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她十六岁。

    大雨瓢泼连绵几日,宝小姐高热不退,员外重金寻访,请来了逢春堂的堂主。

    初见时,只听闻她性格娇惯。

    师父让他不得怠慢,当心招惹了贵人。

    “徒儿明白。”他当然也不想扯上什么关系。

    晋笙离得很远,外男不便入内,仅仅瞧见屏风缝隙露出的一点侧脸。

    宝小姐生的比同龄人要显小。

    “咳!”

    师父要针包,他没听见,咳嗽了几声,才醒过神来,忙起身烫针。

    相继离开房中后,他一一应着师父教导,心却不知飘到了哪里,身上上还卷着残香,味道若有若无,是她平日熏的吗?

    复诊时师父脱不开身,便差他来了。

    这次没有屏风,隔着的却是半片湖水,亭子中央坐着宝小姐,被侍女簇拥着斗鱼玩。

    瞧那精神头,也不像生病了。

    “是逢春堂的郎中吗?”侍女低声询问,他扶着药箱,点了点头。

    “那便上来吧,我家小姐有请。”

    甫一踏上亭子,春日暖香冲着鼻子扑过来,几个姑娘的香囊各有千秋,闻多了鼻腔都分辨不出味道。

    此时此刻,幻觉一般,又想起那阵幽香。

    侍女带着他候在亭子入口,朝着围栏倚靠的宝宁宁行礼。

    “小姐,郎中来看诊了。”

    宝宁宁挥手撒下一把鱼食,池子里的鱼争先恐后扑腾着,她神态懒散,头也不回的嗯了一声。

    就这样过了快半个时辰,盒子里鱼食终于喂完,她才转过身来。晋笙低眉垂眼,被晾在这好些时候,竟然一点情绪未曾显露。

    秀美的面庞稚气未脱,骄骄之气浑然天成,圆而透亮的眼睛,偏偏带着俗世里没有的纯真。

    “逢春堂没别的大夫了吗?”

    这是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晋笙没有反驳,“小姐见谅,师父抽不开身。”

    他本意也不想争辩什么。这些话说了也没用,倒不如顺着她来,还能好过些。

    最差也不过就是被撵出去。

    意外的是,她竟然爽快的答应了。

    “既然这样,那就你来吧。”

    他应声是,将药箱放在石桌上,宝宁宁递出手腕,长指搭在皓腕上,浅触一下,忽的发觉不妥。

    忙道:“抱歉。”在怀中掏出一方帕子,垫在她手腕处。

    宝宁宁看他一副懊恼样子,禁不住戏弄。

    “怎的?觉得我脏?”

    晋笙茫然抬头:“没有……”

    手指在她手腕上摁也不是抬也不是,尴尬无措。“在下是怕小姐不便,与外男接触,恐落人口舌。”

    她却乐了一下:“这是我家,谁敢说半句不是?你这样号脉,能号的准吗?”

    说着欲抬起手腕,却被他摁住:“不妨事,这样便好。”

    温热的触感稍纵即逝,晋笙只浅浅搭了一下脉象:“已无大碍了,高热之后会有些虚乏,这几日多吃些益气补血的食物即可。”

    也不知是不是想匆匆了事,他收起帕子,拎着药箱准备走,宝宁宁探究的目光在他身上打转,最后定在他的脸上,一动不动。

    晋笙倍感压力,头皮发麻:“小姐若无事,我就先走了。”

    “等等。”她喊住他:“我觉得,还是有些不舒服。”

    他只得停住脚,回过身:“哪里不舒服?”

    宝小姐眼神天真无邪,看不出来有什么其他意思,将手点点心口,歪着头说:“这,像是缺了点东西。”

    晋笙面容空白,好似没听懂一般:“什么?”

    可宝宁宁只是笑了笑,继而,那笑容越来越不真实,空气也变得稀薄起来。

    奇怪的是,仿佛身处梦境一般,画面扭曲旋转,鸟鸣声与风声一齐消失,只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意识到不对劲,他狠命掐了自己一把。

    眼前猛的一亮,周遭的一切都清晰起来,波光粼粼的水底,倒映出太阳的光芒。

    他不知自己为何会在这里,只知道他的呼吸快要没了,身上有什么东西缠绕着他,直直拉着他坠向深处。

    张了张嘴,吐出一连串的泡泡。

    这下真的要死了。

    还死的不明不白,难道一时被鬼迷了眼不成?

    这么想来,宝小姐难不成也掉了进来吗?

    说曹操见曹操,身旁少女碧绿的裙摆在水中绽放,宛如一朵绿云。

    宝宁宁闭着眼睛,分毫不动,任由自己向下坠落。

    晋笙使了点力,游到她身边,拽着她上去。

    拖着一个半死不活的人,在水里重如千斤,那些水草般的气流还在不停的拉扯,企图将他耗死在这。

    离水面还有一点距离,他已经到了极限,呛了一口水,汹涌的钻进鼻腔,窒息的痛感袭来,眼前一黑。

    温软的触感,撬开唇齿的缝隙,有人拉住他,在他口中渡了一口气。

    眼前昏花的感觉总算好了许多。

    他睁开眼,水中纷乱的发丝,遮挡住她的下半张脸,露出一双冰冷血红的眼睛。

    谁拉谁上岸的,不太记得了。

    两人狼狈的坐在亭子里,浑身湿透。

    晋笙本就受不得凉,经此一遭,咳嗽不止。

    “自身难保,还想救别人,真不懂你在想什么。”宝宁宁神情漠然,看得出来,她的确不明白为什么他会这么做。

    “我若不救,良心有愧,图个心安罢了。”他捂着嘴咳嗽几声,脸色涨红:“救己是自保,救人是积德,我命数不好,只能多积点德了。”

    绿罗裙紧贴在身上,宝宁宁站起来,垂下头俯视着地上的晋笙。

    “如果别人,是为了拉你一起下地狱呢?”

    “那可确实不是什么好地方。”晋笙拧干袖子上的水,莞尔道:“要看看是不是我喜欢的姑娘。”

    神经病。她道:“是又能怎么样?”

    “不怎么样。”

    “只是我喜欢她,所以下就下了。”

    —

    古老奇异的旋律从远方传来,轻轻和在暖风里,箫声轻柔,安抚着离魂的动荡。

    夜色阑珊,月明星稀。

    长箫的声音徐徐缭绕,逢春堂陷入静谧之中,堂前的宾客早已散去,其他人也睡着了。

    后院的新房,喜烛淌泪,凝固成一圈圈蜡油。

    待到那一点火光燃尽,天终于亮了。

    有人睡不着,有人醒不来。

    晨光流进卧房中,入目皆是喜庆的大红色,郎君靠在新妇的肩膀,两人依偎在一起,像极了一副画。

    悠远的古调仿佛还在耳边,回荡着那句歌词。

    乐莫乐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别离。

    无人问津的角落里,枯萎的大树下,凭空多出一个人,她拂去多余的枝叶,树上人脸狰狞可怖,落下两道难以拭去的泪痕。

    “她想要有人陪伴一生,可惜能相伴此生的,永远成不了人,成了人的,又无法相守一生。”

    这便是报应,是她的因果,害了他们。

    “你的宁宁,永远也得不到想要的。”

    树木枯死,无法给予她任何回应,傅春柳长长呼出一口气,听起来像一声叹息。

    掏出藏在袖子里的木枝,注入木灵力,树枝缓缓抽枝发芽,漂浮在半空中。

    大树汇拢起点点荧光,凝聚在木枝上,源源不断的输送生机,那棵树最后一点生命力也消失殆尽。

    眨眼间,木枝光芒大盛。

    傅春柳两手捏决,缓缓念出咒语,灵光围绕上木枝周围。

    “万物有灵,天地正心,与子定约,舍身为器。”

    “无花,可愿成为器灵?”

    木枝飘向她,光芒落入手掌中,被她牢牢握住,它选择了同意。

    气浪卷起发丝,她垂眸收下法器。

    “汝名为——九歌。”

    “前尘往事与你再无干系,你以后,只是我的法器,你想看的世间,便做为九歌去看吧。”

    木枝须臾之间生出几朵黄蕊白花,小小的一瓣,只有指甲那么大,可还是开花了,夹在嫩绿的叶子中。

    傅春柳将它扎在发间,左右晃了晃,不会掉。

    “看来,我又来晚了一步。”

    身后的人停下脚步,傅春柳闻声,旋身回头,一袭红衣的宝宁宁踱步而来。

    她眼中通红布满血丝,明明化着精致的妆,还是能看出来憔悴苍白。

    比从前做鬼还要阴郁死气。

    傅春柳原地不动,静静看着她,手臂按住长箫蓄势待发。

    她拿出那块石头,自嘲一笑:“我还以为,救不了晋笙,至少能救回他呢。”

    “可是为什么,会没用呢?明明在无花身上用了两次。”

    无垢石沉静的躺在手中,失去了原有的光华,现在,只像一块普通的石头。

    “我猜。”傅春柳终于开口,斟酌道:“应该是他,已经没有怨念了吧。”

    邪咒以吸食怨力为阵,若阵眼心中无怨无悔,自然阵法不成。

    宝宁宁如遭雷击,站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

    “原来如此……”

    “原来无花他,是怨恨我的。”

    她扯起落寞至极的笑,比哭还难看。“恨我就好,这是应该的。”

    被迫囚困原地百年,逃走的想法,应该想了千万遍,可还是固执的守在这,仅仅为了那微不足道的誓言。

    仅仅为了她这种野鬼,自私的约定。

    “我最终,什么都不剩下了。”

    坐享千万年孤寂,她又要回到空荡荡的梨花水榭,静看春秋轮转。

    也许是变成了人,这个春天,格外的冷。

    迷茫的心不知去向何处,自从九幽出逃那日,过去已有几百年,再也没有体验过这样的心情了。

    你真正的家是什么样子呢?

    蜡烛未燃尽,火苗在窗台下跳跃,投出两人紧紧相依的影子。

    晋笙问她,她也不知该怎么回答。

    “我没有家。”她说:“做人时的记忆太短暂,什么都不记得,再后来,我跑到了一个可怕的地方,蹉跎好些时间,才从那里逃出来。”

    “咳咳……然,然后呢?”

    他强撑着虚弱的身体,拉住她手。“你多说一说,我还想听。”

    “然后?”

    “然后……我找到了适合我生存的地方,做一只逍遥自在的野鬼,傍邻泉下,在水上盖了一栋房子,院里种了许多树,许多梨花树。春天时,满树都是白色的,吹一场风就像下一场雪。”

    晋笙道:“听起来很美,我还未曾见过梨花,待我……待我有机会时,你可愿意带我去看?”

    宁宁指尖轻颤,回握住他手。

    “好……”

    “你想看多久,我都陪你。”

    他苍白的脸上流露出失神,直直盯着她的脸,怎么也看不够,像要深深印在脑海中似的。

    “若有来生,若有来生……”晋笙捧起她的脸,哽咽流泪,苍白的唇无力翕动,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还会有来生吗?

    身前人揽过他拥抱,紧紧将他圈进怀中。

    “晋笙,你死后,我会为你守完今生的孝,直至魂飞魄散。”

    “来生不再是你,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残忍又无情,以人命为蝼蚁,被他前世拔去凝身的念,也是罪有应得。

    踏入这六道轮回中,见过人世浮华,见过从未亲身接触的日光,见过生离死别,方才明白人的一生何其短暂,何其脆弱。

    她悔了,痛不欲生。

    可惜世上,再也没有渡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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