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樱花凋谢后,绣球花盛开的季节,我和士道终于再见了。

    到公园找地方坐下,太阳光刚刚好,很亮但不烫。我没有先到后到,谁要先等谁的讲究。昨晚城市下过雨,湿润的风走过头顶,在树梢相互撞击着。水滴落在摊开的笔记本上,晕开我的字迹,上周抄的英语范文。

    “没必要照搬别人东西。”

    士道的声音响起。

    我一惊,侧过头。他手肘撑在长椅椅背,正弯腰看着我,目光都钻进我心里去。血液紧张地沸腾起来,我记忆贫瘠得只剩下那天半夜的对话声音。

    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的,已经待了多久,偷看多久。就像六月的阵雨落下后,成群成群的花突然跑出来,在太阳下狂欢地开。这个人挑染的金发,艳绯的眼睛,我看到我的青梅竹马在闪着奇异的光。

    “你要是没有去做美黑,我说不定会看呆。”我说。

    “这就是你只看我一眼就把脸别过去的理由?真是无情。”

    “不是谁都欣赏得来你的造型。”

    “随意,我喜欢。”

    士道手一撑,轻易一跃,从后面翻过来,理所当然坐在我旁边,嚣张地翘起腿。他翻越又一屁股坐下的短暂过程,我感到长椅颤动,连带我一起摇摇欲坠似的。身边出现一场古怪的火灾,明亮而压抑的气氛围绕着,他就像一个血统和罪孽都很高贵的另类。

    “你坐没坐相。”我说,一边感受从身后隐约传来的温度。他双手完全舒展,搭在椅背,其中一只就横在我肩后。我斜眼瞄去,他想搂住我,只需要动动手腕,宽大的手掌扣住我肩膀简单得像猛禽抓雏鸟。

    “你吃了没?”他无视我的抱怨,也不收敛现在的姿势。

    “我……”我刚想回答,又问,“你是不是没吃?”

    “没有。没那个心情。”他把头转过来,“总觉得见面后你会说什么倒胃口的话。”

    “偏见。”我缓缓阖上笔记本,放进包里,“走,附近有便利店。我请你吃点什么。”

    我刚站起,他又把我拉回去坐下。

    “说完正事再去。你答应出来见面,就代表你今天没有别的事要忙,不是吗。”

    说得不错。我默认。熬到两点半把周末作业差不多,我才有底气决定用整个星期天和他说事。

    明明不是什么大事。我想装作不屑细谈的样子,一对上他眼神就心虚了。

    “士道,我不是足球,别这么盯着我。”

    “慢慢习惯吧,我已经把你当一个纯粹的女人看待了。”

    “……去你的。”

    我挪开视线给他一拳,当然揍不动他。他胸膛像一堵厚厚的墙壁。这触感唤醒了我那种战栗的清醒,于是识趣地坦白,“士道,你和小时候很不一样了。我又有些念旧,所以没个一年半载肯定是不习惯的。”

    “噢。”

    “我没有挑衅的意思,每个人的喜好都是不一样的。你可以随你的喜好折腾,但也要留给别人适应的时间和空间。”

    “嗯。”

    “我基本确定要考东京那边的学校了,接下来会很忙,总之,我更在意自己的志愿,我拒绝你也是可以的。就像谁都不能干涉你踢球。”

    “当然不能干涉,所以我才说喜欢你是我自己的事情,我有逼着你答应吗?”

    “没有……”

    “对啊,是我在单相思。”

    他说得爽快。这种快活样子,还不顾一切的态度,我反而不安。就像有一团火在水里熊熊燃烧,我眼睁睁看着。明知道他的恶习,他微微一笑,笑的样子活像个无耻之徒,身上有邪魔似的怪影。

    但他不动了,不扑过来,没有把火烧过来。

    他就让我看着,看我自己给自己找烦恼。真的是一场古怪的火灾。这个混蛋。

    我腹诽,他却愉快道:“别生气呀,你该抬头挺胸。要总觉得被人喜欢是一件丢脸的事,你该去看医生了。”

    他手肘弯起,掌心轻轻托在后脑勺,身子后仰,这样悠闲自在地侧头看我。

    “这个医生可能没什么良心,他让你买昂贵的进口药。但所谓特效成分其实很简单,不过是些人体自身就能合成的酶,只要绕着房子跑两圈就能得到了。”

    “那,要是遇见一个有良心的医生呢?”

    “他什么药都不开,倒是会给你做些科普性质的开导。像是人没有发情期,但没有发情期不等于人不会发情,人一年到头都在发情。”

    “喂!”

    我一拳捶在他大腿上。他不痛不痒,大笑着换个坐姿,另一只腿翘这只腿上。

    “我说的是实话。人要比别的动物都好色,心里对异性稍微有些好感就想着眉来眼去,有肢体接触。”

    “但这不就是精虫上脑的表现吗,什么都是下半身说了算。”

    “对啊,世上多的是这种人,很垃圾对不对,很想像踩蟑螂那样把他们一个一个都踩爆浆。”

    “对,把你头都踩扁。”

    “但你偏偏不能弄坏我这颗脑子,否则你会被我无头的尸体拽去宾馆,或者就在这里被推倒。”

    “……”

    “对啊,我的生命行为,连同性在内,全部都是受脑支配的。我想怎么和你相处,都是脑的作用。”

    “你居然在强调自己会动脑筋。”

    “你会这么说纯粹是你有偏见之心。不过我愿意原谅你。”

    “感谢您的大度。”

    “不客气,你是特别的。”

    “……”

    “别不好意思,男人和女人相互吸引是很正常的。哪怕一天里有七八个人找你表白,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你大大方方接受就是,然后机灵又无情地拒绝,把那些把喜欢和一起睡觉划等号的家伙狠狠踹飞。当然,不包括我在内。”

    “不包括你……你确定?”

    “哦,你难道想被我抱,可以啊。”

    “怎么可能,把手从我肩膀上拿开!我只是觉得,士道你完全就是一只肉食动物。”

    “我是喜欢吃肉。但要是不动脑子的话,同样的动作重复一百次也没什么意思,不是吗?”

    “……”

    我心情又慌又烫,十分复杂,不知道怎么接话。士道呢,他笼罩在明亮放松的精气神中,也宽宏大量地为我保持许久沉默,眼睛看向别处。一群小学生正在踢球。

    我接受他友好的停顿,觉得他真是个聊天奇才。

    “士道,你和别的女生也这么说话吗?”我问。

    摇头,他依然望着那些奔跑的小身影。忽地,他嘟哝,“这时候传什么球啊,笨。”

    我看过去,球被抢断,对面开始反击。我说:“小学生嘛,别要求这么多。”

    “我三年级就在和国中生一对一了。”

    “你被老天爷追着喂饭,能比吗?”

    “把饭吃下去,没有一副消化良好的肠胃也是没用的。”

    “是是是,我知道你认真坚持体训,没有间断过。”

    像在举行什么茶话会,一会儿语言不谐,相互嘲弄,一会儿又达成共识,不说话,只是安静坐着也觉得充实。我似乎渐渐适应和士道长时间独处,注意是现在的他,不是从前,不是被层层幻想和滤镜包裹,带着不真切光环的士道龙圣。

    “士道,我没想过你会把头发搞成这样。”

    “嗯。”

    “你从前没这么凶,我是说,和人打架这一方面。”

    “嗯。”

    “你从前皮肤很白,比班里好多女生都白。毛孔也很小,几乎看不见。现在也维持得很好,就是……肤色黑得有些让人眼前一黑。”

    “嗯。”

    “你将来去了国外的俱乐部,可能不会被当做亚裔球员吧。你五官轮廓本来就深,鼻梁很高。”

    “不,我是日本人,一直都是。”

    “我知道,你化成灰我都认得出来。我是说,在我慢慢接受你现在的样子了,从头到尾,不管是球场上还是生活里。你有些臭毛病,说话嘲弄又刻薄,有时邪恶,偏离正常人标准。但到目前为止,你还没有做出真正越界,或者说过火的事,你只是活得太自我,我行我素,没有禁忌。有时我觉得忌妒。”

    “这说明我曾经捕获你的心,我诱惑到你了。你想靠近,又犹豫不定。欢迎你下次嫉妒的时候来找我,我会教你怎么痛快做个了断。”

    无论我是坦白,还是心虚做了虚张声势的辩驳,他态度都这样放开,带着无法被规则约束的洒脱。他不是在过去诱惑我,而是在一开始就侵入我的世界,此时此刻也是这样。

    我看到他身上叛道者和流浪者的特性,手法优美的暴力和偏激,这是他真正的光环。我不确定这样的光环是否该接受,要不要学着成为他这样的人。或许我能活得比现在更自在,代价是付出一定程度的安稳和社会认可。

    他忽地说:“喜欢就拿走,不喜欢就别纠结,离远点。”

    我笑着问,“这就是你刚才说的办法,你想教会我这个?”

    “嗯,很不错的主意,不是吗?”

    “但是,士道,不是喜欢什么就能把什么据为己有的。”

    “我也没说喜欢上了就能立即占有啊。开场就把对面射成筛子,或者0比0僵持到加时赛才决出胜负,都是一样,赢了就行。”

    隐隐感觉士道话中有话,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我盯着他。

    太阳升高更多。阳光投射在树叶上,花坛里大朵绣球蓝得发亮。影影绰绰的风景在身边闪动,孩子们的欢呼起伏错落。

    但这些好像与我们无关。他不作答,没有后文,同样沉默看向我,对视了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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