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太、真希、棘,堕天神宫向你们致以最诚挚的欢迎。”

    末伽梨微笑着,三位青年注视着她,眼眶微红。

    他们小心放下怀中的双胞胎女孩,然后弯下腰来,认真鞠了一躬。

    忧太因末伽梨,得以与他父母的咒灵重聚。真希因末伽梨,见到了她以为死在屠村那天的叔叔甚尔。棘因末伽梨……

    棘的面庞如樱花绯红,他拉高了他的围巾,默默偏过头去。

    自从遇见末伽梨后,棘每晚都会做一个梦。

    那是她与他的前世。

    他们也许欢笑了,也许哭泣了,但每每梦醒,棘却什么也不记得。

    而他胸口涌动的那份眷恋、那份遗憾、那份滞涩……

    宿傩沉沉地瞪着棘。末伽梨忍俊不禁,赶忙起身,安抚地吻了下宿傩的额角。

    “前世是前世,今世是今世,那并不一样。”

    “……我知道。”宿傩低沉道。

    即使过了十年,他仍是不喜棘的存在。不过,这份不喜与那时相比,却有了些许微妙的不同。

    末伽梨正握着他的手。

    她的皮肤细嫩且光滑,温热又熨烫,岁月未对她有一丝一毫的影响,而宿傩的手上却渐渐有了皱纹。

    终有一天,他会死亡。血肉腐坏、白骨碎裂,他的身躯会化作一抔冰冷的尘土,记忆更是化作虚无,只有灵魂会转世重生。

    他无法确定他的转世会与她相遇,或者即使相遇,想必,她对他,也会如同她对……

    这实在是很奇怪的感受——他死了便是死了,即便转世,那也是与他完全不同的个体,因此死后发生了什么,也与他毫无干系。

    然而,然而……

    末伽梨轻叹一声:“所以呀,宿傩,你就吃掉我嘛。”

    “……你很难吃。”他最终回道。

    这么多年了,这句话的杀伤力还是让末伽梨惨叫一声,好似嗖得一箭射中了心脏,捂着心口倒地。

    羂索轻笑一声,起身去察看那对双胞胎女孩。

    他检查过她们的脉搏,又摸摸她们的额头,向担忧的青少年们点了下头。

    “轻度中暑,有些脱水,但并无大碍。在阴凉处多休息,补充些水分即可。”

    他们松了口气,悠仁央道:“爸爸,让她们在这里休息下吧,越靠近里梅大人越凉快。堕天神宫能在夏季保持凉爽,可都是多亏了他呢。”

    里梅嫌弃双胞胎身上带了些血块与尘土,怕污了餐点。不过,他也并未把她们赶出去,只是让仆从拿来井水浸了的湿毛巾,给她们到一旁擦去脏污,并凉下过高的体温。

    忧太三人轻咳着,扭捏地蹭到悟、杰、硝子的身边。

    见状,年长者们交换了个眼神,便大致猜出了事情经过。

    杰宽慰道:“不必担心,车马劳顿,先歇歇吧。”

    悟也微笑着,拿起盛有大福的小碟,递给他们。

    “说说,和你们起冲突的,是藤原家还是菅原家?”

    忧太很是忐忑:“是藤原家日月星进队的队长,乌鹭亨子,还有她带领的一队金甲骑兵……悟叔叔,我们是不是太冲动了?”

    窗外,小雀飞到硝子肩头,轻声叽咕,似在讲述一场战斗。

    硝子时不时地回应小雀,也抽空道:“你们救人于危难之中,悟夸赞还来不及。也多亏堕天之子在场,只是一点小骚乱而已。”

    三位堕天之子挠挠脸颊,都有些不好意思。

    末伽梨唤来他们,问:“你们有受伤吗?”

    惠皱起眉来:“末伽梨,我已经不是小孩了,这种程度可伤不到我。”

    惠这些年有多努力,末伽梨全看在眼里。

    她轻轻一笑:“哎呀,长大了就是没小时候可爱,都不会撒娇了。”

    她感叹道:“记得吗,小时候你被抓走,回来后几乎每晚都抱来被子,要和我一起睡。我哄了你半年,你才愿意独自睡觉,还找我讨了个咒文,只要你念它,我就会来到你的身边。嗯,那咒文怎么念来着?【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布瑠部由良由良止布瑠部】……”

    惠急了,脸通红通红的。这以高冷和臭脸而著名的少年,此刻看起来恨不得就地把自己埋了。

    “末伽梨,我朋友都在呢!”

    在场大多数人都别过头去,用力捣住嘴,肩膀微微颤抖,少数几个喷笑出声。

    末伽梨也忍着笑,她安慰了几句惠,又问野蔷薇和悠仁:“你们有伤到哪里吗?”

    野蔷薇止住笑意,斜了眼悠仁。先前,悠仁为了阻止他们杀死金甲卫队,反而伤了自己。

    悠仁紧张地摆手,野蔷薇大发慈悲:“我们没受伤,就是咒术使用太多,有点饿了。”

    一旁,里梅露出了“我早就料到”的表情。

    “错过饭点的规矩你们知道,膳食都冰在厨房里,自己升火去热。还有,新寄来的《平安京八卦小报》,已经扔到你们房间里了。”

    “小报来了?”堕天之子们眼睛一亮,赶紧招呼忧太三人。

    悠仁兴奋道:“你们一路赶来,还没吃午饭吧?正好边吃边聊,我们这边的趣事,可是积攒了十年呢!”

    里梅的眉头开始抽搐,羂索也是苦笑一声,宿傩并无太大表示,末伽梨却笑得前仰后合。

    《平安京八卦小报》问世时,那是搅得整个平安京都鸡犬不宁。

    小报充分利用其天马行空的想像,对于各路著名人马的各种关系,进行了逻辑缜密的分析。

    里梅只读了一次,便把小报撕得比雪花还碎。

    他怒吼着「脑袋被驴踢了的才会喜欢那麻烦精!」,并在宿傩的深沉注视下,气到把这个城市翻了个底朝天,都没找到小报的八卦之源。

    小报红红火火,八卦热火朝天,到现在十年了也没有停歇。

    于是,从愤怒到生无可恋到面无表情,里梅今晨即便看到《惊天揭秘!江户名武士棘竟是堕天神宫大神官的亲兄弟,二人乃五条家家主与末伽梨的私生子,有图有真相!》,也能淡定地把小报踹进堕天之子们的房间。

    《平安京八卦小报》并未卖到江户。忧太三人从书信里得知了部分趣事,打小就羡慕得不行。此时听悠仁一讲,他们顿时眼睛一亮,22岁的青年们难得露出了几分年少时的心性。

    只是……

    他们稍稍沉下心来,向悟看去。

    这次来平安京,他们是带着极为血腥的目的,如果沉溺于玩乐……

    悟笑道:“琴弦若总绷着,是会断的。旅途遥远,今天便歇一歇吧。”

    末伽梨也温和道:“客房已经备好,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

    这一夜,欢声笑语回响堕天神宫,廊下院内灯火通明。

    三味线弹起雅乐,珠歌翠舞如乱花迷眼。觥筹交错间,酒盏清脆碰撞,众人面庞醺红,将十年悲喜尽耽溺于月色之间。

    无人注意梁上也滴下几滴酒来,只有末伽梨时不时往上抛起烧酒瓶。

    “甚尔,别醉倒了。”她说道。

    回应她的,只有一声不屑的哼笑。

    ……

    …………

    ………………

    月上柳梢,哈欠声起,黑夜吻上一双双醉眼,盏盏灯火渐息,万物宁静。

    藤原家。

    小荷摇晃,抖下几滴晶莹的水珠。

    茶室内,烛火颤动。菅原家少主正襟跪坐,微微低头。

    十年过去,菅原顺平高了不少,身形却仍是瘦长。

    他双手稳重地放在膝上,一袭丝织墨染的直衣平平整整。一缕乌发在他额前垂下,遮住了他半边的面庞,好似隐去了他一半的想法。

    “藤原大人,有关近半年来,在全国流窜的密党叛军,菅原家已派出涅漆镇抚队,捣毁窝点13个,俘虏叛军上百人。然而,首领甚尔的下落却……”

    顺平稍稍握紧拳头,道:“舅舅,我想召回涅漆镇抚队。仲夏,是农忙时节,也是今年第一个大忙。比起追查叛党,菅原家更应协助百姓抢抓农时,联袂堕天神宫,确保夏收、夏种、夏管无误。”

    在顺平的对面,当朝左大臣藤原明央拧起眉来:“顺平,你身为贵族,却总是关注这等庶民之事……”

    这位藤原家家主仍是如十年前的那般,发如墨,面如雪,睁眼时好似利刃出鞘,唇角比最锐利的刀锋还要冷上三分。

    不过,岁月流逝,藤原明央的额上与眼角添了不少细纹,好似一不小心,这把利刃便会碎落一地。

    顺平注视着藤原明央,一字一顿。

    “藤原大人,三夏农时,不仅是庶民之事。仓盈庾亿,则安富尊荣。”

    顺平的眼睛里,燃烧着明亮的火焰,就好像……

    笑音铃铃,故人纤影朦胧。

    一瞬,藤原明央恍惚了。

    利刃的外壳剥落了,露出了其中斑斑的锈迹,只要轻轻一碰,便会擦下染着浓重血腥的无数碎屑。

    在顺平的再三呼唤下,藤原明央才回了神。

    他虽然回到了现实,却不复几分钟前的样子,反而忽然衰老力竭一般,眼睛比百岁老人还要浑浊。

    他沙哑道:“你……就照你的想法去做吧,顺平。”

    顺平微微睁大眼睛。

    藤原明央疲惫地看着他。

    “叛军一事,菅原家不必再管了。乌鹭亨子今日刚刚归来,我会派她率日月星进队继续追查叛党。”

    茶室外,月夜正好。

    廊上,木门轻声合起。顺平背向木门,轻轻吐气。

    仆从向他鞠躬,恭敬道:“菅原大人,这边请。”

    顺平侧望他们,月光的阴影为他的脸蒙上了一层阴霾。此时的他,看起来有几分像他的父亲。

    “哈。”他恼道,“菅原家的少主,难道会在藤原家迷路不成?”

    仆从面露为难,却仍然坚持。

    顺平的十指掐入了掌心。

    仆从引路,他一路慢行。

    路过荷花池时,顺平停了停。

    这22岁的菅原家少主使劲瞧着荷花,忽而孩子气地揉了揉眼睛。

    藤原家的荷花池与其说是荷花池,不如说是荷花湖。池之称,只不过是为了掩住奢糜,才打了个幌子。

    顺平时常来藤原家请示,路过荷花湖没有千回也有百回,却从未发现湖心竟还建着一座小楼。

    高楼凉台上,纸灯笼幽幽摇晃,似有个女子正在自我对弈。

    顺平隔得远,看不清她的长相,只依稀瞧见她白发披肩,落子时好似仙鹤垂头饮水。

    ……熟悉,很熟悉,尤其是脑中这蒙了一层雾般的感觉,好像在儿时的很多年前,也有过类似的情形。

    忽而,那女子抬眼看他……不,她看的不是他?

    月夜中,一艘小船划向小楼。有谁上去了,然后……

    枯皱沙哑的声音,有如噩梦般锤击着顺平的心脏。

    “天元——天元——给我更多你的血!我已获得不死之身,可我仍在衰老!让我的眼睛看清荷花,让我的耳朵听见笛声,让我尝到血与肉与瓜果的鲜美!你若办不到,我就让你尝尝痛苦的滋味!”

    “愚昧。尚善上人,你以为拥有赤血操术,便能操控他人血液,赐予其无边无际的苦痛,令其屈服……”

    “愚昧的是你!我藤原尚善,是要以肉身成佛成神之人!谁都应当屈服于我,怎可有人违逆!”

    “呃!”

    哗啦——好似棋罐翻倒,棋子落地。

    白发女子捂住胸口,痛苦地半倚凉台木栏,像是心脏被死死捏住。

    “呵呵哈哈哈哈哈……”嘶哑的笑声响起,“告诉我,天元——告诉我你不老不死的秘密!”

    池中荷花绽放,荷影之间,天元注视着顺平。

    菅原顺平睁大了眼睛。他不明白,这么远,他本不该听见任何声音的,但……

    女子的轻笑萦绕他的耳畔。

    “十年之约已过……呵,尚善上人啊,你听好,我曾吃下【末伽梨】。”

    ……

    …………

    ………………

    堕天神宫。

    末伽梨仰头凝月,伸手于月下起舞。

    竹影萧萧,汗珠从她额上滴落,手腕脚腕两对银镯闪耀摇晃,好似把弯月戴在身上。

    击节声起。廊上,宿傩于曲膝而坐,弹剑助兴。

    银镯铃铃,宝剑铮铮。

    一曲毕,一舞停,末伽梨微微喘息。

    宿傩搁下剑,向她步步走来。

    烈火般的灼热近身,拇指粗糙地抚着她的面颊。

    “为何流泪?”他问道。

    “是汗。”她答道。

    他不争,只是轻轻拭着她的眼角。

    末伽梨稍稍侧头,阖眼抚上他的手掌。

    “夜已深。”她呢喃道,“宿傩啊,我该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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