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一点过,士道发来新的照片,一共两张。

    我睡得不深,震动响起的一瞬就惊醒。听着周围女性亲戚的轻微鼾声,我小心翼翼走出去,到过道里借着月光察看。

    第一张照片是空无一人的球场,路灯光线寥寥。

    我一下子反应过来,暗骂这个疯子,只要失眠就会通宵训练,一点不浪费时间。

    再看第二张照片。他在拍夜空。可城市光污染这么严重,除了一片脏抹布似的深黑色,有什么好看的。不如乡下的夜空。有山有水有青绿的田野,满月如同质地清澈的水晶,光芒散射到任何方向。

    再一次,我将手机对准天空,即将按下拍摄键。但是拍下之后呢,发给士道?或者不发,删掉,又或者自己存着作纪念。

    决定和他告别的时候非常果断,但仔细想想,我更想和从前的自己说再见。我一直被士道的光环吸引,又在他头顶设置新的光环。这想法太片面了。希望他完美,看到他稍有改变就失望,背叛我的期待。

    但他服从自己的意愿,无论在球场上还是生活里都我行我素,折腾头发,折腾皮肤,越来越个性,又无所谓谁把他当潜在威胁,谁都不容纳。身边的朋友水一样唰唰流动,不断有人接近,又被吓走,被撵走。

    他不像人类。

    我突然想,他是纪录片里迁徙动物中领头的那个,敢践踏鳄鱼的脑袋,也踩着同伴的尸体往上蹬。他活得好好的,这种孤立的活法原来是骄傲的。

    为什么我曾想控制他,放大幻想和憧憬的力量?

    我明明不是他的对手,我才摸清楚他谜底的一角。

    于是我拍下月亮,拍下此时此刻。我发过去,让他注意安全,别被人抓去噶了腰子。

    信息立即转为已读。他收到,然后打来电话。我迟疑,还是接听了。

    “你怎么还不睡,在乡下也要通宵学习吗?”

    这熟悉的,很久没听到的声音让我阵阵恍惚,一颗心也终于落下来似的。我在走道慢慢踱步,下楼走进种菜种花的院子里。我没有说话,士道也不说,他的呼吸表示他在等。

    和解也好,道别也好,相互交流才是最好的解决方式。只是我还要一些时间,没法现在就告诉他,我曾经做过怎样不切实际的梦,或者说很想念从前的他。

    我让他先挂断电话,让我拍点照片。

    一脚踩进浅浅的水洼中,我给他看刚长出两条腿的蝌蚪。

    奶奶种的紫红色大丽花开得很好。给黄瓜搭的架子上只有藤和叶子,瓜都被我和表哥吃掉了,因为奶奶不准我们贪凉吃冰棍。

    深夜里偶尔有狗吠。我去厨房偷小块肉干,溜出去喂隔壁大伯养的黄狗。黄狗下了一窝崽,黑的、白的、花的,没一个长得像她。

    田野外绵延起伏的山谷。夜空幽蓝的幕布里繁星显出醒目的光彩……

    士道打字说:漂亮是漂亮,但那里没个像样的地方可以踢球。

    果然是要把一生都献给足球的人。

    我暗自吐槽,但没从前那么计较和调侃。而当我能接受这一点,就看清他更多更多。他对足球一心一意,对人情世故冷漠,不在乎社会和交往周转的规则。他坚持,无所畏惧,浓烈的性情,浓烈的边缘身份感,看起来很孤立,难以理解的野心和距离。

    手机震动,屏幕亮起。

    我查看,他发来照片,坐在计程车里拍街景。

    我问:你总算要回去休息了?

    他否认:不是。

    嗯?我不理解。

    然后他再打一行字:我想见你。

    我吃惊,差点没握稳手机,主动给他去电。他也第一时间接听。

    “士道龙圣,你在搞什么?”我怕吵到别人,一边压低声音,一边往稻田跑去。在洒满月光的田坎上狂奔,青蛙和猫头鹰的声音和我的喊叫混在一起,“你疯了,你打车来这里?整整四个小时,你疯了吗?快停下,听见没有!”

    “我不听,我有这么做的自由。”

    “那我也有不见你的自由!”

    “嗯,你可以不来见我。”

    “诶?”

    “我不会强迫来见我。但你也管不了我。决定要追你是我自己的事,突然想去你所在的地方也是我自己的事。就像我打算踢一辈子球,哪天在球场上倒下也可以,我乐意。”

    “……你这人……你都不在乎我怎么想的吗?”

    “那你有好好告诉我你的感受吗?讨厌的具体理由是什么,你说过吗?从你嘴里说出来的话,恐怕每一句都是遮遮掩掩的。非要把你舌头连根拔起,才知道你到底想表达什么。何必言不由衷,被误解后又把责任推卸给别人?”

    “……”

    “我没有在教训你,这不是什么重话。我能猜到你的想法,但不代表我愿意无条件配合。直接说出来,你想要什么,你想要我怎么做。如果我可以做到,我不会拒绝。而且……你现在又在哭,是不是,我听见你在吸鼻子。”

    他说,这样确信地说。

    我站在田坎上,稻田一侧有水波晃动的声响。心里清楚自己确实哭了,手一摸都是湿的,但我倔强地认为他听到了鱼或泥鳅游动的声音。

    “哭也不能解决根本问题。”他又说,“你这样只会让我很烦躁,虽然我不会就这样放弃你。”

    “……”

    “我还有半小时就上高速了,在这之前,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实在忍不住,我哑着声音说:“我讨厌你。”

    “嗯,然后呢?”

    “我不想你到这里来,车费……车费太贵了……呜呜啊啊啊啊!!”

    挨了一顿说教,我怀疑他喜欢我是假的。而我仍是善良地为他着想,不禁大哭起来。没良心的士道却在那边哈哈笑着,“钱,你觉得我缺钱?哈哈哈,不行了,你越是这么说,我就越想来了。可爱死了你这家伙!”

    “可爱个屁!你……你一定会因为付不起钱,被司机带去荒山野岭,转手卖给器官贩子的。”我眼泪鼻涕齐刷刷往下掉,真的真的很担心发生这种事,“我很讨厌你,但我是个有良心的正常人,所以……”

    我狠狠吸鼻子,“所以我不想你过来。而且,而且想和你重新开始,从今天起,我要和你重新认识。”

    “哈?”士道重重啧舌,“在你讨厌我,但我喜欢你的前提下重新开始?你想和我玩什么S级难度的情趣游戏吗?”

    “我在很认真地和你商量!”我又难过又气,用力跺脚,“因为你已经不是我熟悉的那个士道龙圣了,你现在的头发让我觉得一点都不好摸,你是不是一周就要用两罐发胶?黑黢黢的皮肤我也欣赏不来。你越来越擅长惹是生非,走到哪里都是刺头,生怕别人不知道你很会打架。在球场上也是,为什么会有人把进球和……和黄色暴力的行为联系到一起?啊,这个思想肮脏的人就是你!所以,士道龙圣,我要重新认识你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我不得不这么做!”

    “呵呵。”

    我说了那么一大堆,他却轻飘飘回我一声笑。

    “我明白了,那今晚我就不过来了。等你回家,我们再当面谈谈吧。”

    “你说到做到,现在就让司机调头!”

    “已经给他打手势了。到家了拍照给你看。”

    “好,我等着的!”

    “真有精神。现在这样不就挺好的吗,有话直说,我又不在乎你凶神恶煞还是胡搅蛮缠,只要是你发自内心想做的。”

    “受不了,你这人的社交规则真的很怪。一点边界感都不设立吗,不觉得这样不礼貌吗?”

    “看人。我对你就无所谓。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哦,爱屋及乌。我是个心比天高,也心胸宽阔的男人。”

    我深吸一口气,忍住不和他继续谈天说地,飞快说晚安就挂断电话。走回奶奶家里,士道果然发来照片。他卧室窗户反射出淡淡的城市霓虹光。

    随便挑个表情发过去,就当是回复了。我轻悄悄躺回地铺,很快就睡着,睡得意外踏实,深沉得像经历一场无尽的旅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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