透露着一种古怪,好似世界外的来客。

    这女子看起来未着寸缕,但仔细看去,她的身体竟是玻璃般完全透明的,能透过她看到街对面的景象。而她的面容也极为奇特,连眼白都是漆黑的,樱粉色的长发好似不受重力控制,如花瓣一般飘在空中。

    这个人就算化成灰了,真希也一定会认识。

    一瞬,真希的十指倏然收紧:“【乌鹭亨子】……”

    忧太和棘也紧张起来:“真希……”

    十六年前,真希六岁时,藤原家家主藤原明央,率【日月星进队】突袭真希的村落,借口村民皆受到咒灵侵染,屠杀了整个村落,害她父母胞妹皆凄惨死去。

    乌鹭亨子,便是这日月星进队的队长。

    在之后的播磨战场上,包括乌鹭亨子在内,日月星进队全军覆没于宿傩的咒术下。但到了末伽梨现世的那个春天,所有死于宿傩手下的人们,都因她的仁慈复活。

    忧太和棘曾担心真希会因此愤怒,但真希却回以恶鬼般的笑容。

    「愤怒?不,我愉快得很!我本以为我无法手刃仇敌了,然而——」

    真希的仇敌是日月星进队,是藤原家,但年少的她,并无力量向他们复仇。而当她成长,在她隐忍了那么多年的今天——

    真希几乎无法克制身体的颤抖。然而,在深吸了一口气后,这向来想什么做什么的女子,竟自我平静下来,小口啜饮凉茶。

    忧太和棘松了口气。

    他们多年前离开平安京,这次归来倒算是初来乍到了。在情况不明时,还是多观察下为好……

    微风拂过,撩起了蒙盖着铁笼的黑布一角。

    啪。茶盏翻倒。

    忧太三人愣愣的。他们面对转头看来的乌鹭亨子,丝毫没有避开目光。

    铁笼底部,6岁左右的双胞胎女孩侧倒着,她们的双手被捆绑在身后,嘴巴塞住,眼睛蒙起,就像等待售卖的羔羊。

    甘城家的少年并未察觉气氛不对,只是擦着桌上翻倒的茶水,道:“真可怜,这样小的孩子,竟是咒灵附身的对象。不过不要紧,藤原大人力量强大,能够将咒灵剥离她们的身体。许多人都感恩他,因此加入了日月星进队,倒也算的上是好出路……”

    “咒灵附身……感恩?”

    往事流淌,真希短促地笑了声。她双眼充血,无法克制地露出了尖牙。

    如果现在不出手,这两个女孩将永远失去自由,成为藤原家赤血操术的奴隶。但如果现在出手,打草惊蛇……

    一步,有人站到了她的身侧。

    棘做着手语:「见小恶不制,何以制大恶?」

    又一步,又有人站到了她的身侧。

    五条忧太朗声道:“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热血上涌,志同道合的理解与支持流淌在真希的身体里。

    乌鹭亨子盯着他们,眯起眼睛:“藤原大人将姓氏赐予了我,将我从平民提为贵族,如此恩德,自然值得我的忠诚。还是说,你有什么不同的意见?”

    真希昂起头来,直视乌鹭亨子。

    “有人为了天下苍生,视贵族身份于无物,宁愿舍弃自己的姓氏。而有人得了一个姓氏,却自诩贵族、沾沾自喜,做尽猪狗不如之事!”

    真希的声音嘹亮地回响在大街上,甘城少年惊得下巴都合不拢。

    街上的人们也纷纷退开三尺,细碎地互相讨论。

    “那女子是谁,竟敢对日月星进队口出狂言?”

    “糟,是不是最近各地兴起的叛军?”

    “不管怎样,她要掉脑袋啦,乌鹭大人可不是个好脾气的。瞧,她脸都给气得……呃?”

    乌鹭亨子不耐烦地摆着手,完全不将他们视为威胁。

    “随你怎么说。喂,金甲卫队,你们愣着干嘛,还不快点赶路,这天热死我了。”

    金甲骑兵一个激灵,齐声道是。他们挥鞭赶马,马儿奋力向前,但乌鹭亨子的位置却一点也没有动。

    啪。真希双手如雌鹰般擒住铁笼,指甲深深嵌入了冰冷的金属表面,竟是抵得上两匹马儿的力量。

    “想走,也把那两个孩子放了再走!”

    伴随着真希的怒喝,她的双臂肌肉鼓起,青筋根根暴起。铁杆在她的力量下嘎吱作响,酸牙的咔嚓声逼得人直捂耳朵。

    咔——清脆一声,铁笼的铁条扭曲崩裂,竟生生断成两截,碎片在地上散落。

    “哈?”乌鹭亨子瞪大了眼睛,“你——”

    金甲骑兵惊怒交加,抬箭便射。然而——

    棘拉下围巾,唇舌微动。唇角,蛇眼与蛇牙的咒纹骤然闪亮。

    “不准动!”

    瞬间,冷冷的咒言如暴风席卷,音波震撼扩散。

    时间仿佛静止了,除了棘拉的咒言外,一切都陷入了死寂。在场的所有人都恍惚了,连呼吸都滞住,身体冰雕般僵硬在了原地。

    乌鹭亨子是第一个清醒过来的人,她眼睛闪着怒火,低吼着向真希攻去,然而,一把尖刀却抵住了她的喉咙。

    忧太手持太刀,从乌鹭亨子的背后反手横架,眸色阴沉得好似一团暴风雨。

    “如果你敢伤害他们,我绝不会手下留情。”

    刀片冰寒,似乎只要她稍微动弹一下,刀锋就会割开她的喉管,让热血溅落一地。

    “嘁……”乌鹭亨子咬牙,向金甲卫队怒目而视,“蠢货,还不给我退下!”

    金甲卫兵们面面相觑,最终还是退开了。而真希和棘也从铁笼中抱出了那对双胞胎女孩。

    乌鹭亨子扫视架在她脖子上的太刀,以及真希和棘的装束。

    “你们是叛军?”

    忧太冷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我们不过是【武士】而已。”

    马儿嘶鸣着,蹄铁咔嚓作响。真希和棘抱着双胞胎,跃上马背,挥起马鞭。

    “忧太——”他们喊道。

    几乎就在真希和棘喊出的同时,忧太收刀入鞘,飞身抓紧马缰。

    “驾!”

    马扬前蹄,在平安京众人的惊呼声中,他们一骑绝尘,朝着城外疾驰。

    然而……

    乌鹭亨子摸着脖子,冷哼一声。

    “武士……?”

    狂风旋起,日月星进队的队长缓慢飘浮起来,向前怒喝挥拳。

    “管你是什么,挡我路的都给我死!【天空咒法·宇守罗弹】!”

    以乌鹭亨子的拳为中心,三维空间竟然扭曲成二维平面。

    由拳头迸发的力量,使气流爆发出震耳欲聋的爆破声,过往建筑的木板被挤压成碎片,纷纷发出凄惨的悲鸣。地面上的石块和尘土大块大块的飞扬起来,咆哮着向忧太一行推挤而去。

    忧太眼神一暗,低低喝道:“父亲、母亲,拜托你们……”

    两团火焰自忧太的双眼燃烧亮起,它们渐渐凝为实体,围绕在忧太身侧。

    轰!火焰即将膨胀爆炸,平安京眼看着就要陷入火海,然而——

    “黑——闪——!!!”

    一道爽朗的声音响起,像晨曦照亮了寒夜。拳风挥动,黑色闪电啸鸣着划过天空,爆发出足以对抗扭曲空间的力量。

    忧太一行紧急勒马。两团火焰倏然缩小,回到忧太的眼睛里。

    清风徐来,吹散了空气中的烟雾和尘土。

    三位正值青春的少年少女笑谈着,漫步穿过马匹之间。

    整个平安京都好似随着他们的到来安静了。街上,细碎的讨论与低吟响起,全都重复着同一个句子。

    “看,是堕天神宫的孩子们。【堕天之子】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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