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爹娘还在吵架。

    林争渡被打出血的左耳还在微微发痛,身旁躺着陌生的“弟弟”。

    男孩穿着一阵灰色布衫,袖口和下摆开了线,几个不相称的补丁大咧咧地打在上面。

    被拐来的孩子,家里能多富有呢?

    时间如流沙般逝去,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毫无睡意,直到发现男孩也醒着。

    屋子里很暗,只有偶尔的闪电会片刻照亮内堂,她对上一双黑色的眼睛。

    燕霄的眼睛很大,也很黑,刚发现时,林争渡被吓了一跳。

    被子下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不一会一只手探了出来,揉皱的几片叶子躺在掌心。

    “拿到时就这样了... ...对不起。”

    叶子上有着密密麻麻的字,是林争渡闲暇时拿针戳的,即便今天不被爹娘发现,软到发烂的叶面也挺不了多久。

    “谢谢,我还有很多。”林争渡接过叶子,尴尬地牵起嘴角,她还没做好准备和这个新来的家伙打交道。

    柴房的床是石头垫着木板搭的,不大,两个孩子都很瘦小,隔开一段距离竟也宽敞。

    男孩不知何时又背过身去,许是睡着了,本就不大的被子被他压住一边,抻成一个平面。

    她便也背过身去,死死压住另一角,肩膀麻了就手脚并用,坚守领地不退让分毫。

    这场较量没持续多久,男孩很快向中间挪了挪。

    “阿姐。”

    林争渡不喜欢他的叫法,她还根本不承认这个弟弟呢。

    “外面打雷,我害怕。”

    “阿姐。”见她装作听不见,男孩伸手探到她侧腰,用力一拧。

    小孩子手劲大,只听哎呦一声,林争渡妥协地翻转过身,“你干嘛?我都要睡着了。”

    “我不知道你快睡了。”

    ... ...

    “我害怕,你怎么不理我。”

    “不会的,快睡吧。”

    她试图敷衍,倔强地又转身回去,腰间再次传来被触碰的感觉,她猛地捉住那只即将作恶的手。

    “都说了,我没有不理你。”为了掩盖心虚,她接着补充,“我在听爹娘什么时候打完。”

    男孩眼睛弯成月牙似的弧度,“我也没有要掐你。”

    他们平躺在床上,不再玩争抢被子的游戏,而是全神贯注地听着。

    砰地一响,像是桌子一类的重物落地,林家妇人发出野兽濒死般的呜咽声,或许她还说了些求饶的话,声音透过雨幕,不是那么真切。

    “他们打完了。”男孩转过头来,漆黑的眼珠看向林争渡,视线落在她耳朵上,“你能听清楚吗?”

    “不太能。”

    半边的身体像是消失了般,声音越过左侧触碰右耳,雨水淅淅沥沥的声音是那么遥远。

    凉气从柴房的缝隙处钻入,舔舐左耳,给她一种还在流血的错觉。

    左耳好像真的听不见了,汹涌的情绪在眼眶打转,林争渡鼻头一酸。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她语气变得生硬:“估计得过两天才好吧。”

    翠桃姐走丢一次,被发现时就断了条腿,王二家的狗蛋尚还躺在襁褓里时,因着一寸土地的纠纷被人开了脑袋,秋喜姐铁了心要嫁给村西边的泼皮,婚后眼睛被打瞎一只。

    大概这世上的人,都要走这么一回,她还好了,没有其他人的看着那么疼。

    “对不起。”

    “别总把对不起挂嘴边。”

    事已至此,林争渡不喜欢纠结已经发生事情,她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想着索性睡不好,那不如找点事做消磨时间,“你起... ...你还睡得着吗?”

    她的眼睛清澈无比,即便在黑暗里也很难忽视那抹透亮的神采。

    “睡...睡不着。”

    “那快起来。”

    当初主屋盖房,剩下的木板打了这么一个小床,干草上铺了一层薄薄的垫子,林争渡掀起一个角,露出木板上的字。

    这还是她贿赂刘家那小子,用一本书、窗外的月光,加上好几个个夜晚的时间所换来成果。

    “你识字吗?”

    “懂一点。”

    “哦... ...”

    看她眼神里逐渐失去光彩,燕霄连忙接着倒:“但这些我都不认识。”

    “那我教你吧。”

    雨渐渐大了,天空恢复平静,他们勉强认了两个字后,便不得不放弃了这项活动。

    于是识字改成了口述,林争渡平时很少会和人大聊特聊,今天也不知怎么了,竟敞开心扉,把自己偷听别人上课一事也说了出来。

    燕霄则听得很认真,他的态度无疑是变相的鼓励,令她从千古绝句聊到对外面世界的想象,直至雨已停,天将亮。

    “其实,我不是很喜欢自己的名字。”

    她顶着黑眼圈,嗓子干哑,脸上的期待却分毫未减。

    “要不,我们还是睡... ...”

    “不急于一时,你以后可不要和别人一样叫我招娣。”

    林争渡翻身从床下的乱石中摸出了一把小刀,借着微微亮的天光,在床头的木板上刻下了两个字。

    ——争渡。

    “你认识这两个字吗?”

    应是小刀脏了,她抬起干瘦的小手摸了自己一鼻子灰。

    “嗯。”

    燕霄心脏砰砰跳着,鬼使神差地,他接过刀,在‘争渡’的旁边刻下了两个字。

    ——燕霄。

    “这是我的名字。”

    林争渡瞪大了眼睛,像是知道了什么天大的秘密。

    感觉她误会了什么,燕霄撇撇嘴,没有解释。

    “好多笔画啊。”

    她摸着刻痕,像是要把两个字的笔画记在心里。

    一片寂静中,脚步声格外明显,两人对视一眼,心领神会地躺下。

    小刀扔回乱石堆,林争渡率先闭眼,擦不净她脸上的痕迹,燕霄摸了把墙灰,将手虚掩在她脸上。

    柴房的门被推开,混着泥土的清新空气钻入鼻腔,女人小心翼翼地走到床前,拨开了按在女孩脸上的手,看到上面的脏污,不禁皱了皱眉。

    木门打开又合上,光影变幻,燕霄睁开眼,却见林争渡呼吸均匀,俨然已经坠入梦乡。

    ... ...

    日子不咸不淡的过去,转眼夏天已走到末尾,多一个弟弟似乎没导致生活发生什么变化,要说有,那也是好的一面。

    因为燕霄来之后的第三天,林争渡的爹——林大辉就出远门了。

    他的离去并非没有征兆,几月前就有传闻说夜里不太平,打西边来了群流寇,临近的村镇有好几个遭祸,眼看灾殃就要蔓延到离绯花村最近的东河镇,吓得王家连夜贴了揭帖,广招打手。

    林大辉是远近闻名的醉汉,一无所长不说,还是个脾气暴的窝里横,他四处求职,已吃了不少闭门羹,正为生计发愁着,忽地听说王家高价招打手。

    王家,那可是十里八乡远近闻名的第一富户,他当即大手一拍,这些年酒没少喝,事儿没少惹,打架,他在行啊。

    有事不得不感叹世道不公。

    林大辉去碰运气,当天就被选上了。和他一同被选上的有十九个人,其中不乏打小卖力的青壮年,那王家不知看上他什么,给了个副领队的职位。

    自此他吃住都在王家,林家妇人每逢初一去镇上,拿回的薪酬省吃俭用,也够每月多添几次荤腥。

    爹不回家,一家三口都能上桌吃饭,日子也变轻松得多,尽管娘没明说,林争渡还是私下里警告过弟弟,不许他把这事透露给爹。

    一整个夏天,最开心的事是左耳恢复了一点听力,平日里去书院,听不清的就叫弟弟复述。

    燕霄装作听不懂,林争渡便会耐心十足地讲给他听,长久下来,她有些得意,连带看他的眼神也更和顺了。

    于所有人都不期待的祈愿下,流寇躲进一场夏末秋初的雨里赶来了。

    在外玩耍的小孩子越来越少,往往还不到太阳下山,就都被大人叫回去,找不到孩子,大人就会记得不行,已经有人陆续闹了好几次,虽然每次都是乌龙。

    但久而久之,也没人让孩子单独出去了。

    紧闭的门窗,急行的农户,山雨欲来的氛围侵蚀着每个人的精神。

    整个月,林家妇人睡不着觉,白天干活也会发呆,状态之消沉肉眼可见,林大辉临走时让燕霄住进主卧,女人经常梦魇,把他也吓得整宿失眠。

    那天正午,空气异常闷热,灰白的云彩遮挡住太阳的光,坐着不动都能发一身的汗,汗水凝不成珠,只粘腻地把皮肤和衣裳黏连在一起。

    林家妇人疯过几次,精神一直不稳定,燕霄说她昨晚甚至梦游,状态不由得令人担心。

    秋老虎凶猛,林争渡没了去学堂的兴致,像株打蔫的草,躺在院子里的摇椅上发呆,旁边燕霄刚洗了一筐蜜瓜,切好了放在瓷碗里走过来,找了个板凳也在她旁边坐下。

    蜜瓜放在井里冰镇,冰冰凉凉,一粒粒喂到林争渡嘴里,让她清醒不少。

    “阿姐,我今晚能不能去你那睡。”

    “不能。”

    “求你了,妈这两天更吓人了,做梦还打人,我怎么推她都不醒。”

    “那你就更该陪陪她,省的她醒不过来,再自己把自己吓死了。”

    “姐——”燕霄拉长了声调恳求,不想林争渡一个打挺,从摇椅上站了起来。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神色中满是凝重。

    “怎么了?”燕霄也跟着站了起来,他紧张的吞咽口水,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她指指切好的瓜,看起来新鲜的瓤肉味道竟然臭了。

    “再切一盘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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